一
　　
　　 离开边陲多年，仍常想念那里的月亮。
　　 那是国家还很困难的时期，西南边陲一个异汉聚居的地方，毎天夜晚，无处不在的月光，亮得让我心动，美得让我入迷。此时，无论身居陋室还是行走室外，总会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把天空，痴痴凝望。
　　 在西昌生活过的著名作家高缨说过，月亮是西昌的特产，我想，大概也是整个西南边陲地区的特产吧！因为同是亚热帶高原季风气候，冬暖夏凉，风多雾少。
　　 傍晚，在空灵静谧，落叶坠地也听得见响声的山乡，一轮明月从东山冉冉升起，清澈柔和的光辉瞬间泻满大地，山川，田野，村庄，房舍，草垛……通通沐浴在一望无垠的银光洁白里，使你不能不顿生遐想，妙趣撗生。放眼望去，通透的原野，只有山洼，丛林和水域处，才看得见一缕清纱薄绡似的雾岚，于是夜间行路，一般家务农活，乃至娃娃识几个字，农妇识一下衣，是不需格外照明的。
　　 也许，边陲与内地的月光相比，少了几分蒙胧与神秘，但更富灵性与朝气，更神奇，就像一个是孱弱无力，病态抑郁的少妇，一个是活力四射，英姿飒爽的女子。
　　 一年秋天，我出差到大山深处一个医疗卫生单位，它名为“康复院”，实是一个麻疯病防治机构。
　　 康复院座落在一个山崖边，两排丁字形房屋被一片荗密的青松翠竹包围，寂静，幽深。旁边一条狭长的山谷，是国家划定的住着几十户麻疯病人家的麻疯村。一条小河，在谷底蓊郁墨绿的土地上蜿蜒，无声无息，自在安祥。对面的东山峰峦起伏，林莽稠密，色彩斑斓，宛如一道巨鸿展开的羽翼撗在蓝天。
　　 因此，驻地院址，虽地处僻壤深山，隐秘阴森，但奇特的地理地貌，原生态的自然景观，美得叫人称奇。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神奇的山崖边，一个古老神秘之地，我看到一生中最美，最激动人心的月亮。
　　 黄昏，山色一下暗下来，天空变得深遂堪蓝。黑黝黝的东山上，两个黛黑的峰峦间忽然跳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红红的，如佳人姝丽羞赧发烫的脸，翘首间，与你遥相对视。微风轻拂，又似一个霓裳羽衣的神女，从仙山神阁间翩翩而来，长袖飘逸，要为你轻抚一指琴瑟。
　　 忽然，有人在身后大声呼叫：“看，月亮，月亮！”
　　 我铁钉一样钉在那里，梦幻似的凝望着东山一角，不知是激动还是痴迷，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夜晚，一身疲劳、欣慰，我躺在二楼房舍的一间小屋里，迷迷糊糊入睡了。不知什么时候，满屋子月光和宿鸟的幽鸣把我喚醒，抬头仰望窗外，那轮月亮已一尘不染挂在中天，昨晚的红颜丽质变成天使手中的水晶盘，光洁，晶莹，美轮美奂……我再次被触动了。
　　 四野的寂静，把融融的月色变成无声的天籁牵动人的思绪，什么“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什么吳刚嫦娥，李白杜甫，天上地下，漫无边际生出许多联想和感慨。
　　 “夜静春山空”，我实在睡不住了，索性爬了起来，穿过长廊来到一个阳台。
　　 厔外，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山风和松涛一刻不停响沏耳畔。天空不见一丝云彩，朗朗月光里，天宇清澈透明、铅华殆尽。近处的松林、竹木，远处的大山、野地，仿佛彻底干净裹在一层厚厚的白雪里。那条深深的狭谷一片混沌和蒙胧，愈看愈觉得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院里和周边的落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一群调皮捣蛋，不听招呼的孩子争嚷着追逐着乱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黑糊糊的地方，又似有人悉悉卒卒的来回度步。我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四周空旷得可怕，忽又闻得附近有人喘息，静心一听，原来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有些惶悚，我想回屋去。可是，人是奇怪的动物，越是恐惧，越想往恐惧处看，我终归“卡”在那条深不见底的峡谷里，包括我的整个身心。
　　 我想起白天，同康复院院长的谈话，关于那条峡谷，关于麻疯病。
　　
　　 二
　　
　　 还在医学院的时候，我就知道麻疯病是一种凶險的古老传染病，人一旦感染了它，轻者皮肤麻木、毛发脱落、感觉丧失，重者鼻塌眼瞎、手脚畸形，肢体残疾。老师帶我们到乡间见习时，还真目睹过真正的麻疯病人，他们有的缺臂断腿，惨不忍睹，有的面目“狰狞”，触目惊心……可是，面对如此闻之色变，避之若魔的传染病，仍然有众多医务工作者和白衣战士离开城市来到偏远深山，用青春和热血与病魔作殊死斗争。
　　 比如这个康复院，共有八名职工，除两名后勤，六个医务人员大都是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们挥洒青春和生命的地方，就是那条深深的峡谷，那个与外面世界完全隔离的麻疯村。
　　 每周，他们要下去三次，毎次去，都要在陡峭的绝壁栈道上攀爬三个多小时，进到谷底后，再走村串户防病治病。因为来回路上躭误时间长，他们不得不披星戴月，早起晚归，防治仼务重时，深夜也回不到驻地。到了雨雪霜冻期，道路泥滑，一不小心就可能跌下深谷，这对年轻的他们，无论体力、意志和心理都是严峻的挑战和考验。
　　 毎次进村，他们都得像亲人一样，关照毎一个病人把药服下，冒着感染疾病的巨大风險为肢体皮肤溃烂的病人手术換药，对新诊、复查病例切取活组织（皮肤）回院捡查。黑洞洞的土屋里，空气不通照明不好，加上烟熏火燎，直把人搞得昏头转向，恶心呕吐，满眼泪水。
　　 “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最困难的。”院长说：“最困难的是如何缩小病人的心理距离，消除他们的错误认识，让他们相信医学相信医生，主动配合治疗。”
　　 刚进村时，病人一见身穿隔离服的他们，犹如遇见洪水猛兽，四处逃窜，躲藏，拒绝接受检查治疗，他们也根夲不相信能治好他们的病。直至后来次数多了，反复做工作，取得村干部和病人家属的支持配合，防治工作才得以正常开展。可是，即便如此，病人的焦虑、抑郁、自卑、自闭等等许多心理障碍，依然在他们心灵深处根深蒂固……院长说，谈何容易呢，认识上的混乱，人心上的疏离，以及偏见、歧视，已在人类历史上延续数千年，“江山易改，禀性难易”啊！
　　 一年夏天的夜晚，他随市里一个文艺宣传队到谷里慰问演出。消息一传开，这个与世隔绝之地仿佛一下炸开了，村里能行走的男女老幼纷纷闻讯赶来，愈是禁锢的人们，愈感精神的干渴。
　　 雪亮的煤气灯光下，演出场地人头窜动，歌舞声和琴声激起一阵阵热烈掌声和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流下泪水。
　　 演出间隙，他想到外面走走透透空气。绕过演出场地时，他发现一棵背着灯光的大树下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呆在那里，他想过去看看。可是，人影似乎觉察有人向他走来，不停向一旁躲闪，见来人越来越近了，人影迅速窜到一丛竹林后……突然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原来，那人在慌忙躲闪的时候颜面暴露在了月光下，这位目光锐利熟悉村里情况的院长，已经看清是那位满脸长着麻疯结节的老人，他不得不立即改变了主意。
　　 他深深震撼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鸣和孤独感向他袭来，世俗和偏见的力量竟如此强大，即使这偏村黑夜，无姑者也会感到自己是另类而不敢靠近灯光和人群一步！在始料未及的无助无奈中，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历史的责仼，他说，就让历史慢慢沉淀吧！
　　 眼下迫切的问题还是人才问题，他说为鼓励医学院校毕业生到麻疯病防治笫一线工作，国家采取许多措施改善工作条件，提高福利待遇，但是，能坚持下来的仍少之又少，三年两载，甚至一年半载，就各显神通，打通各个关节走人了。
　　 频繁換人，工作质量如何保证？他不无忧虑地说，人都有具体困难，结了婚的，子女入学成问题；未婚的，个人问题又难以解决。人家听说在康复院工作，心就凉了半截，康复院不就是“麻疯院”吗？让你哭笑不得。
　　 停了片刻，他突然欣慰地讲起一个幸运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医专毕业后，分到一家省级医院工作，可是刚两年，就响应党的号召来到这个大山深处的麻疯病防治院。他耐得寂寞孤独，一心扑在工作上，竟忘了一天天无声溜走的时光。当他青春的烦恼一次次袭来时，己而立之年，他才忽然想到自己该有一个终生伴侣了。
　　 那时，而立之年算是大龄青年了，同年龄段的女子早有归属，刚出校门的年轻女孩又因其工作和年龄犹豫，这样左推右磨，直至一个春天的吉祥日子，幸运之神突然降临。
　　 那天黄昏，月亮如恋人的脸露出东山，刚从麻疯村归来的他还没跨进院子，就见一个肩挎出诊箱的年轻女子同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匆匆赶来。刚走过路吧，年轻女子满脸通红，灿如桃花，她自我介绍是附近乡里的医生，小儿患急性肺炎两日病情危急，乡里又缺乏青霉素等重要药物，因此前来请求帮助。
　　 他见病儿呼吸急促，口唇青紫，烦燥不安，凭经验判断已有明显缺氧、心衰表现。顾不上其它，他解下隔离装就将病儿送入病房，安氧、输液，注射强心剂……争分夺秒进行抢救，年轻女子寸步不离伴随在他身旁，密切配合。
　　 午夜时分，病儿病情缓解，他们才松了口气，相约一个窗下坐了下来。
　　 皎洁的月光洒在年轻女子青春洋溢的脸上，羞涩的眼神含情脉脉注视着他，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和温馨，像春雨一样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终于，一个青春，点燃了另一个青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然后，又紧紧拥抱了她。
　　 他说真是太突然，太奇怪了，仿佛曾经的流年他们早已邂逅相知相识，仿佛曾经的日子他们早把一颗心托付给了对方。那轮春夜的月亮，成为他们今生今世相亲相爱的见证。
　　 别人的隐私，为什么了解得如此入微？
　　 他说是婚礼上，年轻人经受不住同事的追逼而启齿的，这个年轻人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方？对方不再多讲。
　　 可是，对方真切生动的讲述，讲话时发光的眼神以及他即将不惑的年龄，都似乎告诉我，这个坐在面前的人，也许正是故亊中人……
　　
　　 三
　　
　　 虽仅初秋时节，午夜的山里依然有些发凉，我意犹未尽，踏着月色回到屋里。
　　 以后经年，我离开了边陲。
　　 明月当空的之夜，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山崖，那条狭谷，那个年近不惑的院长，以及所有把青春和年轻生命献给麻疯病防治事业的人。
　　 边陲的月亮，直至今天，依然蜗居在我心里！她是那么的清晰，生动，仿佛可以垂手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