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竖碑(小说)
(一)
村西北的墓地,集中了村子里十几辈人了。四周砌了围墙,立了栏杆,柏树葱葱,菊花朵朵,不亚于市里费用昂贵的公墓。
近些年,陆陆续续,旧坟头前竖起了一块块式样不一、价钱不等的新碑,让人们渐渐对过往的烟云又有了些明晰或者模糊的回忆。但有一大两小错开安置的坟头一直没有竖碑。
这三座坟在村民眼中是忽略不了的,在村民心中是磨灭不了的。每年清明节,大家给自家长辈扫完墓之后,都会给这两座坟除除草,填填土,因而,这三座坟也就格外大。有人还放一把鲜花,燃烧一叠纸钱。更有人发现,近些年来,不知是谁每年都送来酒菜,燃一大把香火,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从村子到墓地有十几里的山路,以往,坑坑洼洼,曲曲折折,人们走一趟很是不容易。应该是十多年前,村委会收到从云南寄过来的一笔巨款,留言上是这样说的:“这笔款,只能用于村中大街小巷的水泥路和通往墓地的路,如果有剩余,就把墓地修一修。”
直到这项工程圆满完工,村委会也没查出是谁捐的款子,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淡忘了,但修的路可以说再有十年也坏不了,那是全村人用心修的。大家有一个共识,不能对不起捐款的人。
那座大坟里,安眠的是村里第一任女书记王桂兰和她的丈夫。王桂兰在一次与还乡团的战斗中,为了掩护乡亲们,不幸牺牲。她的丈夫刘木匠在淮海战役中出民工,积劳成疾,回家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
本来,二人应该由政府竖碑的,但刘木匠临死前留言:“我俩的碑一定让两个儿子竖,我不相信两个儿子都失踪了。”
大儿子文成,参加了八路,立了几次功之后,忽然就失踪了,直到两位老人去世,也音信皆无。
小儿子文龙,十三岁跟父亲学木匠活,十五岁就能独当一面了。文龙对木匠活到了痴迷的程度,技艺精湛得让人吃惊。村里人都说,文龙是个百年不遇的材料,绝对不能糟蹋了,说不定就是我们村的鲁班啊。文龙从不张扬,每做一件东西,都要人家挑出点儿毛病。挑出毛病,他就请人家的客。
有个酒鬼为了喝顿酒,就隔三差五在文龙的木匠铺里转悠,左一个毛病右一个不行,让文龙请了好多酒。终于有一天,酒鬼端量了半天,无奈地说:“刘文龙,你是不是让我喝酒喝怕了,一点毛病也不留?”
文龙说:“今晚上,我还请你。以后啊,只要想喝酒了,就来。挑出毛病,四个菜,挑不出,一个菜。”
八年抗战,终于熬过来了。乡亲们都做着美好的梦,刚分到手里的土地已经整得差不多了,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不成想,内战爆发了,还乡团来了。村支书王桂兰一边组织民兵对抗还乡团的袭扰,一边号召青年参军。
按照政策,大儿子已经参军,小儿子完全可以不去,文龙一心只想做现代鲁班,根本就没有参军的打算。但作为书记,王桂兰给文龙报了名,强迫儿子参军:“你哥哥为什么失踪我们不清楚,但至少我们知道,咱家里少了个扛枪打仗的,当兵的都有爹娘,独子当兵的也不少,为什么我的儿子就能例外?”
文龙恨母亲的无情:“你为了你的面子,为了你的任务,连亲生儿子都不管,既然你无情,我也无义了。”举起锋利的斧头,将刚做好的饭桌,一劈两半,恨恨地喊道:“我死也不回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哪里知道,身后的母亲已经哭倒在地,三天三夜才醒过来。在抵抗还乡团战斗中身负重伤的桂兰,生命最后一刻,只喊出四个字——“文龙,我儿……”
那两座小坟,是刘木匠在临死前让堂哥挖了两个坑,一个埋了大儿子文成的衣冠,一个埋了小儿子文龙的木匠工具,说:“带上吧,到那头,遇上文成,别让他冻着了;遇上文龙,让他继续当木匠吧……”
当村民们将刘木匠跟桂兰合葬的时候,一声声的叹息;当把两座小坟堆起来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天,突然暗下来,一阵狂风,落下三分钟的雨,然后,一道彩虹飞在西北方向……
(二)
今年的清明节,天气与以往不同,没有风,没有雨,只有阴阴的云压在头顶。到墓地扫墓的村民们发现,那三座坟前面,放着三块崭新的石碑。一块大的刻着“先考刘振云”、先妣王桂兰之墓”,两只小的刻着“先伯刘文成之墓”“先考刘文龙之墓”。旁边站着一位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有点儿像电视剧里的神仙。另外三个年龄不等的,应该是晚辈,正在修整着坟前的荒草。
村民们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看到是给这三座坟竖碑,都赶过来帮忙。那位白发老者,拍着正在忙活的人群中的一个老头儿的肩膀:“明顺哥,你好啊。”
被叫做明顺的老头儿抬头看了看,皱了皱眉:“你……是……”
老者笑了笑,做了个很特别的动作——孙猴瞭望:“想起来了吧?”
“啊,你是文龙?”老头扔了铁锨,抱住文龙就哭,“老弟啊,你都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年啊,你爹娘挂念,我们也挂念啊。”
众人一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傻傻地看着,半张着嘴巴。
原来,刘文龙参军之后,第一场仗就被炮弹震蒙了,又被泥土掩盖。等他醒来爬出泥土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部队也没了踪影。更可怕的是,记不起以前的事儿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只有衣服上的番号,可是也烧没了。后来被兄弟部队收编,因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就随便说了个名字,重新登记。
然后一直往南打,刘邓大军横扫大西南的时候,文龙伤了一只眼,部队让他退役,可是他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就在当地落了户,娶了妻,生了子。
明顺擦着流个不停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唉,咱哥们几个就剩下咱俩啦,我呀,这几年每年送走一个。我想啊,我走谁送啊?你看,你回来了,那你就等着送我吧。”
“我看你的身板比我的硬朗,说不定你送我呢。”
大伙儿一边唠着一边继续手中的活儿,很快,那块大碑就竖起来了。年轻人把祭品摆好,文龙跪下,燃了一把香,叩了三个头,老泪纵横:“爹,妈,文龙不孝,没能给二老送终,儿在这里赔罪了。”
文龙第三个头磕下去以后,一直没有起来,只听得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泣。那哭声,没有嚎啕,没有哀鸣,那是泣不成声,那是哽咽凝噎。也许只有经历过生死离别,经历过半世沧桑的人才会有的吧?
明顺蹲在文龙身边,他知道,不让文龙哭是不可能的,只有哭得彻底才能宣泄这么多年的苦楚,他不相信文龙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看哭的差不多了,明顺拍拍文龙的肩膀:“老弟啊,大叔大婶肯定都听到了,这么多年了,早就原谅你了。你能回来,什么都结了。起来吧。”
明顺把文龙拉起来,老哥俩就坐在旁边,一边看着大伙儿继续竖两块小碑,一边唠嗑。
“我说文龙啊,你没死,还竖什么碑呢?那坟头也该刨了吧?”明顺目光落在那块碑上,有些疑惑。
“竖吧,早晚的事儿,再说那是我爹的意思,就算我提前去陪爹妈了。”文龙满脸的凄怆,泪痕未干。
文龙在云南落户之后,转业在地方工作,忘记了以往的一切,唯独没有丢掉木匠手艺。改革开放之后,文龙下海经商,办起了家具厂,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企业。
“这么说,那笔捐款是你的?”明顺忽有所悟。
文龙回家的念头一直没断,可惜人海茫茫,那里是自己的家呢?当兵之后,口音变得南腔北调,根本就没了地方特点。后来,孩子一大群,日过得也不咋样。再后来,生活好了,厂子又忙起来了,慢慢地,回家的念头就淡了。
十年前,文龙的厂子里来了两个乳山人,他们两个对话时,浓重的口音,文龙很熟悉,脑袋里忽然像是裂开了一道缝,然后慢慢扩大,终于,恢复了记忆,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了爹娘……跟两位老乡一打听,文龙心中无限的悲凉……
两位老乡激动地抱着文龙说:“哎呀,你家的故事我们都知道,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了呢!我马上打电话,你村里有我亲戚。”
文龙按下老乡的手,摇摇头:“不急,不急,我……唉……”
文龙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不回家,连爹娘都没有送终,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啊。跟老乡一番解释,商量,拜托老乡先不要把事情挑明,等水到渠成:“我得为村里出点力,才敢回家啊。”
“唉,无论如何,你还是回来了,可你哥他……”明顺看着已经竖起来的石碑,叹了口气。
“我哥啊,恐怕永远也说不清了……”
文龙想方设法打听,终于知道了哥哥文成在多次作战中智勇双全,又是读过中学,有文化,就被党组织选拔训练之后到江南做地下工作去了,在部队里说是失踪了。
解放后,刘文成就真的失踪了,没有一个人提起过。经过多方查找,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派往台湾,在那次大清洗中牺牲了。可是,没有人能证明。
“老天不长眼哪,”明顺很激动,“大叔大婶内心受着多大的痛苦啊?”
“无名烈士多着呢,”文龙摇摇头,“我哥那样做地下工作的,解放后受委屈,甚至被误判有罪的也是不少啊,历史是一本糊涂账。”
当三座石碑竖起来后,刚刚烧完纸钱,天色突然暗下来,洒下一阵大雨,三分钟后,一道彩虹悬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