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真的不喜欢黑夜了，有月光的夜晚多好啊。
　　 窗外，黑洞洞的；屋里，黑漆漆的；心里，阴沉沉的。也许，只有在这黑的夜里，小米才能掩盖住无限的凄楚。
　　 小时候，也有这样的黑夜，但不是这样的凄冷。那时，身边有妈妈的温暖，妈妈常常用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小米的脸庞，小米假装睡着了；还有爸爸的鼾声，爸爸的鼾声不大，挺有韵律，不像隔壁马斌他爹鼾声如雷，在村口就能听到。那时候，一家三口，除了笑声还是笑声。邻居都说，这一家子吃了笑药了？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家里的笑声少了，又少了，最后没有了，变成了吵闹声，啼哭声，甚至打砸声。小米的命运急转直下，阳光不知飞向哪里去了，到了晚上连月光也好像被人偷走了。
　　 小米的书读得很好，这完全归功于姑姑。姑姑在县城开商店，想方设法让小米进了重点初中。这里的教师都是全县的精英，这里的学生都是全县的尖子，而且，姑姑说：“这些同学的家庭都是县里的好家庭。小米，咱虽然家庭卑微，但我们不能有卑微的灵魂，不能有卑微的追求，你佳琪哥哥考上了重点大学，开了个好头，你再努力一下，咱家里就咸鱼大翻身了。”
　　 小米很懂事，她明白，爸爸长得矮，长得丑，岁数比妈大15岁；妈妈是爸爸从云南买来的，姥姥家在云南的大山里，小米十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姥爷姥姥。读初三放寒假时，小米跟妈妈去了一趟云南，她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把自己卖到山东了。
　　 从县城到姥姥家，几乎都是用脚步丈量的。山路崎岖不说，还有悬崖峭壁，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所以，那时，小米还为妈妈感到幸福，走出大山，就是走向了自己的幸福。虽然爸爸长得矮了些，岁数大了点，可是生活还是挺幸福的。
　　 爸爸是瓦匠，每年不少弄钱，累是肯定的，心情非常好，整天乐呵呵的。妈妈操持家务，管理庄稼，似乎也不是特别累，整天都是笑容满面。妈妈很聪明，读书不多，却喜欢读书看报，经常拿起小米的书本看。有时候竟然会沉浸在里面，小米要了好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还嘟哝着：“你可不要不珍惜啊。”当时，小米不懂得妈妈的内心，觉得有些好笑，我和同学都不太爱读书，还有的同学想退学呢。
　　 小米还知道姥爷是个校长。小米真的弄不懂，我们这里的校长可牛了，姑姑为了让小米能在县城借读，送给校长好几次东西才答应了。姥爷堂堂一名校长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卖了呢？妈妈既然很优秀，为什么就不考大学呢？
　　 妈妈告诉小米：“人哪，就像地里的庄稼，长在地边上的永远比不上中间。你知道为什么？地边上肥料不足，杂草丛生，还要备受大风的摧残。妈妈就是长在地边上的庄稼，你就是长在地中间的庄稼，你肯定比妈妈过得好。”
　　 谁会想到，小米现在也成了地边上的庄稼了呢？
　　 小米很听话，学习很用心，成绩很优秀，姑姑总是鼓励加警告：“小米，咱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改变你的命运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啊，小米也看到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有不少就是因为考上好大学，才有了好的生活。每天晚上，小米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好像懂得小米的心事，把一片又一片的云彩拨开，洒下洁白的光，照得小米心里亮堂堂。即使阴天下雨，小米也望着天空，按照往日的钟点，猜测着月亮的位置，仿佛月亮只是在捉迷藏。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村子里有人打麻将了。一开始，爸爸怎么也学不会，人家笑话他，他竟然辞了活计，天天泡在麻将屋。最终，麻将技术突飞猛进，赢了不少钱。这下，再也不愿意干体力活了。打完麻将，就呼朋唤友，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跟妈妈言语不和，就大打出手。
　　 平时，小米在县城，不知道。周末回家，看到妈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问，妈妈说没什么，不小心摔的。次数多了，小米就不相信了。终于有一天，妈妈哭着告诉了小米。小米想劝劝爸爸，可是，每次与爸爸见面，都无法沟通，因为每一次爸爸都是酩酊大醉。只要小米一张嘴，不是被臭骂一通，就是拳脚相加。小米不明白，从前的爸爸哪里去了，人为什会变呢？
　　 有一天，周末，姑姑把小米叫到家里，眼睛红红的，好半天不说话。小米问怎么啦？
　　 姑父憋不住说：“你妈扔下你跑了。”
　　 小米并没有吃惊，因为前几次回家，妈妈嘴里不止一次说过不下去了。小米懂得妈妈的心思，爸爸妈妈本来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十几年培养出来的亲情已经让爸爸伤害得遍体鳞伤了。
　　 妈妈就像一棵被刀砍斧凿的小树，再也经不起摧折了。妈妈也像一只备受摧残的小鸟，稍微有人呵护一下就会飞走的。可是，小米没想到妈妈竟然跟着一个耍猴的走了。而且，没告诉自己的女儿一声。妈妈，我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你怎么这么狠心呢？你去了哪里啊？
　　 妈妈走了以后，爸爸喝酒更凶，脾气更大，如果不是小米在县城住宿，恐怕也早就被打残了。小米的成绩一次不如一次，老师着急，一打听，也没了主张。心灵的创伤，没有灵丹妙药，老师无能为力，只能在生活上给一点儿慰藉。
　　 小米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自己不能再走妈妈的老路。小米不愿意成为地边上的庄稼，更不能让为自己操碎了心的姑姑失望。或许，自己将来有了出息，还能够让妈妈真正过得好一点儿呢？可谁又能想到，命运又一次跟小米开了个大玩笑。
　　 一天，姑姑哭哭啼啼来到学校，抱着小米，又嚎啕大哭：“小米啊，你怎么这么苦呢？”
　　 小米心里凉了半截，不知又发生什么事儿。
　　 姑姑抚摸着小米的头，握着小米的手，握的小米很疼：“小米，只要有姑姑在，你就不用怕。”
　　 小米心里在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姑姑，不会是我爸爸出事了吧？”
　　 姑姑一听，把小米抱得更紧了，似乎生怕小米跑了似的。她说，小米的爸爸醉酒后掉进村边的水坝里淹死了，留下了2万块钱的赌债。债主不用小米偿还现金，而是要变卖小米家的房子。姑姑说，不能卖掉老房子，那是小米的根。姑姑替爸爸还了赌债，让小米安心读书。
　　 安葬了爸爸之后，小米站在门口的无花果树下，小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苦，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棵无花果是爸爸在小米5岁那年栽下的，每年小米都能吃上甜蜜的果子，可是，今天，从今以后，这果子还会甜吗？
　　 天上的月亮也不再明亮了，明明就挂在空中，却没有一点儿光辉照进小米的心里，就如同没有了电的吊灯，再大也是无济于事的。
　　 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妈妈那么老远来山东生下我，生下我还要抛弃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花那么多的钱买来个女人，是为了生孩子吗？那么，为什么生下孩子，就这样不管不顾呢？
　　 家里的那条母狗，多么疼爱自己的小狗啊。小米记得，上一次母狗剩下四个小狗，要出窝了。爸爸提溜着小狗往外送，母狗跟在后面追，那样的悲怆啊。最后，母狗三天没吃饭，差点儿饿死。都说“狗通人性”，可是怎么有时候，人倒不如狗了呢？
　　 虽然保住了房子，爸爸妈妈不在，小米在村子里也就没有了家。寄居在姑姑家里，好在姑父是个好人，对小米说：“小米啊，你哥哥在外面读书，你就是我的女儿啦，在这儿住，就跟自家一样。”
　　 姑姑完全把小米当成了闺女，细心呵护，慢慢地，小米走出了阴影，决定不辜负姑姑的期望。在老师们和同学们的帮助下，成绩有突飞猛进，很快就像以前一样优秀了，晚上的月亮也渐渐明亮起来了。只是在想着美好生活的美好未来的时候，小米还是牵挂着不知在何处的妈妈。妈妈，你过得好吗？你知道闺女多么想你啊？常常在梦中与妈妈相拥，醒来只有月光照在寂静的房间。
　　 昨天放学后，姑姑脸色阴沉地告诉小米：“你妈妈来找你了，你不要理她。”
　　 妈妈虽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小米，可是小米从来没有忘记妈妈。她埋怨过妈妈，但从来没有恨过妈妈。她理解妈妈，妈妈也是人，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需要幸福。这些，小米在阅读的时候，知道了什么叫家暴，知道了多少妇女饱受暴力的摧残。作为女儿，小米保护不了妈妈，妈妈的离开也是百般无奈的。
　　 想妈妈的时候，小米都要关掉灯，因为在黑夜里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干扰，也没有那么多的董事扰乱，就可以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回忆小时候的幸福时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梦中小米永远依偎在妈妈的身边。
　　 她多么希望妈妈真的回来啊，她真的懂得了歌里唱的“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姑姑的爱怎么也代替不了妈妈的爱啊。
　　 现在妈妈回来了，却让小米高兴不起来。妈妈患上了白血病，需要小米捐造血干细胞。姑姑死活不同意：“她那么狠心抛下你，不管不顾，现在想起你了，有这样狠心的妈吗？”
　　 姑父也说：“你这么小，有危险怎么办？”
　　 早晨起来，小米告诉姑姑，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她想回去看看爸爸，在老家呆一晚上。姑姑不同意，一个女孩独自一人，晚上不安全。小米坚持着，姑姑没办法，说，我陪你一块儿回去吧。小米非要一个人回去，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姑姑只好打电话让隔壁马斌的爹妈多警醒一下。马斌的爹说，晚上把自家的大狼狗拴在小米的院子里。
　　 小米来到爸爸的坟前，烧了纸钱，洒了酒，点了香，磕了头：“爸，我不恨你，也不恨我妈。我是你们的闺女，就应该原谅父母的过错，就像你们经常原谅我的过错一样。我想，你也同意我给妈妈捐骨髓的，如果你原谅了妈妈，你就让这香烟飘向你的坟头。”
　　 一阵风来，本来袅袅直上的香烟，忽然一折，飘向了坟头……小米泪如泉涌……
　　 晚上，躺在好久没有躺过的炕上，有些发凉，但小米的心里却很暖和。望着漆黑的天空，小米像小时候一样，想象着月亮的位置，想象着妈妈的面容，想象着妈妈再一次将小米抱在怀里……不久，阴云慢慢退去，露出了明亮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