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随笔本想题名《名园之争》，思之再三改为《名园之正》。虽是一字之差，却也谬之千里。“争”者，有实力相当，相互比拼之意；而“正”则只是还其本来而已。
　　 彼争与此正，皆为“园”而来。什么“园”？自然是全世界都闻名遐迩的园林。
　　 中国的园林，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至魏晋南北朝。掐指算来，该有1500年之上。当然，那个时期的园子，都已经淹没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之中了。现在可以有实考，又基本保持原来面目的，当属位于苏州的北宋园林“沧浪亭”。
　　 中国式的园林有自己的特色，也有自己的文化，一种综合了造园技艺、建筑特色、以及绘画、诗文等内涵的文化。虽然可以细分为以北京皇家园林为代表，以及以苏州私家庭院为代表的，南北两大流派，基本元素还是一致的。故而，对这些中国古典园林的鉴赏，自然也就有基本相同的标准。1961年3月4日，国务院颁布了全国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仅有4座园林。非常有趣的是，四座园林恰恰南北两派各居其二。按照公布的编号顺序分别为：第一苏州拙政园，编号121-74；第二北京颐和园，编号122-75；第三承德避暑山庄，编号123-76和第四苏州留园，编号124-76。
　　 中国人对“四”这个数字，似乎很有点情有独钟。但凡排列名序，总是喜欢冠上“四大”。譬如：四大美人，四大古镇、四大名着……“四大”之多，叫人目不暇接。只是凡是有了名序，就必会为此名序产生了争序。有意思的就是，大凡去争的，多半不会是第一、第二。偶然也可能有争第三的，不过争执最多的，往往是“第四”。
　　 就拿上面提到的“四大美人”来说，有四个对应的词，叫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本是对应了四个古代美人儿。西施浣纱于溪，鱼见疾沉，羞见其美貌。昭君西出塞外，手抱琵琶，一曲悲歌，让云天上的大雁闻声而落，同样愧见其美。貂蝉庭中拜月，惹得那天边的月儿躲进了云彩，还是羞于其媲美。杨玉环后花园里赏牡丹，却令牡丹花合起花瓣，臊红了脸。照理有了这四个典故，排序是没有什么可以争议的事儿，可就是位列第四的羞花杨玉环有了争议。可能也因为这位大美人有点肥胖，不符合现代尚美审点？于是有人抬出一个绝对可以符合现代要求的大美人——赵飞燕。这个赵飞燕不仅漂亮，而且体轻如燕，是绝对可以与杨玉环一争高下的。何况，又有哪个王妃不羞花？第一、第二、第三不争，就是独争老四了。
　　 关于四大美人之争也只是笑谈，此文说的是四大名园之争，自然还是要争老四。
　　
　　 初到扬州，偶然车行路过，看见位于闹市的一座园子外面，赫赫地刻着数个比斗大的字——“中国四大名园之一”。一时感到几分诚惶诚恐了。中国的四大名园什么时候改了？这个园子何时已经跻身于四大之一？是老朽不合时宜，还是不能与时俱进，孤陋寡闻，竟不知道国务院重新改了排序？总而言之，看见如此几个大字，一头都是雾水。
　　 老朽不才，算不上什么园林鉴赏家，却恰恰有缘在苏州园林局混过些时日，而且专为园林技校编篡了一部教材，自然对于中国园林的地位还是略知一二。
　　 中国四大名园按照国务院颁布的序列：1、拙政园，位列四大名园之首的拙政园，位于苏州古城区东北娄门内的东北街。园林占地面积约4.1公顷。明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由御史王献臣始建。在以后的四百余年间，沧桑变迁，屡易其主，几度兴废，原来浑然一体的园林演变为相互分离、自成格局的三座园林。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园最初的建园，不仅得到明朝最负盛名的四大才子之一，画家文征明亲临指导，而且做了一副画。这就是拙政园初建时的蓝图。此园的蓝图既然是四大才子的文征明捉笔，当然就会极具有中国山水画的韵致和中国书法的风骨。简单概括可以用32个字阐述：因地制宜，以水见长；疏朗典雅，天然野趣；庭院错落，曲折变化；园林景观，花木取胜。
　　 拙政园被公推为名园之首，排位于皇家园林颐和园之上，竟是数十年来并无质疑，足以见得此园的美，已经得到公众认可。
　　 位列第二的颐和园，是我国现存最完好、规模最宏大的古代园林。距天安门20余公里，占地290公顷。颐和园是典型皇家庭院，无论是其中的布局，建筑的风格，还是色彩，都可谓占尽皇家气派。一座万寿山、一幢佛香阁、一池昆明水，不仅气势恢宏，而且处处金碧辉煌、大气磅礴。这些方面，自然是大大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光。封建时代，又有何人、何地、何物，敢于帝王争高下？之所以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务院公布的序列里，让位于拙政园，只怕还是因为从艺术角度，未必就是皇家的东西独占鳌头。
　　 老三避暑山庄，位于承德市中心区以北，武烈河西岸一带狭长的谷地上。避暑山庄是我国现存体量最大的园林，占地面积超过500万平方米，仅宫墙周长就差不多有10公里。体量比起颐和园，足足大一倍。它也是皇家园林，素来大清皇帝避暑的地方，当然也就要体现皇家的霸气。它的大而全，也是皇家的专利。就是其中的假山，恐怕也可以冠上中国之最。不过，不能不承认它毕竟是中国园林中少见的，可以将真山揽怀于其中的园子。避暑山庄的园中有山，而且是真山，再加上山中有园，的确独见奇功。
　　 名列名园之四的是苏州留园，也是本文要为其正名的那座园子。留园是明万历年间太仆徐泰时建的，当时并不叫留园，而称东园。到了清朝嘉庆年间，观察使刘恕，买下残垣重建，题名寒碧庄，俗称刘园。后因兵祸战乱，阊门外大火烧尽繁华，独留此园幸免。同治时代一个叫盛旭人的，买下来之后，加以扩建，并修葺一新。即取“留”与“刘”谐音，又取大火烧阊门内外数十里，独有此园不毁，实乃天意留园，故称“留园”。中国科举考试的最后一个状元俞樾，曾经专作一记，称其为“吴下名园之冠”。
　　
　　 这座天留之园究竟有些什么可圈可点的好处，可以让它跻身四大名园之榜，与拙政园、颐和园、避暑山庄并驾齐驱？说句公道话，真不是可以随便被否定的。
　　 留园占地大约30亩，集住宅、祠堂、家庵、园林于一身，可谓综合了所有的江南造园艺术，并以建筑结构见长。充分运用了各种强烈的视觉对比感，将建筑中的大小、曲直、明暗、高低、收放等诸多的文化元素，融合于四周景色，形成了一组组层次错落有致，似连似断，断中相连，连中含断的书法艺术特色与建筑相结合的特有风格。同时，留园变化无穷的四季色彩，黑白相间的布局，以及藏露互引，疏密有致，虚实兼顾的手法，又将中国山水画的精髓包涵其中。那一组组不同的建筑，收放自如，层层相属，既有分立主题，又可合其为一，似乎是一首充满活力的乐章。变化无穷的建筑空间，令人叹为观止。留园可谓是立体的诗，有形的画，凝固的音乐。
　　 留园有极为精湛建筑艺术。全园中建筑物，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可谓是高度密集了。然而，高超的江南造园艺术家，却将中国园林的手法发挥到了极致，充分体现出苏州古典园林的主要特点：小中见大，取天然用于园中，巧妙利用视觉上的误差，让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不会感到丝毫的局促。留园可以分成不同主题的东、中、西、北四个景区。景区之间有明确的围墙隔断，却又以步廊贯通相连。这就是前面提到的似连似断，断中相连，连中含断的书法艺术特色。园墙上又布置了大量的空窗、漏窗、洞门，使得景区两侧不同景色相互渗透，隔而不绝。园内有一条长达600多米的步廊，不仅蜿蜒弯曲、高下错落，而且还有200多孔漏窗。这些被称之为花窗的建筑小品，充分体现了造园艺术之精湛，居然没有两幅是完全相同的。走在这条步廊里，左右景色相得益彰，真是移步换景，步步有景。
　　 每一个去过留园的朋友，一定会对走进大门后的建筑艺术处理留下深刻印象。狭窄的入口之内，是两道高高的墙，两墙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而且弯弯曲曲足有50米。当你懵懵懂懂走在其中，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看见了过道尽头是迷离掩映的漏窗、洞门，透过来的是若隐若现湖光山色。只有绕过门窗，才会眼前一亮，那宛如瑶台仙境的琼楼玉宇和婀娜多姿的山山水水，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这就是一进园门那道暗廊的作用，这就是视觉艺术上的欲扬先抑，这也是留园独有的大胆造园艺术效果。因为人的视觉对空间大小、方向、明暗会产生短暂的定格及滞后，于是就会改变了你对实际空间大小的判断。实际很小的空间变大了，实际暗处变亮了，甚至让你连方向也搞不清了。
　　 留园的每一条通道，都做了精心的设计，就是为了通过这些环环相扣的空间，营造出一种层层加深的氛围。让你无论怎么走，都是是回廊曲折、小院深深，是一连串跳动的音符，是不同建筑组合起来错落变化的凝固乐章。这里是一处精美宏丽的厅堂，那里又是一处安静闲适的书斋；变化多端的庭院、玲珑雅致的天井、迤逦相连的几座风亭，隐隐约约的几处月榭，就像一首既有严谨格律韵调，又充满斑驳色彩趣意盎然的诗歌。这种美的享受，并不在天堂，就在你的脚下。
　　 留园是非常注重空间关系的，这种注重不仅体现在园内，同时也延伸到园外。艺术家根据不同意境，采取多种结合手法，利用各种道具，让一切变得唯美。比如，当一座建筑必须面对山池的时候怎么办？该谁让谁？要想得湖山之真意，肯定就是让建筑发生改变。于是，可以大胆地把面朝湖山的整片墙面取消，让那些灵动的湖光山色，直接融到建筑里面去。再比如某处建筑，有几个不同的面，对着不同的露天。怎么处理？把窗框变为画框，窗户外部的空间，成了一幅立体的画卷，被很自然地引进了室内。室内外空间的关系没有机械呆板的定式，这里是用建筑围成庭院，那里又是用庭园包围了建筑。让原本了无生机的建筑，变化出千姿百态、赏心悦目的园林景观。这才是中国园林，追求诗情画意的最高境界。这样的园林不配第四，该当属谁？
　　
　　 留园是褒奖了一番，而那座要与其争辉的扬州园林，就真的一无是处了？当然不会，真要是那样，岂不成了笑话？敢于争辉，必有敢的道理，必不会是个俗园！
　　 这个园子有个非常有性格的名字，它叫“个”园。
　　 “个”为何意？可以打开说文解字去查。不过先提个醒，这个“个”是简体字，要弄明白应该查繁体。繁体这个字是个字是“個”。怎么解？数量词，单体等，最重要是正义中这样释义：竹竿万个。――《史记·货殖列传》。正义:“竹曰个,木曰枚。”就是说，每一株单体的竹子，就是“个”。可见“个园”，就是“竹园”的意思了。
　　 “竹”，乃是中国文化中极有地位的植物。“梅兰竹菊”被文人誉为“四君子”，自古到今有数不清的诗文写竹。老朽忝为“文人”，对竹子也是极为推崇，也曾写过一篇题为《翠竹青青》的散文。这个园子有这样的名字，已经透出了主人的雅意。无疑的，此园主人必是极爱竹，而这园子也必是以竹为主题了。
　　 这个判断一点不错。园子竟然有四分之一的面积是竹林。实在可以将这里的主人推崇为“竹痴”了。此园第一位正式的主人，是扬州清嘉庆年间的盐业商会的会长黄至筠。在扬州此君可谓炙手可热，贩夫走卒、男女老少家喻户晓。有钱有势，当然多少也有点文化，至少自己善画，还有些拿得出手的书画。这样一位儒商，喜欢竹子，也是情理之中。黄至筠有文化，是肯定的，又是当时的八大盐商之一，是商总，盐道衙门抬着轿子直进直出。祖上是浙江人，他自己入了扬州甘泉籍，扬州人自然喜欢把他看作扬州籍。就是不知道怎么会与“九岁温席”的黄香扯上了关系？在个园汉学堂旁边的黄至筠家谱里，最高一个人居然会是二十四孝中的黄香！
　　
　　 黄香是个出名的人物，《三字经》里有一段话：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关于这段文字的注，说了一个故事，大意是说江夏这个地方有个孝子叫黄香，9岁时母亲去世，他与父亲相依为命。为了让父亲安睡，夏日黄香要先用蒲扇把席子扇凉，冬天要自己先躺在席子上暖一下，才会让父亲睡下。他的这种孝道为左邻右舍所称道。
　　 这个黄香生活在东汉时代，一直勤政官至尚书令。儿子黄琼，曾孙子黄婉先后官拜太尉。尤其是黄婉，乃是东汉名臣。东汉至清嘉庆，相隔差不多有一千年，其中朝代更迭、战乱连绵，真是很难叫人相信，黄氏家谱可以上溯千年。不知道是黄至筠真有这样一本家谱，一直修到了一千年前的高祖黄香？还是近代的好事之徒，为了抬高个园的知名度，故意往黄至筠脸上贴金？反正这样的野史也无人去认真查考的。
　　
　　 春节闲来无事，专程去了这个山寨版的第四大名园。给我的感觉是，就此园自身的造园技艺而言的确不差。若是在中国所有园林里排列，估计进入前10-15名，是完全有希望的。园子还是有些看点，比如四季假山，虽然过于矫揉造作，也算有几分创意。还有满园翠竹青青，的确叫人看着很惬意。只是，真正计较起来，园子里拥挤不堪的建筑，弄成了九宫格，简直就像鸽子笼。别说是艺术美，只怕住进去就更加无“舒服”二字可言了。这样的建筑，仅仅为了满足住宅功能，已经属于下品，更不要提是座园林了。这种造园手段，真是无法与留园相提并论。
　　 再说庭院布局，这里有一处楼，叫“抱山楼”。算是此园中最有气势的一座建筑，前面有个庭院，后面是竹林。中国庭院里有个小水池，池旁有假山，对面还有个四面厅。名字记不得了，叫人奇怪的是，这个厅的门不是朝着庭院，也就是没有对着池水开门。但凡有点造园基本常识，就应该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庭院是有主题，有向心力的。就是说，围成院落，中心就在院子中间，周围建筑要围绕这个庭院来处理。怎么会把厅门朝外开？岂不是拿着屁股对着别人的脸了？这个厅里的人，要去院子里，只能出门拐个弯。
　　
　　 还有一点，园林、园林，要有山水，而且山水要似真，要大气。哪怕面积小，也要想方设法给人大气的感觉。前面已经详尽说过留园的造园技艺，不妨再举一例。
　　 中国有四大名峰。又是“四大”来了。四大名峰是四块著名的丑石独峰，也就是整块，没有人工穿凿过的假山石。分别为冠云峰、瑞云飞、皱云峰，还有一块玉玲珑。其中冠云峰名列榜首，是太湖石中的翘首。此峰集太湖石的皱漏瘦透于一身，而且十分高大。高5.7米，加上底座，目视高度6.5米。不过再怎么说，也就是这么高，理论上高不过二层楼的楼顶去。
　　 这块冠云峰就是留园镇园之宝，在留园东部，又称观音峰。整个一个东部庭院，就以它为中心，围绕它的所有建筑，一律矮一头！就连后面一座看山楼的二层楼顶，也高不出冠云峰的峰巅！于是，此峰立在园中，显得宛如鹤立鸡群。所有看此峰的人，无不赞叹此峰雄伟高大。为什么会这样？造园者的别具匠心，刻意利用视觉艺术，造成的对比反差带来的效果。
　　 综上所述，一座园子的排序，断然不是谁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排的。你要叫板争高下，就要拿出真货来比！老朽不想贬低个园的魅力，更不是打算腹黑扬州。实在只是要为留园正名而已。如此一座“吴下名园”，莫名其妙的被挤出了中国四大名园的行列，真是有点太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