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刚想出门，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显示号码是李春林打过来的，便接听。
　　 “丽姐，在哪呀，江湖救急，麻将三缺一。”李春林是个急性子，说话开门见山。
　　 “正想出门去一下学校呢，有点小事——”
　　 “行了行了，其他事先缓一缓，江湖救急，芬姐难得出来玩，你多少要卖个面子吧。”陶丽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打断了，李春林的语气有些急。
　　 “芬姐出山了？那我真得陪一陪，你们等着，我就来。”
　　 陶丽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便挎着包出门了。
　　 陈芬、李春林和王芳都是陶丽高中时的姐妹，高中毕业后，只有陈芬一个人考上了大学。陈芬上大学后，四个人便渐渐地疏远了，各忙各的事业家庭了，直到陈芬大学毕业，又分配到了这个小县城，四个人才在陈芬的组织下，慢慢地重新成为好姐妹。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四个人便相约聚在一起逛逛街、打打麻将，然后陈芬开着车载着四个人到附近农庄胡吃海喝一顿，边吃边喝边聊着家庭儿女公婆什么的。在陶丽的印象中，自己只有跟这群姐妹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喝醉过几次。
　　 陶丽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她们固定的活动场所，刚一进门，便看到三个人各坐一向。李春林急不可耐地边洗麻将子边说：“快、快，时间就是金钱，等你这么久，浪费了我多少好手气。”
　　 王芬便笑：“这个说不定呢，要是正好这个时辰你手气背，那就要感谢丽姐了。”
　　 李春林瞪了王芳一眼，小声嘀咕：“就你喜欢和我抬杠。”
　　 陶丽和陈芬便都笑了起来，笑完后四个人便开始打起了麻将。
　　 李春林果然手气不好，才打一个多小时便输了一千多元，放了一炮给王芳后，便翻了翻钱包，然后说：“没钱了，欠一手。”
　　 “就没钱了？怎么回事啊？”王芳不信。
　　 “本来今天就没打算打麻将嘛，出门了芬姐打电话来说今天打麻将，我就直接过来了，哪知道这么背呀。”李春林说，“你要不信，我把钱包给你看。”说着真把钱包拉链拉开来。
　　 陈芬便说：“你要是想玩，我先借两千给你，行不？”
　　 “还是算了吧，我家那死鬼，现在把钱看得很紧，我怕借你钱输了，不知道何时才能还你。”李春林叹了口气。
　　 “不会吧，你家批发生意做得这么大，他就这么做得出？”王芳有点不信。
　　 “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做生意的——不，应该是越有钱的——越小气。”李春林气呼呼地说，“自从我嫁到他家，他家就没把我当过自己人，钱不让我过手，生意也不让我插手，我在家就是带孩子做饭搞卫生，充其量是个佣人保姆身份，这日子过得真是窝囊。”
　　 四个人停止了打麻将，都呆呆地望着李春林。李春林家做批发生意，而且做得很大，平时从没听她对家里人发过什么牢骚，今儿个是怎么了？
　　 看见三个人都小眼瞪大眼地望着自己，李春林便两眼一红，干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众人一看不对头，这麻将馆也算是个公共场合了，你这一哭，人家都不知道你闹的是哪一出，于是都劝她。
　　 这李春林可能也有自知之明，平时嗓门大，这一嗓子哭出来，自己都感觉有点震耳朵，毕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要是给人家看热闹，怎么着面子上都过不去，所以第一嗓子刚出来一半，后一半便低了下去，然后在三个姐妹的安慰下，渐渐地变成了抽咽。
　　 李春林是四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高中时候便有不少男生暗恋她。但她自己却是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婆，一收到男生写给她的信，她便没心没肺地在姐妹们中传阅，常常弄得写信的男生没台阶下，所以后来就没有男生敢写信给她了。
　　 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她便去广东打了两年工，并且在外面谈了个不错的男朋友。后来父亲病了，于是她又急急忙忙赶回来照顾父亲。父亲得的是肝癌，家里为给父亲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但还是无法挽回父亲的生命。李春林的性格像父亲，原因之一可能是父亲从小就特别疼爱她，对她产生了影响。父亲过世后，李春林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回，那次几个姐妹都去了，都跟着抹了眼泪。
　　 后来，她现在的丈夫看上了她，便托媒人来说媒，李春林只简单问了一下家庭情况，连人长啥样都没去看一下，便同意了，但条件是足够多的彩礼钱。她母亲知道其用心，坚决不同意，但到底拗不过李春林，就这样李春林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结婚后，家里的外债算是还清了，但丈夫家里人始终认为李春林是为了钱才嫁过来的，从没把她当作过自家人。丈夫是个典型的败家子，又赌又嫖，家里啥事都不管不顾，没钱了就回家伸手向父母要，有钱的时候便影子都看不到。这些事，李春林从来不在姐妹们面前提起，其实姐妹们心里都清楚，只是在李春林面前都不会说出来。
　　 这一次的情况却有些不同，李春林的表现有点反常。
　　 陶丽一看气氛不对，便说：“春姐，千把票子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今天我赚了，中午我请姐妹几个去吃龙虾螃蟹怎么样？”
　　 陈芬赶紧附和，说：“要得，好久没吃这东西了，春姐你看咋样？”
　　 于是姐妹几个都望向李春林，李春林一声苦笑，说：“姐妹们的好意，我清楚，只是我心里憋屈得慌，要是不找人说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废话，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嘛，干嘛说傻话，你瞧你儿子多争气，听说这个学期又考了全年级第一。”王芳的女儿和李春林的儿子在一个班，两人经常说要结亲家。
　　 李春林也不接话，轻轻地把衣服袖子摞起来，大家便看到她手上有淤青的肿块，有的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水。
　　 “怎么，他打你了？”几个都异口同声地问。
　　 李春林点了点头，说：“以前，家里人看不起我，把我当外人也就算了；男人不争气，在外面疯，我也忍了；现在却越来越不把我当人看，居然打我。那死鬼打我的时候，公婆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儿子哭喊着拉住他爷爷的手，要他拉一拉架，他爷爷竟然说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他不管。你们说一说，这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性，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又忍不住流眼泪。
　　 众人听了，便都沉默不语了，只陪着流眼泪，房间里只听得到李春林压抑的哭泣声。
　　 过了一段时间，王芳抬起头，揩了揩眼泪，说：“春姐，其实我比你好不了多少，你们也知道，我高中毕业后，便在家自学会计，拿了个会计证书，自己好歹混了口饭吃。我老公是我自己谈的，当时我们两家都反对，他家嫌我没有个正式工作，我父母则嫌我老公家住乡下，我们不顾双方父母的反对，最后还是走到一起了。婚后也过了一段幸福日子，但自从我生了我女儿后，他父母的眼神便有点不对了。我老公是他家的独苗，他父母总想我再生一个儿子，我不同意，我老公也不想。后来我老公考上了公务员，他就更不想因为计划生育问题影响自己的前途了，所以更不想考虑这事。但他父母年龄越大越古板，三天两头发脾气，有事没事把气撒到我身上，一会儿说我做的饭菜不好吃；一会儿又说我懒，家里脏得跟猪圈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我把心里的委屈跟我老公说一说，他还会安慰一下我，后来说得多了，他可能也听厌烦了，我说什么他都爱理不理的，有时甚至只要我一开口说话，他便走得远远的，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我。我知道他的工作压力也大，但我心里的委屈又跟谁说呢，我一个人躲在被子里不知哭过多少回了。后来两人干脆分居，我们分居差不多两年了，这两年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的时间不超过十天，你们应该想得到，我们都才三十多岁，分居两年是什么概念。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女人，但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早已经死了，要不是为了女儿，要不是当初不顾家人反对非他不嫁，我想我早就和他离了。现在呢，什么也不想去想了，过一天算一天吧，这人呐，活着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王芳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绝望，甚至比李春林的眼泪还要可怕。
　　 陶丽便说：“我们几个呀，都有得比了，要说幸福，可能就数芬姐了，家庭和睦，事业有成。唉，真是羡慕呀。”
　　 陈芬侧过脸来看着陶丽，问：“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陈芬这样一问，其他三个人便都盯着她，陈芬便揶揄道：“我又不是外星人，这么盯着我干嘛。今天姐妹们都掏掏心窝子，要是哪个的遭遇不够悲惨，哪个中午请客好了。”
　　 陈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我记得有位诗人说过一句话：我把阳光的一面朝向太阳，把有毒的一面朝向自己。可能每个人都有阳光的一面，也有有毒的一面，只是我们把有毒的那面隐藏在了内心深处，不愿表露出来；所以人前人后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们内心都活得很苦很累。
　　 “确实如你们所说，我家庭还算和睦，我在事业上混了个副科级，在咱们这个小县城，也算得上是事业小成了，我家老付，大小也是个局长，公婆也是老退休干部，儿子还算听话，成绩也还可以，应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会有很多人羡慕，这不足为怪。但是，当干部的表面都风光，即使是不风光，也要装得风光，做得风光，你要不风光，便没有人信奉你，官场上便失势，官场上如果没有势，那你一辈子别想有出头之日。有人总是会想，在机关做个普通办事员也不错呀，为什么一定要往上爬呢。说这样的话的人只能说是不懂官场的，做官和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做官的都想升官，做生意的都想发财。在一个单位呆久了，如果你还是原样子，单位上的人都会看不起你，认为你是个没本事的人；这和做生意做一辈子没赚到钱是一样的道理，到最后人家会怀疑你的能力，甚至质疑你的智商，任何人都会受不了那些略带侮辱的目光和话语的。所以我和老付结婚后，在这个干部之家的熏陶下，也接受了这些思想，我和老付并肩作战，努力提升自己，只是这种提升的代价太大了。
　　 “老付是个很要强的人，他提副科级那年，是在乡镇党政办工作，正好那年他的顶头上司王书记的父亲得了胃癌，老付凭借我公公的关系，帮王书记的父亲联系了外省一家有名的肿瘤医院。因为王书记事多，老付便留在医院服侍老爷子，端屎送饭，病情严重时甚至几个通宵不睡守在老爷子旁边，一有情况就向医生报告，老付尽职尽责，就连王书记的亲戚都感到自愧不如。刚检查出癌病的时候医生预言老爷子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但在老付精心的照顾下活了将近一年。临死的时候，老爷子说不出话，颤巍巍地当着王书记的面对老付竖起大拇指。老付回来后，一百五的体重锐减到一百一，一米七八的个子看起来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那一年，与老付竞争副科级位置的另一位是县里一位副县长的公子，王书记硬是顶着县里的压力，在自己退休之前把老付扶到了副科级的位子上。
　　 “老付以前不喝酒，但干乡镇工作不喝酒根本不行，有时候领导来了就只有硬撑，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不得不打吊针，到现在打吊针都没有用了，喝酒了回到家后直接到厕所里使劲抠，我在外面听他在厕所里抠不出来不停地干呕，心里比针扎还难受，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作为一个女人还好点，有些时候可以回避一下，但他却是没有半点退路。
　　 “现在老付体重增加到了一百九十斤，胆已经切除了，又是脂肪肝，几年前就有“三高”，每天要吃药，去年又检查出糖尿病，只要稍微运动量大一点，心脏便受不了；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老付常对我说，他肯定比我先死，他说如果他死了我要再去找一个男人，别委屈自己，只要我对儿子好，有时间去看看他父母，他就是死了也心安了。每当我听到这些，我就忍不住眼泪，我的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害怕这一天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我有时候问自己，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我找不到答案了。”
　　 陈芬说完，已是满脸泪水。
　　 “唉！”陶丽最后叹了口气，“我以前感觉芬姐是我们姐妹中最幸福的，真想不到她有这么大的心结。其实我的事即使我不说，姐妹们也知道。我是个没福气的女人，第一个老公对我百般疼爱，可惜死得早；这嫁的第二个老公老梅虽然也对我好，可到底是二婚家庭，婆婆又极爱钱，老梅跑长途运输挣了不少钱，都要交到她手里，我知道她表面上对我还好，其实处处防着我。老梅和前妻的儿子叛逆得很，老梅倒是没什么，叫我该教育的时候严加管教，可婆婆却总是护着她那宝贝孙子，好像我就是个恶毒的后娘一样，生怕我对她孙子使什么坏，不过这样也好，我落得清静。这不，春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这小子又在学校跟人打架，老师打电话来叫我去一下，我接电话的时候婆婆在旁边听到了，也不管我去不去，自己就先去学校了，可能为她孙子又要和老师闹一局了——她都在学校闹过几次了，吓得班主任只敢打电话给我了。老梅也可怜，每天跑运输累死累活赚钱，他娘还有事没事在他面前念叨没钱，老梅从不作声，他在他老娘面前从小就是弱势群体。老梅从小没爹，是他娘带大的，这守活寡的女人神经都不太正常，我看就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其实老梅和前妻关系挺好的，她偏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后逼得人家离婚，我看她是看不得他们夫妻好，生怕儿子好了媳妇忘了娘，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变态。
　　 “照我说呀，这人的一世，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懒得去想那么多，好也好，不好也好，日子总是这么过。所以我说姐妹们，咱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过了今天，谁知道明天啥样呢，是不是这个理？”
　　 陈芬说：“是啊，丽姐说得没错，这高兴也是一天，烦恼也是一天，人这一世有多长呀，眨眨眼就过去了。古人说得好，人生在世，不得意者十之八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叫咱是人呢，要是一头猪或者一只狗就好了。”
　　 陈芬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陶丽看了看手机，接过话说：“生活是很现实的，我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我请客——不过是春姐买的单哈——走，搓一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