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朝天门，旧时光，旧码头，不像现在巍峨得叫人仰望；两江头，旧时水，旧样流，清风堤岸可亲可近可逗留。
　　 一个素素的小媳妇坐在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傻傻地看着，不知道怎么会一条江水黄得像黄金，一条江水绿得如碧玉，最让这北方小媳妇不能明白的是，两条江汇到一起也没有混淆，你清仍然是清，它浊照样是浊，流到目光不及处，怎么融合了的呢？明兰无心去想，更无心去看。她现在心心念念的是身边的东西，一根比她还高的甘蔗，一方男人大手帕里十个大红袍。
　　 清清的嘉陵江流进长江里，黄黄的长江水流进嘉陵江中，虽然一时半会各流各的，不长不短的时候就浑然一体，也像初初组建的家庭，明兰想我愿意做嘉陵江。
　　 这甘蔗真是甜，这大红袍更是甜，世界上怎么可以有这样好吃的东西？明兰占着嘴，嘴巴在急促地吃着，心思却在这秋天江风的吹拂下格外活跃。一会儿，这边一片甘蔗褐色的皮，白色的已经咬得没有汁的瓤，那边是橘黄色的皮星星点点的白色的籽，不是一片狼藉，也还是一地嫣然。明兰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打了两个香香的嗝，把两条梳在两只耳朵旁的又粗又黑还有点土气的大辫子往后面一甩，站起身来，用手帕包着的皮稀稀拉拉，接着被她扔近了不远的垃圾箱。
　　 这是饱了，回去干嘛呢？她不回家，就只好又去部队电影院看电影去，明眸皓齿地笑笑，捡一颗石头子扔去，在嘉陵江里了……
　　 谁能相信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山东妮子半个月前，自己着一个小包袱皮，从山东淄博坐火车到了武汉，又从武汉乘船到了重庆，自己把自己就这样嫁了。
　　 （二）
　　 孟家集的一户早就没有爹妈的二小子宪贵成天饿得皮包骨头，哥哥是成家了，一家子人谁顾上他？姐姐妹妹也出嫁的出嫁，在家的在家，谁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生活的。世道也乱，一会日本鬼子，一会共产党八路军，一会国民党，那时候叫拉锯战。天天老百姓就在坚壁清野，讨荒要饭。孟家二小子虽然是孟圣人的后代，恐怕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嫡系可能还有政府的保护，他们这些旁系就没有人当他们是一盘菜了，只等着自生自灭。人说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二小子想这样东躲西藏不是事，不是说当兵能吃饱饭吗？去当兵吧。没爹没妈的孩子生死由命，自己做主就当了兵，好在没有找错方向，投的是共产党八路军。这事发生在1945年8月，这意味着活到实行离休制度，就是抗日战争的待遇，比解放战争高一截。
　　 好像知道后来有这一说，孟二打仗很勇敢，打过桐柏山战役，就是《小花》故事的发生地。然后又打了平津战役。虽然后来全国解放了，可是地方武装，土匪势力还相当猖狂，于是南下剿匪，打了最著名的福建平潭岛战役。打一仗升一级，到了全国无战事的时候，他已经是营级干部了。
　　 刚参军都有文化课，孟二学习努力也聪明，没有多久就当上了连里的文书，等着打完仗。部队觉得他堪造就，就送他去四川重庆北陪的高级步兵军官学校学习，三年制大专，彭德怀任校长。他十九岁当兵到55年，已经二十九了，这样的级别也可以带家属，于是假期他就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山东，目的是说一个媳妇。
　　 他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虽然这衣的锦不是那样鲜艳，但是还乡后在家族中仍然可以说是光宗耀祖的了。可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积极帮忙吧，没有几天就把离孟家集十几里的纪家庄的明兰说了给他。他应该是一眼就相中了的。
　　 明兰爷爷辈上也是读书人了，到了父亲这一辈就有几分萧条，明兰上面下面兄弟姐妹十一个，后来就活下来明兰和她妹妹明鸾。明兰生下来，她后来自己说，生下来就仍在炕席上，席子上也不铺块布什么的，孩子就在上面蹬啊蹬，后脑勺磨出一个大洞，说当时又是脓又是血，不去好好治，就去烧一些麦秸灰按上，生死都是自己的命了，好在孩子也命大，自己慢慢好了，却永远留下一块铜钱大的疤，看着疙疙瘩瘩的，有点怕人。她说自己身体不好也缘于它。
　　 明兰就一个妹妹，小她四岁，母亲是一个非常厉害有些霸道的女人，究其原因可能是父亲太过于老实，一个男人太过老实其实就是无用。他自己能做的除了伺候悍妻弱女，就是干活，一天就是死受，在家里没有一点说话的权利，明兰可不是这样的，不说别的，聪明能干利索，能说会道是随了她母亲了。
　　 每天，明兰父亲天不亮就起来了，悄悄掏了炕洞里的灰就扛着粪粑蓝子去拾粪了。早了，路上土里有好些牛粪啊，羊粪啊甚至鸡粪，晚了就被别人拾走了，转了一大圈，一蓝子粪拾来倒在自己家的地里，鸡才叫头遍，回到家，不敢惊动她们娘仨，就在天井里扫地，然后去村里的井里挑水，缸挑满了，天这才蒙蒙亮。就去灶房烧水，熬粥，馏面子，从半人多高的咸菜缸里捞出一个腌成古铜色的大萝卜，把上面白色的蛆抖搂下来，洗洗，切成细细的丝，拌上一点点香麻油，统统放在天井里的石头桌子上，等着她们起来吃。
　　 这里说说这个有蛆的腌萝卜。那时候盐可是珍贵的稀罕物，一大缸子的萝卜要吃一年到头，没有一百斤也差不多，如果用盐谁家吃的起？好在他们那里有许多盐碱地，铲了上面一层薄薄的盐碱土后用水熬开，土沉下去，水还是咸得就赶快篦出来，冷了倒在咸菜缸里就行了，需要了又如法炮制。那细盐也叫精盐谁用的起好多。虽然这盐碱地可以腌咸菜，但是弊是大于利的，生在盐碱地的是有点比不上不是盐碱地的，就是娶媳妇都硬气一点：俺们那里是甜水，你们那是什么水？苦咸水！纪家庄虽然离孟家集才几十里，纪家庄就是甜水，孟家集的水就是苦咸苦咸的，两个村里就明显地可以看出穷富来，因为盐碱地不能种庄稼。所以北方人特别喜欢喝茶，因为没有办法，是想借茶叶掩盖水的苦涩啊。但是用盐碱地的盐腌咸菜却从来不会坏，永远都是嘎磞脆，看着都生蛆了，一点不会影响口感，也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娘儿们起床了，嘻嘻哈哈吃着早饭，母亲就交代了：大妮子在家看妹妹纺花，老六（明兰父亲行六）去坡上锄草去，至于她自己干嘛，她没有说，谁也不敢问。明兰本来就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母亲天天把她按在家里纺花，她讨厌透了，可是面对这么严厉的母亲她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们一家人的零花啊。除了她纺的花就是鸡屁股可以看见一点活钱了。
　　 （三）
　　 1955年，明兰十九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不高不矮的个头，略微有一点点丰满，白白净净的脸庞，两只眼睛不是很大，却明若点漆，很是漂亮，还有嘴巴，那轮廓特别有型，她后来的女儿说她是标准嘴，因为她天天看《看图说话》。就指着图里面的“嘴”说：妈妈，你看你的嘴和画里的一模一样。特别是一头又粗又长的齐腰的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前一甩后一甩的，那真的就是如花似玉了。正是全国人民鼓足干劲建设新中国的大好时光，不管是农村城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明兰白天在家纺花，晚上可以跟姐妹们去生产队的扫盲班学习文化。明兰是个聪明的姑娘，一个班50多个人，她的学习成绩不是数一就是数二。美美的模样，心气也是满高的。
　　 一天，孟家集的媒婆三大娘来上门说媒了，把孟二的情况一说，虽然家是穷了点，可他是部队的军官啊，吃官饷的，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也没有什么，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加上母亲认为明兰身子骨又不硬朗，成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的，离开农村就没有这么多苦受了，比嫁在农村一天是泥强多了，母亲认为是一门好亲事，一口就应下了。明兰听了沉默不语，就是没有看见人，有点定不下心来。
　　 三大妈一看情况顺利，就说过几天再来相看，先定下来，他要赶着回部队。一见面，双方也没有意见，孟二虽然有些瘦，但是那一身苏式军服还有威武的大盖帽确实让人风光不少。乃至于以后孩子们在听妈妈贬损父亲丑时，都指着墙上父亲英俊潇洒的军官照七嘴八舌的指责母亲。母亲也抿嘴一笑，默认了。
　　 明兰这也就算是找到婆家了。虽然也没有婆婆公公，哥哥也不管事，但嫂子厉害，这样的事也怕麻烦。也不能把明兰接到孟家集，孟二在那里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刚刚才回部队也不好再请假，就在信里要求明兰自己来部队结婚，还把路费和置办东西的钱一起捎来了。
　　 明兰可是一个有主见的大大方方的女孩子，她认准了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母亲也知道女儿是不会吃亏的人，也就放心让她自己出门了。明兰进了一年的扫盲班，基本的字根本没有问题。她在辛店买了到武汉的火车票就出门了，这是第一次坐火车，父母亲和小妹妹送她，明兰流了一点离别的眼泪，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上了路。不一会就被未知的世界的纷繁吸引了注意力，那人还在云水缭绕间，而那啸天的汽笛已经把一个十九岁姑娘的心惊的魂飞魄散了。
　　 慢车时代，没有朝发夕至的，还基本都是硬座，上了车，守着自己的身，守着自己的心，守着自己小小的却又是宝贝的包袱，端端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也不敢随意吃喝，尽量让自己像块木头。只有眼睛可以随着车窗外的风景的变幻，或露出欣喜，或透着微笑。第一次出门的人，就怕倒车，熙熙攘攘的人流，真怕被裹挟了进去。当明兰下了火车，又安全地坐上轮船，又可以安安稳稳一段行程的时候，明兰是自豪的，她想，见了他得自己夸一下，我多能干啊！当然也要让他夸夸我。
　　 长江波涛滚滚，这是一段适合航运的水域，江面宽且平，波浪缓而静，这就是三峡一段，当然要经过神女峰，明兰哪懂？只是觉得那滔滔江水，绵绵青山，声声猿啸，徐徐江风比北方多了温柔多了色彩多了美丽，不知不觉地就爱上了这南方。
　　 （四）
　　 一天一夜，轮船进了四川境内，听他们的议论，过了丰都的鬼城就离重庆不远了，两岸也渐渐不再荒凉，越来越多的人家，看起来是真的快到目的地了。他会准时来接她吗？万一没有来，或者找错地方了咋办？平静的思绪因为快到站又开始了忐忑。明兰坐不住，起身来到甲板上，看天上白云悠悠，看江水波涛汹涌。渐渐地轮船靠上了码头，这就是著名的朝天门码头。那么高那么多的石梯，明兰生活的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是不可能看见的。跟着人流慢慢走出甲板，走过一截摇摇晃晃的栈道，小心翼翼地慢慢度过去，一抬头，笑意盈盈的他就在眼前。明兰一颗心刚刚放下，一朵红霞绽放在白皙的脸颊。孟二接过包袱，一手牵着过了最后一步，终于，心跟身体又稳稳地踏在了结实的大地上。寒暄几句话，就开始爬那高高的朝天门，就像许多电影里演的一样，石头垒的梯子被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的人来人往已经踩的光滑圆润，还有许多地方坑坑洼洼，破破烂烂，写满了历史的沧桑，年代的久远。上了台阶，放眼一看两江交汇，一黄一碧，让黄河边上长大的农村姑娘看呆了，又是惊呼又是询问。心里立即喜欢上了这个江山纵横的地方。而重庆的北陪却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充满人文情节，各种各样的高校鳞次栉比。安静，雅致，让人心静。
　　 部队知道明兰要来，就在学校的家属区安排了一间房子，是平房，前面一间房，是客厅又是卧室，后面一个小小的偏厦就是厨房。一进门，不及细说，孟二把一个小皮箱提到明兰身边的方桌上，打开是几套红红绿绿的被面，还有几段花布，下面是他自己的几件军服，然后拉住明兰的手，把一卷钱放在她的手里。“这是我全部的积蓄，42块5毛钱，全部交给你，我不会管钱，也不会当家，你来了，就好了，以后这个家就你当。”从此以后孟二再也没有管过钱，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随便明兰怎么用，一天花完也好，存起来也罢，他只知道发了工资下班就交账，等一分钟都不行，好像那钱有刺。可笑到了什么程度呢？退休以后，老干部管理处成立了门球队，出去打比赛有几块钱的误餐费，不会超过十块钱，发了以后，他就在手里攥着，急急忙忙往家赶，见到明兰，二话不说把那几块钱往她手里一塞，才松一口气又去干别的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那时候部队实行供给制，军官们吃穿住都是免费的，周末可以回家，明兰结婚一年多了没有孩子，除了周末两个人一起出来在街上乱逛，就是看电影，下饭馆。他上班后，明兰自己基本就不做饭，重庆的水果品种多又好吃，喜欢水果的她就天天用水果代替了正餐，东西空前的便宜，买上一堆水果就提到朝天门码头，看着两条江水的有趣流动，啃着自己喜欢的水果。觉得想吃米饭了，就去买臭豆腐吃，一到重庆，明兰就爱上了这种东西，这种许多人不能忍受的东西，明兰还偏喜欢那种发酵到了成绿色的臭豆腐，觉得真是人间美味。
　　 如果说人的一生总是有幸福的时光，他们结婚到没有孩子的短短的两年应该是最幸福最惬意最富足的日子了，因为孟二在部队的时候不但实行供给制，还有工资，那个年代120多块钱，已经是非常可观的。以后他们夫妻就将进入一长段囧迫的年代。
　　 二、
　　 （一）
　　 （从现在开始，我要改人物名称了，也从第三人称改成第二人称，因为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在这以前他们没有孩子，以后有了我们贯穿在他们的生活生命中，我应该叫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了。不然，怎么表达我的思念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