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的选择
　　 日月如梭，瞬间从大地穿过；时间如流，迅速从指间滑落。一转眼，几十年过去，我由一轮东升的晨曦绕到了西下的夕暮。回顾过去的人生轨迹，点点清晰，滴滴明朗，一切仿若就在昨天。
　　 “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母亲的这首摇篮曲，时时响起在耳边，刻刻荡漾在心间。它韵味深长，遏云绕梁，曾经伴随我走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如今唤起我回眸多少的童年往事。
　　 随着祖国解放的倒计时，我诞生在一个穷苦的冶炼工人家庭。自我出生之后，母亲接二连三生下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为家里带来了满堂喜气，给我带来了无穷乐趣。弟弟妹妹们既如小鸟依人，亦如虾兵蟹将，常绕身旁，常伴左右，我成了“统领”他们的孩子头、大姐大。
　　 父亲的祖籍在一个镇属的蔬菜大队。在距父亲家东南方十多里路以外的地方，有一个世界著名的铅锌矿。从那个矿里开采出来的矿石中，可以提炼出以铅为主的多种贵重金属，这些贵重金属的提炼，全靠父亲家旁边的一个冶炼厂。解放前，那个冶炼厂叫黑铅炼厂。
　　 据父亲说，在解放前，黑铅炼厂是被国外英、美、法等帝国主义霸占，由国内资本家统治。由于那个时候的冶炼技术不够先进，炼出来的铅都是黑色的，所以，冶炼厂取名叫黑铅炼厂。我的祖父和周边蔬菜大队的父老乡亲们，从小就是靠在那个黑铅炼厂做苦工赚钱养家糊口。后来，祖父在黑铅炼厂一次瓦斯爆炸中遇难，丢下了祖母和年幼的父亲。为了生计，还没成年的父亲从十三岁开始也只有到黑铅炼厂去做童工，以此赚点小钱来维持母子俩的生活。
　　 祖父有五兄弟，父亲是祖父的独生子，没有自己的亲兄弟姐妹，只有两个堂弟和两个堂妹。我的小堂叔由于几岁时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是我父母亲把他抚养成人。我出生的时候，两个堂姑都已出嫁，大堂叔还没有成家，小堂叔仍然和我父母亲一起吃住。小堂叔比我大十一岁，在我小的时候，小堂叔就像哥哥一样，常常带着我玩耍，陪着我嬉戏，直到后来参加工作，他才和我父母亲分开。
　　 母亲出生在离父亲家十来里地的农村，比父亲小九岁。在父亲二十五岁那年，十六岁的母亲就嫁给了父亲。父亲非常喜爱母亲，母亲也非常崇拜父亲，父母亲之间历来都是互敬互爱，和和气气，在当地享有恩爱夫妻的极好口碑。
　　 从我懂事起，我只看到外婆和一个比母亲小两岁的舅舅。舅舅是个很有能力，且又肯吃苦耐劳的人。在祖国大炼钢铁搞得热火朝天的那一年，当工厂向农村大量招收工人时，在谁也不愿意进工厂受罪的情况下，舅舅自告奋勇报名来到了父亲家乡的一个县办炼铁厂当了工人，并且，逐步走上了领导岗位。我的舅舅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身板还是那么健朗。
　　 1950年，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落实到了镇蔬菜大队，父亲和所有受苦受难的穷苦人们一样，欢天喜地地分到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农具。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农具，又没有了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蔬菜队员们再也不用为吃穿发愁了。解放前尝尽了冶炼厂苦头的蔬菜队员们，谁也不愿再去光顾那个浓烟滚滚的厂子，只想一心一意在家轻松自在地种菜养家。
　　 解放后，回到了人民怀抱中的黑铅炼厂正迈开新的步伐，向着新的里程奋进的紧要关头，更需要大批建设者们前去参与。那时，冶炼厂除了向全国各地大量招收工人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想发动冶炼厂周边的老主顾们继续进厂工作，毕竟他们都是解放前在厂里工作多年，不仅熟悉厂内外的一切环境，更熟悉一些工作中的有关业务。可是，一大批分到了土地和农具的蔬菜队员们，谁也不愿意再踏进冶炼厂半步，哪个都知道冶炼厂的工作辛苦劳累不说，那些冶炼金属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有毒烟渍，对身体的危害可不是一件小事。
　　 在大家推推搡搡，躲躲闪闪，谁都不愿意再进工厂的时候，只有父亲挺身而出，提出自己愿意进厂。按照蔬菜大队的规定，谁进工厂，谁被分到的土地、农具就要统统交公，即使这样，也没挡住父亲进厂的决心。父亲想，自己在旧社会吃尽了苦，受够了罪，多亏共产党领导人民解放了，翻身做了主人，现在，工厂正需要大家出力的时候，即使冶炼厂烟渍再有毒，工作再辛苦，但什么事情都得有人去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你不去，我也不去，大家都不去，工厂谁去建设呀？”就这样，固执的父亲不听好友们的劝说，不顾亲人们的阻拦，他把分到手的所有土地和农具，毫不吝啬地全部交给了蔬菜大队，自己领着母亲及全家毅然重回了黑铅炼厂，与蔬菜大队完全脱离了关系。
　　 父亲成了解放后新中国的第一代正式工人，也成了祖籍在蔬菜大队里唯一的一户工人。进厂后，父亲被安排在炉前当冶炼工，母亲也被临时安排在托儿所当保育员。
　　 解放后，由于炼铅技术大大提高，黑铅被白铅所替代，所以，在解放初期，那个黑铅炼厂改名叫白铅炼厂。随着矿产业的飞跃发展，父亲的家乡也享有了更大的名气。一个属于中央冶金厅直接管辖的矿务局，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在父亲的家乡高高升起。父亲所在的白铅炼厂就成了这个矿务局的下属单位，于是，白铅炼厂又改名叫矿务局第三冶炼厂。紧跟着，在矿务局周边又建立了属下的第四冶炼厂、第六冶炼厂、机修厂、运输部等等。矿务局属下大大小小的厂子，就像雨后春笋一样飞快地发展起来。随着社会科技的飞跃发展，贵重金属的开采冶炼成了走俏的行业，矿务局的声誉扬名了国内外，其工厂的飞速成立也覆盖了父亲所在的小镇。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父亲吃苦耐劳的博大胸怀和卓识远见给我和姊妹们带来了无限的幸福。从1950年父亲进厂起，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成了人见人羡慕的工人子弟。从小到大，无论是读书还是参加工作，我们自始至终都享受着国家给予的优厚待遇，这是其他蔬菜队员们所料未及的，更是他们至今后悔不已的。
　　
　　 二、儿时的梦想
　　 随着冶炼厂的蓬勃发展，从全国各地招进来的工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拖家带口，都被集中安排住进了离工厂不远新建起来的家属区里。由于父亲祖籍工厂近旁，且自家又有房有地，不需要也不可能享受住进家属区的优厚待遇，我们只有仍然住在父亲的祖籍地——镇蔬菜大队。
　　 比较而言，住在家属区的孩子们比我们住在外面的要幸福多了。他们住着宽敞明亮的新房子，白天有自来水洗衣、做饭；晚上，不仅家里有电灯，外面还有路灯，里里外外一片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住在家属区的孩子们除了读好自己的书，什么都不用发愁，什么都可以不用去做，可谓是享尽了清福。
　　 然而，住在蔬菜队的工人家属，难得享受到厂家属区那样一丝的优厚待遇。洗衣服要靠自己到门前塘里去提水，吃水也要靠到处去找水源。平时，我们不是到河边一个很远的井里去挑井水吃，就是要到厂家属区里去挑河水吃。
　　 晚上，我们在黢黑的房间里，用的仍旧是煤油灯和蜡烛照明，它们不仅没有电灯明亮，而且燃烧起来还有一股烟渍，熏得眼圈发黑，酸得泪水直流。如遇到一丝微风吹过，那微弱的亮光就像萤火虫一样，时隐时现，摇摆不定。有时，大家在房子里走动，稍不注意就会你碰到我，我撞到你，甚至还会在墙壁上、家具上撞得鼻青脸肿。
　　 在我几岁时，挑水的任务都是由父母亲下班回来承担。待自己长大了，觉得也应该为父母分担一些家务，第一个就是眼巴巴地盼望着能去为家里挑吃水。挑吃水，在我看一来是觉得非常新鲜，二来是很想借着挑吃水的机会，去看看厂里家属区的模样儿。
　　 一次，父亲下班回来正准备去挑吃水，我赶快上前拖住父亲的水桶，说：“爸爸，让我去挑吧！”
　　 “让你去挑？你还没水桶高呢！”父亲似乎很惊讶。
　　 母亲听到了，走过来对父亲说：“妹崽要挑就换成我那担小水桶，让她去试试也好！”
　　 父亲挑水用的是一担自然木料颜色的大水桶，母亲用的是一担上了金黄颜色桐油的小水桶。父亲的那担大水桶，一个就足有母亲的两个大。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就拿来母亲平时挑水用的那担漂亮的小水桶，按照我的个头，把扁担两头的绳子往扁担上挽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将两个钩子钩上两个水桶，又把扁担放在我的肩上。父亲笑嘻嘻地看着我说：“让你试试挑担子的滋味吧！”我挑着一担空水桶一晃一荡出了门，母亲立即在门口叮嘱我说：“一桶不要装满了，只挑半担就行，不要把衣服裤子弄湿了。”
　　 到了厂家属区，我就像乡里妹子进城一样，觉得一切新鲜极了。看到那些房子的外墙都粉刷得平平整整，雪雪白白，与自家的老土房子完全不一样，我喜欢得不得了；看到每栋房子的屋檐下都安有电灯，又看到每栋房子旁边都装有一个水龙头，我更是羡慕得不行。我只顾抬头东张西望，心里只顾暗暗数着有多少栋房子，有多少个水龙头，完全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是来挑吃水的。
　　 我来到离我家最近的一栋房子前的水龙头旁，看见一个阿姨正在水龙头下面的池子里洗衣服。那一溜清水就像一条龙似的从水龙头里连绵不断地流出来，任凭那个阿姨怎么用，怎么洗，水还是不停地流，不断地有。那一刻，我简直惊呆了，不知道那些水是从哪里出来的，怎么有那么多。想到我们住在蔬菜队的人平时连吃水都是那么节省，而住在家属区的人洗衣服都是那么不在乎，我心里既觉得可惜，又很是羡慕，心想，要是自己家门前也有一个水龙头该多好啊！
　　 看着我挑着水桶走过来，那个阿姨便知道我是来挑吃水的。那时候很多蔬菜队的人除了一小部分人舍得跑远路，去河边一个井里去挑井水吃之外，大部分人都喜欢就近到厂家属区去挑河水吃。
　　 那个阿姨看着我弓着背挑担水桶，惊讶地说：“哎哟，小妹子，看你还没水桶大呀，你能挑得起一担水？”
　　 我笑眯眯地说：“阿姨，我能挑得起。”
　　 她又问：“你是蔬菜队的吧？”我本想说不是，但我又不好意思说，原本我就是住在蔬菜队的，怎好说不是呢，我只好轻轻地满面绯红地“嗯”了一声。
　　 “来，我来帮你接吧！”那个阿姨一边说，一边热心地帮我把水桶清洗了一遍，然后，在每个水桶里接了半桶水。
　　 我看了看，贪心地说：“阿姨，我还想多装一点。”
　　 “装多了你挑不起的！”那阿姨好心地劝说着。
　　 “没关系，我挑得起。”听我执意地说，那个阿姨只好按照我的吩咐又接了一些。
　　 我弓着背挑着那担水，脚步在路上东扭西扭就像走莲花落一样地蹒跚着；桶里的水跟着在里面一上一下就像鲤鱼打挺一样荡漾着。荡出桶外的水时不时溅到了我的鞋上、裤腿上。我一路上放下担子，不知歇息了多少次才把那担水挑到家里。到家时，桶子里的水已只剩下小半担了，自己的鞋子也湿透了，裤子也湿得贴在了腿肚子上。
　　 母亲看见了，哭笑不得地指责我说：“哎哟，你看，水都到身上去了，还挑个什么水呀，你这不是在帮倒忙吗？”
　　 父亲在一旁笑着打趣着母亲说：“没关系，你不是说要让她试试吗？这下你又说她在帮倒忙，不就是要你帮她多洗一下鞋子和裤子，有什么关系的呀？”
　　 我挑了几年水之后，弟、妹们也逐渐长大了，于是，这个挑水的差事就顺理成章地一个一个往下传。
　　 那时，我做梦都在想，要是也能在我家里安上电灯，在家门前装上水龙头，那该多好啊！那样，我和弟、妹们晚上就不用熏煤油灯了，在家里走动也不会撞墙了，而父母亲洗衣、做饭就更不用发愁了。
　　 多年后，父亲果然打报告申请把水和电灯都引到了家里，我们也享受到了住厂家属区一样的优厚待遇。原来，梦想是能成真的。
　　
　　 三、课内情深深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母亲为我操尽了心。那时，由于矿务局职工子弟学校离父母家比较远，父亲又是住在镇蔬菜大队里唯一的一户矿务局职工，蔬菜队的孩子又不允许到职工子弟学校去读书。我读书的时候，弟弟妹妹又还小，每天上学放学都是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一个孩子与我同行。因此，我上学来回的路上，父母每天都在为我操心着。
　　 刚开始上学时，每天不是父亲利用上班时顺便把我送到学校，就是母亲带着弟、妹们一同把我送到学校，有空的时候，母亲甚至还要不放心地守在学校里观察一阵子，生怕别的同学欺负我。这样经常一来二去，我这个学生在师生们眼中也无形中“出了名”。有时，我早上起来晚点，来不及吃早餐，空着肚子到学校去上课，母亲怕我饿着，会时不时来到学校，给我送点吃的。
　　 记得有一次，我和全班同学正在上语文课，当同学们听得聚精会神，班主任姚老师讲得眉飞色舞时，突然，只听姚老师的声音嘎然而止，又见他不高兴地用手朝教室后面的门口飞快地扬了扬，好像在示意着要谁离开。见此，我和同学们好奇地不约而同都把头扭向后方，朝着教室后面的门看去，原来又是我母亲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正朝着我面前走来。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对姚老师说：“姚老师，我妹崽今天没吃早餐，我给她送两块烤饼来。”姚老师阴沉着脸，好像更不高兴了，轻声地对母亲说：“以后上课时，请不要随便送东西进来。”虽然姚老师的语气不是那么严厉，但看到老师那不快的样子，我羞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