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母亲去旅游这件事，我曾在心里酝酿过很多次。眼见着母亲一年年变老，我想，这个计划越来越失去行动的可能。
　　 这次去北京，我思量再三决定带着母亲。母亲身体不太好，我的心里有一些紧张和担忧。临行前，看到母亲不安与兴奋的神情，我深感愧疚。我脾气急躁，遇事沉不住气。对于我的坏脾气，母亲总是呵呵一笑，或者沉默以对。带母亲远行，我给自己约法三章：不准发脾气，不准怕麻烦，不准没有好脸色，全程为母亲服务好。
　　 躺在卧铺大巴上，看不到前方的路，旅程比想象的似乎更遥远了一些。我困困地眯着眼，听着下铺母亲轻微的鼾声，一颠一跛中细数时间的流逝。
　　 无法入眠。
　　 首站：天津
　　 天津的早晨是慵懒的。街上的男男女女一律运动休闲打扮，脚步慵懒，神情慵懒，连衣服都是慵懒的。透过车窗浮光掠影，几乎看不到穿高跟鞋着职业装的女人。但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从骨子里透射出一种都市人的优越感与闲适感。
　　 天津是素雅的。素面的高楼大厦，没有艳丽的广告牌装点。
　　 天津“歪门邪道”，方向不正。我却没啥感觉，因我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下了车，迷迷糊糊跟导游直奔意大利租界旧址。导游一路忽悠，到了天津，不需要办理护照，就能过一把“出国”的瘾，值！我却犯嘀咕，天津就是天津，难道就没有最能代表天津的景点？
　　 意大利租界旧址位于天津河北区，古老的欧式建筑，137幢小洋楼被装修成造型独特的西餐馆、咖啡店，它们风情各异，优雅共存，移步之间变换了景色。我忙着给母亲照相，色彩斑斓的洋楼、雕塑都是照片的背景，母亲拘谨地笑，隐约透出一点点好奇。
　　 走进素有“华北第一宅”之称的杨柳青石家大院，就像走进了乔家大院、皇城相府，深宅老院，甬道花园，老树、假山、戏台，我无多少兴致。母亲却竭力表现出她的兴趣。她紧跟着我，孩子似的任由我拉着她的手。母亲的手，粗糙瘦弱，青筋暴露，有点无助。我不由得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走在天津的街头，母亲用一个农村老太太有限的认知能力去感受现代都市的魅力，超乎经验的景色让母亲于欣喜中夹杂着些许茫然。
　　 晚上，收到朋友的短信，七夕快乐！我的心暖暖的，跑出宾馆仰望天空，希望看到鹊桥，看到老牛，看到忍受了一年相思之苦的牛郎织女，天空却灰蒙蒙的，没有星光灿烂，也没有月儿弯弯。工业城市的天没有因为七夕美丽的传说而幻化出彩虹桥。间或可见一对对情侣手拉着手，捧支玫瑰漫步街头——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浪漫的爱情故事，与牛郎织女无关。
　　 天津一站没有多少感觉，晚上一碗5块钱的兰州拉面（比高平还便宜点）结束了天津之旅。
　　 第二站：北戴河
　　 北戴河名为河实为海，位于渤海海滨。我们去的地方是鸽子窝公园，一个面积不大却面朝大海的公园。弯弯曲曲的木制长廊逶迤在海边，如一条酱红色的围巾轻轻搭在大海的脖子上。海水一浪接一浪缓慢涌过，将海藻海带等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托送到岸边，又送回至海里，周而复始。
　　 我们到达之时已是下午，海水不太暖，沙滩上的人不多，游泳的人更少。同行之人几乎全是旱鸭子，提双鞋子战战兢兢往海里走，站在刚及小腿肚的海水里踯躅不前，海水稍一涌动就引来一声声尖叫，有一点滔滔不绝的意味。勉强照个相，就慌忙逃离。没见过海的我们对海满怀敬畏，既想亲近又敬而远之。
　　 鸽子窝的海风平浪静，没有惊涛骇浪，没有腥咸的海风吹过，偶尔有海鸥惊鸿掠起，转瞬便消逝在茫茫天际。岸边的海沙绵软细腻，散发出太阳的温度和味道。我光脚走在沙滩，踩下去，海沙淹没了脚，沙挠痒痒似地钻进了趾头缝里。拔出来，沙粒齐刷刷地从脚面滑落，一粒不剩。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回走，我想将我的心走得像这海一样宽广。
　　 我再三动员母亲下海滩走走，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自觉担负起看鞋看包的任务，站在长廊上看我们嬉戏玩闹，就像看一群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眼里盛满的慈祥告诉我她是快乐的，这已足够。
　　 夜宿刘庄——一个以家庭旅馆为特色、为主业的村庄。我们住的新世佳宾馆共五层，内设标准间，情侣间，三人间，设备齐全，一次能入住七八十人，这样规模的旅馆在刘庄如家户一般平常。这让母亲感慨万分：这是坐盘买卖，一本万利啊，你说人家一年要挣多少钱啊？数都数不清！人家一天挣的钱比农民们忙活一年也挣得多！你说这日子想不好过都不行，是不是？！我哑然。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能力，而在于生存环境，生存起点。理想只是自己的理想，单纯靠奋斗未必可以实现，理想之外的事情，就更是海市蜃楼了。
　　 第三站：秦皇岛
　　 这次出行可谓一路躺着卧着日行千里。上了车就躺着，看似一件很享受的事，其实很累。这份累是因为车里空间小，视线不好，坐起来无依无靠，而且头碰顶。出门这几天，卧铺车就是我们的家，一人一小块地方，一人一个窝。车上卧卧，车下走走，看在眼里的无论美丑都是千里寻觅的风景。
　　 去往秦皇岛的路上，母亲一直坐着，静静地望窗外。都说人岁数大了，话就多了。母亲向来寡言，老了也不说废话。我说，妈，你躺躺吧。她摆摆手算作回答。
　　 风风火火赶航班一样去坐轮船。我怕母亲晕船，路上告诉她，坐船和坐车一样，不想就不晕。母亲说，没事，我啥都不想。我的眼眶一热，母亲是怕给我添麻烦哪。就像吃饭，每天的冷大米硬馒头、微辣的菜、寡淡的汤，我给她盛多少她吃多少。只因我事先告诉她，出门在外，有啥吃啥，不好吃也得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走路。母亲像孩子一样听话，点头。母亲牙齿脱落了好几颗，吃饭很慢，看到一桌子的人都在静静等她，母亲总会不好意思地冲大家笑笑，低头加快吃饭的速度。看到母亲诚惶诚恐囫囵吞饭的样子，我的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楚，母亲真的老了。
　　 对于历史遗迹，是要三分看七分讲的。没有导游的讲解，看了也白看，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走在山海关的城墙上，我拉着母亲紧紧跟在导游左右，听女儿墙、牛头马面的来历。母亲似懂非懂任由我拉着她，在导游的讲解告一段落时，母亲会长长地“哦”一声表示明白了。
　　 登上老龙头，面对波涛汹涌、云水苍茫的大海，母亲说，风真大，海真好。我说像诗，母亲怔了怔笑了，我也笑了。
　　 走进靖海楼，所有的人都噤了声。一层屋檐代表平民，两层屋檐代表官员，三层屋檐的房子里住的就是神仙了。在这个神仙居住的地方，我们都屏住呼吸，唯恐扰了太岁们的清静。我们悄悄地进去，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据导游说是风水最好的地方。
　　 第四站：北京
　　 早上四点起床，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母亲与我臂挽着臂，敢死队一般在半开半合的夜幕中大步小步坚定地朝着广场进发。一排排，一队队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在各色导游旗的引领下，步调是如此一致，节奏是如此协调。广场上人头攒动，旗杆静默在晨雾中，我们近不了前，看不到国旗护卫队，也看不到比旗杆更远的地方。国歌奏响时，手机、相机一起举起对着冉冉升起的国旗，远远观望。我在心里默念：天安门，我们曾经来过；天安门广场，我们在这里留下了脚印。
　　 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不是好汉，也没想当好汉，我和母亲登上八达岭长城的第四个烽火台，算半条好汉吧。站在雄伟的长城上，依稀可听到昔日的鼓角铮鸣，斑驳的城墙，坑洼的地砖，涌动的人头，黯淡的是刀光剑影，历史的记忆却每天都在鲜活着。
　　 明皇宫，记录了明朝276年历史的亚洲第一大蜡像馆。惟妙惟肖的蜡像再现了一些特定的历史场景，每个场景前都有漂亮的解说员操着京腔讲述一段并不太久远的历史。旅游的文章算是做到家了。这让我想起高平境内很多的历史遗迹，羊头山炎帝故里、长平古战场尸骨坑、定林寺廉颇庙大粮山……每一个历史遗迹的背后都有很多的历史故事作支撑，却鲜为人知。我想，高平旅游业成不了气候，一方面是因为开发滞后，没有形成产业链，另一方面与我们说得不够、宣传不够也有很大关系。
　　 去往定陵的路上，与母亲商量她随团进去，我在门口等她（我曾经去过）。一直由我牵着手的母亲欣然应诺，主动和我分开站立在不同的团队。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个人的眼界是由他所走过的路来决定的。母亲出来几天，思想已经在变了。
　　 和母亲去看故宫，是在告别北京前的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匆忙乘公交转地铁，母亲一直跑在我的前面。地铁里挤满了来自天南地北世界各地的人，怀着不同的梦想，去往不同的方向。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我的心里一遍遍回荡着汪峰沧桑的歌声：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
　　 对于故宫，我十多年前就曾来过，印象不是很深刻。而同行的孟师傅已经是第三次来北京了，他说来了北京不看天安门等于没来北京城。再次走进故宫，除了震撼还是震撼。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庄严肃穆，金壁辉煌，十足的皇家气派。母亲摸着大门上的门钉、汉白玉栏杆、琉璃瓦，看着屋檐上飞舞的龙凤，一个劲儿地说，皇帝住的地方就是好！母亲此行说的最多的就是一个“好”字，在她的词典里，这个“好”实实在在发自她的内心，是她最美好的感觉。
　　 母亲在家时吃饭很少，不吃零食，很少喝水。出来旅游，习惯依然不改。我唯恐累着母亲，却又想让母亲走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急匆匆走过天安门广场，我问母亲，累吗？母亲说，不累。爬上巍峨耸立的长城，我问母亲，累吗？母亲说，不累。逛了明皇宫钻了定陵，脚步不歇眼耳不停，我问母亲，累吗？母亲说，不累。穿行在故宫的中轴线上，我问母亲，累吗？母亲依然坚定回答，不累。同行之人皆对母亲竖起大拇指，婶子，你的身体可真好！母亲笑笑，脚力还行。只有我明白，从小吃苦受苦、劳累惯了的母亲不是身体有多好，而是特别能忍耐，能够忍耐一切苦难。她的意志力忍耐力是生活赋予她的最可贵的品质。
　　 第五站：回家
　　 每天坐车直奔旅游景点，模糊了城市的距离，淡化了城市的印象。北京天津北戴河似乎哪儿都一样。城市之间的区别不在于高楼高架，不在于商场车辆，而是在于文化。最显著的区别当在饮食文化。天津麻花、狗不理包子，北載河花生酥，北京果脯、烤鸭，一路走来一路吃着，回家给亲戚朋友带点儿特产，带个纪念品，也不管它价格是否昂贵，出处是否正宗，塞满行囊打道回府，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满载而归吧。
　　 回程途中，大家兴奋异常。四十个人各唱各的调，各说各的事，闹成了一锅粥。话题的中心不外乎这次旅游。晒晒自己的钱包还剩几元几毛，晒晒大包小包里都有哪些好吃的，好玩的，晒晒自己头戴皇冠身披龙袍的照片，晒晒自己变黑变糙的皮肤……能晒的都要翻出来晒晒。男人们起哄要斗地主。有人说，没钱了，吃碗方便面的钱都没了，斗啥地主啊？立马有人接腔，拿烤鸭、麻花作抵押啊，回到家，钱没了，烤鸭也飞了，老婆堵着不让进门了。要不一只烤鸭换一碗方便面，你可愿意？大家哄堂而笑。
　　 人啊，出了门就少了许多束缚，变得相对简单起来，更接近于自己真实的内心。
　　 车至邯郸服务区已是凌晨两点。大家唱歌的唱歌，打水的打水，我在母亲均匀的鼾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