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莲花开落(散文)
曾经说过莲花是我所喜爱的人间草木,最爱白色的莲花,纤尘不染、玉洁冰清、纯粹澄澈,似那雪天里白衣胜雪的女子,白到让人惊艳,让人叹服。
陆龟蒙有诗云:“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莲花冰清玉洁,而白莲更是玉骨无尘。她本应该生长在仙境瑶池之中,可是却贪恋了人间烟火的味道,义无反顾的堕入了尘世,哪怕万劫不复,她依旧无怨无悔的来到这错乱浑浊的红尘盛世。也许,落入污泥之地是仙人对她背离仙道的惩罚,但是她却依旧骄傲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总是那样的疏离,那样的决绝,虽然来到世间,却又好像格格不入,渐行渐远,只是从不曾放弃的守候着内心的风景。她从来,都是枯荣随意,聚散随缘,无论起落,都只是一个人的风景。有人说,白莲好像无情但却有恨,在天欲破晓而残月尚在,凉爽的晨风吹着,无人知觉的时候,白莲正在悄然凋零。只是不知,千百年来,她到底在恨些什么?是恨世人的寡淡无情,总是只喜爱她开放的模样,却独独对她风烛残年时的凋败不闻不问,还是恨这世间少有人懂得她的冰洁情怀,没有人始终如一,一如既往的守候她,不管得失,亦不论成败。
与莲花最初的相遇是在烟雨迷离的江南水乡。那也是一个细雨敲窗的日子,江南的梅雨总是那么的迷人,飘飘洒洒,细细碎碎的落着,让人没有由来的柔软、惆怅、疏离。她柔软的似那温婉的江南绣女,着一身素锦旗袍,行走在白莲花盛开的季节里,几卷荷风便可以让山河换色,岁月易主;她惆怅的似那多情而才华横溢的诗人,乘一叶扁舟,在一叹一息之间误入藕花深处,惊出那些让天地失色,日月动容的诗句;她又有着冷淡的疏离,那么清醒的疏离尘世,即便在那污泥之地也依旧从容的接受着花开的命运和凋零的凄凉,直到,一地突兀的可悲。
这场梅雨太过湿润,将我的内心轻轻的洗净,而她那淡烟疏柳的气质和清浅无言的淡泊让我愿意将一生的光阴都托付给那温婉的水乡,只为了去赶赴那一场莲花开落的约定。
是在那个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里再一次与白莲花邂逅于苏州园林。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正值白莲花盛放的时节,在那片并不算大的池塘里,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是白色莲花,行走在木质的廊街上,总让我有种误入瑶池仙境的感觉。
我知道,那是命中注定的开落,清凉的夏日里莲荷在水中寂寞的开着,这是多么寻常的人间风景啊,那么繁华,那么极致,开到荼蘼。而这一次,我面对的则是莲花残败的风景。我早说过,花开是命运,凋零也是运命,只是世间之人多爱惜花开,对花落之时的残败置若罔闻。看着满池行将荼蘼的莲花,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欢喜,这欢喜是来自于内心深处———莲花开的时候喜悦,莲花凋零的时候也要喜悦。上一次来的时候,我望着那满池莲花就在想,当这白莲花的风华都成过往时,当这些看似洁白纯净的花瓣荡然无存之时,还有多少人会一如既往地守候着这样的风景?果然,果然,是这样,没有多少人会在乎这些残败的风景,上一次观看白莲花的时候是人烟袅袅,热闹非凡,而如今在这凋落的时光里,竟是人影寥落。
我想,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安静的欣赏那些残败的美丽,不必喧哗,又何必热闹,自有风骨。
是的,不喧哗,自有声。
是的,我一向认为残败的风景也是一种美丽。就像我喜欢看庞贝古城被埋葬后的断壁残垣———人性的丑陋,人性的美好,还有文明的毁灭都在那里;就像我喜欢看西北那些被风蚀过的东西,或是风蚀柱,或是风蚀蘑菇,或是风蚀城堡,它们都棱角分明,瘦骨嶙峋,那才是真正灿然的生命,因为那是被岁月的风沙吹洗打磨过的,而留下来的,都是伟岸,都是不屈。
李商隐有诗云“留的残荷听雨声”,世间风景万千,他独独对残荷情有独钟,且生出这般灵动闲逸的境界。我想,世间没有多少人能够如他这般淡然的接受并欣赏此类枯败的美丽,他们连莲花的凋零都接受不了,更何况如此枯枝萎叶的败落。我想,残败亦是一种孤独的风景,而且她才美到极致。正因为李商隐能够欣赏这种极致的美丽,所以他无题诗人的名号流传了千年,璀璨了千年,他那“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情愫涌动了千年。千年风华已然远去,而这世间,只有一个李义山,也唯有一个李义山。
这世间的风景原本就不是单调,开落是一个过程,很多人只乐意去欣赏花开的粲然,而对凋落后的突兀冷漠视之,所以凋落之后的风景注定孤单而寂寞,也只有那些愿意接受这些寂然、幽冷的风景之人,才是最终的归者。
张爱玲一生漂泊,离开上海后便似一只飘零的孤雁,离群索居。这一生,她都在逃离俗尘,逃离世事,晚年在海外干干净净地断绝了与一切人的来往,就连助手亦是用纸条联系,半年一次。她就像一盏盛开在民国里的风华绝代的白莲花,那么的洁净,那么的孤傲,那么的清冷。她的文字,总是透露着疏离尘世的气息,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就那么响亮、清脆、彻底的透视了生命的本质,她说“生命是一袭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该是怎样清醒、透彻的人才写的出这般决然、冷冽的文字啊。张爱玲就像她十七岁时所写的《霸王别姬》里的那个女子,提前预知了结局,趁一切还未来到之前,决绝地了断自己。她知道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所以她决然而然的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即使老到孤独无依,老到只剩下苍茫的背影,她依旧是那抹凋零的美丽,依旧风华动人,无人企及。
有时候残败凋零才是人生的终极使命,它有着比华丽开放更动人的芬芳。莲花如果只是一味地开放,何来那些饱满玉润、颗颗晶莹的莲子,又何来洁白细嫩、用途广泛的莲藕?人生也是,禁得住凋零,才会有朝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南唐灭亡之前,极尽人间富贵的李后主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夜夜笙歌,填词弄曲,可谓粲然开放。然而若是没有亡国后的凋零,没有凋零后的伤痛,他又如何写得出那些风华绝代的词章?纳兰容若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少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绕烟水迷离之致。”
南唐灭亡之后,他的人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是饱满如繁华盛开的春天,而今却是凋零的只剩下凄凉的可悲,从一国的君主到亡国的俘虏,这期间的伤痛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就连后来的那位宋徽宗赵佶也不能。
南唐国存在了三十九年,李煜在位十几年。他的一生,也就灿烂开放了那么十几年,其后就是急急凋年、残败落魄。多少辛酸泪,多少无情雨,多少屈辱,多少落魄。后人只知李后主的词,词风婉丽、深情绵邈,却不知此间夹杂了多少亡国的血泪和悔恨的屈辱。李后主前期词作风格绮丽柔靡,还不脱“花间”习气,很明显是未经世事沧海桑田的变换,不知人生命途多舛的磨难,那时的他还不知生命凋零的脆弱和必然,任你今日繁花似锦,他日也许就是花落成尘,随水飘零。而亡国后在“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软禁生涯中,他几乎尝尽了生命里所有的世事悲情,离合悲欢,所以他能够以一首首泣尽以血的绝唱,使亡国之君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清沈雄《古今词话》中说这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如果没有亡国后凋零的命运,他又何以写得出那些千古传唱的凄艳词篇?
芳华尽落,满地尘埃,是淡然,也是洁净。纵使岁月给了你绝代的风华,有朝一日,她终会如数收回。那个时候,尘埃落定,世事也只剩下秋水长天的寂静寥然,那些该离去的,不会留恋,那些该凋落的,亦不会再无端绽放韶华。
走过流年岁月,才知众生不易。那么多的人,只是执着于花开的明艳,却不愿接受凋零的命运。他们不愿意相信,生死起落有定,一切又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如果命运只给了你一世的红尘岁月,你又何必去执着于那些本就是虚妄的江湖人生。须知,过好一世明艳的韶华就足矣,那些命中注定不会有的,再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
秦始皇听说这世间有“千岁翁”便一心想要在海上仙山之中求得长生不老药,他派人请来传说中的仙人安期生,与之畅谈三昼夜,命他下海采取仙药以供他长生不老。安期生深知生死乃注定的命运轮回,是避无可避的,这世间并没有长生不老药,所以他留书给秦始皇说:“后数年求我于蓬莱山。”这之后,安期生便隐遁了。多年后,秦始皇依旧醉心于长生不老,为了寻得长生不老药,他竟然真的相信了安期生当初的所言,他三次东巡琅琊,三次到天台山,都无法访到安期生。公元前291年,秦始皇又派徐福“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取仙药,然而徐福几度辗转于海上,却始终没有找到蓬莱仙岛,更没有求得长生不老药。秦始皇至死都还在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他不领会,这世间,有生,就会有死,就像有花开就会有花落。所以,他一生都活在一个幻想,一个奢望之中,临死没有彻悟生老病死的定局。
《红楼梦》中的贾敬本是烈火烹油、繁华着景,他原本可以在门庭深掩的富贵园中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是他却一味好道,痴迷于长生不老。他在都外玄真观修炼,烧丹炼汞,别的事一概不管,后因吃秘制的丹砂烧胀而死,死时腹中坚硬如铁,面皮嘴唇烧得紫绛皱裂。他原有着灿烂开放的美好人生,无论是仕途,还是家世,都是不可多得,况且儿孙绕膝,极尽人间之乐,可是他却偏生不知珍惜,为了那虚妄的长生不老平白辜负了大好人生,最终不仅没有长生,反而连原本应该有的锦绣年华都无端辜负了。
岁月无涯,生死有定。生老病死原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风景,可是偏偏有人为了虚妄的执念辜负了原有的大好人生。生命美如莲花,洁白如莲花,灿烂开放如莲花,也寂静凋落如莲花。生死是宿命,亦是寻常,不是你我可以做的了主的。莲花开落是大自然几千年来从不曾变更的法则,这一切,看似寻常,却有人不愿接受命运的既定安排。与万物相比,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可也就是那么渺小的人却要为着一个虚无的梦幻做着毫无意义的执着,若说那是他们人生的一场赌局,如果他们知道,这注定是一场输到一无所有的赌局,不知他们是否还会义无反顾的押上所有?
佛说: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边缘。任何时候,毫无意义的执着于挣扎都会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纷扰过后,莫如安然的接受生命中的一切必然,无论悲欢,不管得失,那都是每个人必然要经历的,任你如何躲避,都无法逃脱。
“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莲,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静静的微绽在忘忧河上。几乎静止的河水清澈明晰。佛说,忘忧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很多年前读过这篇文章:《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莲》,忧伤而不灰暗的语言,悲痛而不绝望的情感,还有那死生挈阔,执子之手的爱情静静地绽放在空灵幽静的忘忧河边,让人随着那美丽凄艳的故事心动不已。写下这篇文章的女子却在风华正好的时候悄然离开了人世,她走的那年,十九岁。
她只活了十九年,这是宿命,就像她在文章中所说的:“佛说过,凡事都是有定数的,不能强求。”虽然这个女子只活了十九岁,可是她的文字却如一朵灿烂开放的白莲花,优雅,洁净,淡然,出尘。她在年华最好的时候悄然离世,或许这并不遗憾,因为她的风华,她的才情早已黯淡了时光。她也是一朵莲花,粲然开放过,然后决然转身凋落,连背影,都是那么的孤清遗世。
莲花开,正当最美好的年华;莲花落,亦是岁月风尘不变的守候。
既然可以坦然无谓地接受莲花开放的灿烂,那么,也该有勇气接受莲花凋落枯败的结局。
无论莲花是开,还是落,你我都当从容的接受,这才是风雨无惧、快意恩仇的人生。
梅清欢落笔于江南
丙申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