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睡着了，老村庄也跟着睡去。夜幕下，村庄蜷缩着身躯，再也听不见锅碗瓢盆清脆的撞击声，看不见老屋顶针脚般的灰瓦。依稀几家窗户还闪着暗淡的光，大概是拖鼻涕的娃娃不肯入睡，贤淑的母亲无可奈何。月亮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是村庄的洁净剂，于是我看见了墙角下锃亮锃亮的老锄头，看见了村口蜿蜒曲折的小路，和小路旁绿油油的野草，村庄的灵魂也要跟着飞升，一切又变的不再安定，蛐蛐开始唱歌，猫头鹰紧一声慢一声发出难听的呻吟。但是，门前的一棵老桑树依然如故，稳健是老者的本性，这棵老桑树就是老村中最老的老者。可是今晚，我听到了他的叹息，他是惆怅了。
　　 老树的年龄大了，究竟有多大？我问过村里的长胡子老人，也问过通晓历史的长者，没有人知道。听老人们说，他们还在拿尿和泥的时候，老树就已经叶大枝粗了。现在，老树的最细的分枝也足以撑起三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几年前，老树是村里妇女儿童的小舞台。农历五月中旬前后，枝头黑色的桑葚娇娇欲滴，嘴馋的男孩率先爬上了老树的枝头，胆小的女童胳膊上挎着小巧的竹篮，可怜巴巴的望着树上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男孩。漂亮的女人执拗不过娃娃的哭闹，也端着清洗干净的铁皮脸盆站在了树下，慈祥的老人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盈盈的接过小手递过来的几颗桑果，放到嘴里，眼睛眯的更紧了。也有好事的男人，抽着一根旱烟，站在一旁指手画脚。老树摇曳着风姿，树叶在清风下哗哗作响，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但是，一股风越过了山岗，穿过了密林，吹到了这个贫穷的山村。于是，男人们放下了手里的锄头，站在山岗上观望着远方，风吹去的远方，男人的爹也站在山岗上观望。风吹走了，健壮的男人追着风远去，男人的爹追着儿子远去，可怜的女人和女人善良的婆婆站在门口泪眼盈盈。这股风吹到了一座繁华的大城市，停留在了一处混乱的工地，男人止住了追赶的脚步。
　　 包工头打量了男人，也看了一眼男人的爹，骂骂咧咧是他的习惯，只说了一句“这个世道不养爷也不养爹”，爷和爹都回到了古老的村庄。
　　 于是，拖鼻涕的娃娃开始哭闹，半夜哭着喊着要找爹，无计的女人站在床前抹着眼角，眼圈黑的跟唱戏的一般。婆婆听见了哭声，睡眼惺忪的披着外衣进了屋，女人着了急，两三巴掌让哭闹的孩童咽下了哽咽的声音。婆婆护孙心切，训斥了女人，随后，两个可怜的乡下人相对着抹开了眼泪。
　　 老人再也不能安静的睡回笼觉，脚步趔趔趄趄，赶着鸡鸭出了圈门，老桑树下出现了新的物种。老人背靠着树干，眼睛空的像深陷的洞口，抓着老树开裂的树皮，点燃了一支无味的烟，吧嗒吧嗒有气无力的抽着。老桑树看到了一切，他开始哭泣。细雨中，他刚生出来的嫩叶无力的拍打着，树底下避雨的家禽时不时抬头观望着。
　　 老桑树感觉到了孤独。看着渐行渐远熟悉的身影，它恨透了那股陌生的风。从此，再也看不见指手画脚的男人，也看不见老人笑盈盈的脸，还有跨着精致竹篮子的小姑娘。他看到，一群走姿笨重的家鹅在树冠下肆意的排泄，肮脏的臭虫啃食着最嫩的枝叶。它想，或许人们已经遗忘了它，这个村庄开始变的陌生。
　　 谁也没有在意这颗老桑树的惆怅，事态依旧还在发展，那股风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村里的有些女人开始焦躁不安，她们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终于，她们也将追着风远去。世道要变了，成群的壮男悍女涌到了大城市的每个角落，城市的街道开始变的拥挤，老旧的的房子里住满了可怜的乡下人。村庄变了模样，绿油油的庄稼里长满了荒草，老人步履艰难的走上了田埂，脸上脏兮兮的孩童跟着上了田埂。村庄失去了活力，听不见爽朗的笑声，清净地像不会说话的聋哑老人。
　　 总会有三两个舍不得离开家的女人。大清早的扛着一把老旧的锄头，去山那边的麦地里除草，地里的草怎么锄似乎总也锄不完。满平媳妇昨晚接了一个不好的电话，是同村的草根打过来的，说是满平在工地上被砖砸掉了一根手指，现正在医院里治疗。可怜的女人没有睡觉，哭了一晚上的鼻子，眼睛肿的跟挨了打一般，脸色差的就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这个女人是村里留守女人中最能干的一个，自从满平出门后，她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公公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能干人，在帮别人盖房的时候从房顶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因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颠的，现在年纪大了，行动更加的不便，人们都称他跛儿爷。婆婆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家里的活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干，白天的时候把孩子丢给迈不动脚的公公，晚上还得照顾孩子写作业，就这样，这个能干的女人还是把家里照顾的有条不紊。
　　 家里的留守老人时不时把被褥拿出来，挂在院子里的晾衣架上晒了晒，晚上再拿回去铺在草垫子上，虽然没有人睡，家总还是家的样子。不懂事娃娃们站在村口的大树下等爸爸，一直等到天黑，没有等到哭着鼻子回了家，在母亲咸腥的怀里睡着了。
　　 老树呢，一直伫立在那里，只是现在更加的惆怅，它再也没有了天伦之乐。
　　 树冠底下缺少了欢声笑语，老树也变的孤僻了。前几天不知谁家不懂事的婆姨砍走了老树的一枝，拿回家当柴禾烧掉了。麻四爷气的死去活来，骂着是哪个孙子干的这缺德事，这不是挖老祖宗的坟吗。世道一变，乡下人都变的不安定，麻四爷跟老树一样变的郁郁寡欢，这次更让他动了大怒，伤坏了身子，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老桑树回忆着树冠下曾经发生的点滴。是啊，在这颗树下流过多少美好的光阴。好事的老者敲打着清脆的锣鼓，老陕的秦腔吼的那叫一个响。“金砖玉瓦来相撞，金梁倒又把玉柱伤，骂一声潘洪贼奸党……”召来了四里八乡的人，坐在树下听一段过去的光阴。村庄也有过去，最古老的老屋坍塌了，村里人担来麻花沟的水，用老屋塌下来的土和成泥，又盖了一间更大气的老屋，村口老井的井盖碎了又修，修了又碎，却总也没有缺失过。过去的时光总是充满了快乐，乡下人忙碌的身影总能让人安心，蛐蛐也能唱着快乐的歌。可是现在呢，时光也变老了吗？老院子更老了，塌了没人管，房子漏水了就搭一块石棉瓦，日子只能将就着过了。
　　 你说过去的时光为啥总是那么美好，我不知道，但老树看的真真切切。村庄是人的村庄，人走了，村庄变的空落落的，缺少了人气，留下来的老人儿童，也缺少了往日的活气，于是，村庄不像一个村庄。
　　 夜幕下的村庄蜷缩着身子，就像沉睡了的雄狮，他终究还是会醒来。依稀还有闪着灯的窗户，有多少家亮着灯，就有多少个思念的人。老桑树是村庄的灵魂，他在月光下的身躯更显的高大，只要他在，村庄就一直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