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奶奶坐在自家的老桂树下，微闭着双眼，悠闲的晒着太阳，冬日里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懒的，芸奶奶的三儿媳，将家里的干菜叶一挂挂的晒在竹篱笆上，是预备晒干了做成腌咸菜的。
　　 “再过几日就八十二啰！老了！秀儿，这老桂树也快七十了吧！”
　　 老人倚着桂树，对着正在忙碌的三儿媳念叨！
　　 “您老啊，就别瞎念叨了！您那小重孙也知道了，这桂树是你进咱家的时候种的，那年你十二岁，现今啦你八十二，桂树今年整七十了！”
　　 三儿媳秀儿口里应着婆婆，手里仍不停歇的忙碌着。人老了就总爱想着过去的事，芸奶奶年岁大了，闲来无事时便数着桂树的年轮过日子，跟儿孙们说这桂树种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因由，日子长了大家都知道她爱念叨，便不怎么挂心，由她自顾自的说去。
　　 芸奶奶随着三儿子住，其他的儿女皆不在一处，因此，他时常挂念，每年她过生日时，众多的儿孙们便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她倒不在乎过生日，只想着子孙满堂的好，只要知道他们都好，便能放下心来！
　　 “秀儿，你说今年文华能回来嘛？”
　　 “能，一准能！”
　　 老人说的文华，是她的大孙子，先几年还在北京念书，前年去了英国留学。她知道他自然是回不来的，但几年了她想念孙子，如是年年如此问，三儿媳也知道她的心事，便顺口应合着。老人也知道儿媳是随口说的，但听她这样一说，也就心满意足了，仿佛孙子就真的回来了一般。
　　 “那老五呢？他在外边打工能回来不？”
　　 “能！”
　　 ……
　　 乡村里悠闲的冬日光阴，就这样在婆媳俩的一问一答中渐渐逝去。
　　 七十四年前，芸奶奶还叫芸儿的时候，便被父亲送给了邻村的孙家做童养媳。她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母亲生下她和妹妹之后便病逝，父亲继弦后又生下二个儿子，原本不算富裕的农家，有了四个孩子之后，就更显清贫迫人了，父亲无奈之下，只得含泪将年长的她送人。
　　 孙家不为富却照样不仁，终日只拿芸儿当下人使唤，动不动就是一顿打骂，那时她年仅八岁，不懂得反抗，只晓得逆来顺受。每日天不亮就去河边洗孙家一大家子的衣服，风雪不改；洗完衣服回来连顿饭也吃不上，只能等孙家一家人吃完了，捡些剩菜馊饭吃，然后急赶着去收拾碗筷，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一顿毒打。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芸儿在冷水里洗着碗碟时冻僵了手，失手打破了一个饭碗，孙家的女人看见，不由分说的便将八岁的她拖出厨房，一把摔在门外的雪地里，瘦弱、细小的她那堪这般折腾，跌坐在雪地上半天不能、也不敢动掸，怕招来更毒的打骂。谁想就是这样，那女人仍不肯罢休，操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暴打。隔壁邹家的女人实在看不下去，出来挡了她。
　　 “你这是干什么呢？还让不让人活了，她才多大点的孩子！”
　　 “你护她，行啊！这个贱丫头你接了回去，好生供养着！”
　　 那孙家的女人骂骂咧咧，还杨要越过隔壁邹家的女人去打芸儿。
　　 邹家女人火了，一把扯起雪地上的芸儿，挡在她身前。
　　 我接回去怎么了？我就不信只有你们家能养活人！”
　　 就这样，芸儿离了孙家，在邹家暂寄了一段日子，直到她十二岁可以出嫁那年（那个年代很多女子十一、二岁便已出嫁），邹家女人替她寻了个夫婿！
　　 “芸姐儿，我替你访了一户人家，原本是个大户，只是如今败落了，但也还是比一般的人家好些，更好在那一家的大人，都是和善的人，你可愿意去？”
　　 芸儿一心将邹家女人当成恩人，自然是唯唯听命，由她作主嫁了！
　　 夫家的祖上原本是经商的，后来因战乱才隐居到了此地，由于后人众多，家境大不如前，但公婆还算和善。丈夫虽自幼长在富家，有些许不能吃苦的纨绔之气，但仍是个心底良善，颇有孩儿心性的年轻人，见她进门了，特特的买了一株桂树苗栽在门前，说是送她的礼。
　　 芸儿的青春甚而整个壮年，都是在天灾人祸、兵连祸结的年月里度过的，那个时代，安份守纪的贫民愈发的贫困，即便殷实如芸儿的夫家这般的，也是光景惨淡，一年不如一年。
　　 芸儿自打十七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几乎每隔一、二年就会生养一个孩子，到三十七岁生下最后一个孩子。二十年间共生养了十一个，但真正长大成人的仅有六个，其余五个皆因病或因贫，无法养活而夭亡，芸儿的公公在她生下第三个孩子后不久便病逝。
　　 丈夫在城里谋了份差事，只能偶尔回家。公公死后家里的事：侍奉体弱的婆婆、侍弄年幼的孩儿、照顾丈夫年幼的弟妹，便全部由芸儿一人承担！
　　 芸儿是从苦水中泡出来的，因此即便夫家再怎么不济，她亦不以为苦，生下孩子刚三天，她便冒着严寒砸开冰冻的湖面，赤足入湖拖出水里的枯枝，拿回家燃烧取暖、生火做饭。
　　 丈夫的弟妹们大了，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帮不了她。又不断有小的孩子出生，幸好年长些的孩儿们都还懂事，平日里可以帮母亲做些家事、带契弟妹。
　　 芸儿心上最苦、最怕的是孩子生病，有孩子生病时她便束手无策，待丈夫从城里回来带孩子去看病时，往往为时已晚。那五个夭亡的孩儿就是这样相继的离她而去，她每每为此心碎神伤。
　　 贫寒中，浸着苦涩的日子慢慢熬过来了，孩儿们大了，可以自谋生计了，丈夫虽不才，也能偶尔接济一下家里。
　　 稍有盈余时，芸儿便拿了些给更贫寒的乡邻们，老婆婆每每不解，直骂她败家，但骂归骂终究是念起她的好，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也不曾为难过她。
　　 婆婆死的时候，只得芸儿一个在旁送她，婆婆死得安详，临终一语也不无善意的抱怨：“你呀，就是心肠太好！”
　　 婆婆走时芸儿已人到中年，她的孩子大的二个，已经出外自谋生计去了，只余几个小的在身边，同村的孩子这时都已称她做芸婶，她年轻时爱帮衬乡邻的性情，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有所淡化，反倒是更强烈了些，村里哪家的孩子没在芸婶家吃过睡过一、二回？
　　 村上成年的劳动力都忙着上工，家中的孩子没有老人看顾的，便巴巴的往芸婶家送，她的家里便俨然是办了私塾学堂一般的热闹，村里的孩子加上她自己带在身边的幼子，多时足足有几十号人，芸婶也因此得到生产队的特许：不必去上工，只在家看好一众的孩儿便罢。
　　 芸婶想着是托了孩子们的福，如是更是细心的照料孩儿们了。大人放工回来，便接了孩子回去吃饭、睡觉，也有忙了不来接的，自然就跟着芸婶的孩儿们一块吃、一块睡了！
　　 村上的孩子幼年在芸婶家呆惯了，到年长时仍旧改不了往她家跑的习惯。
　　 “芸婶，家里还有冷饭嘛？我吃点，懒得回家再煮了！”
　　 “有啰！你等着！”
　　 芸婶那舍得，让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儿们吃冷饭，自然是忙不迭的去热了给端来。也怪，不论他们几时去芸婶家，她家里总有剩下的饭！
　　 大儿媳春儿初到芸婶家时，很是奇怪：怎么婆婆总是吃过饭后，还要煮上一大锅子饭？久了才知就里。
　　 “芸婶，我今天不回去了，就在这睡了！”
　　 小伙子面露不悦的，跟芸婶提这样的要求时，芸婶知道一准又是跟媳妇吵架了，不肯回家赖在她这儿了！
　　 收留，她自然是要收留的，但接着她便要跑去找小伙子的媳妇，接了来一并住家里，好好劝慰一番后，次日又好好的，将小夫妻送回家里去。
　　 秋来春去，她的家好似铁打的童子营一般，孩子们是大的一茬去了，小的一茬又来了，她自己也不记得带过多少个孩子，光自家的孙子就有了十来个，更惶论村里那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了。
　　 当跟着她的那群孩子，管她叫芸奶奶时，她已六十岁，那一年她为着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与丈夫争执了几句，一怒之下喝下家里的农药，幸而抢救及时才挽回了性命，丈夫起初很是不解，平日里宽容的妻，何以此次会如此任性而为？细想之下，却是甚为欣喜，他慢慢的品味出了爱，什么苦都能受、什么难都能忍的她，不是忍不了丈夫，只是因为她将丈夫看得与别个不同，因此即便只是一言一语，她都深为在意上心，才会有此过激之举，这自然是不能言传的一种深挚的爱，丈夫读懂了，那以后他更加珍惜，与她的这份相濡以沫的情感。
　　 她这一闹不打紧，却是苦坏了她的三儿媳。每天忙碌着招待那些上门探望的人，忙了好些天还不能轻闲，来探望的都是平日里，芸奶奶带过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家人，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陆陆续续的来了。芸奶奶看着如潮的人流，心里头甚是感激高兴，又忍不住对来探望她的隔壁的颂芝奶奶念叼上了！
　　 “好人终是有好报！但不知他日我百年之后，他们还会不会这般的来看我？”
　　 “您老放心啰！到时候就怕你家的屋前坪不够大，不够大伙跪，我家小子虽说人在北京，他可说了，是你芸奶奶把他带大的，你老要是百年了，天大的事他也不顾，非得赶回来给你老磕头致谢了才行！”
　　 芸奶奶跟着三儿子居在老屋，其他的儿女都因为工作原因定居在外，芸奶奶的的老伴过世时，她的孙儿辈们都长大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村里的小孩子少了，偶尔有几个也都由自家的老人带着，现下不似先前那么忙碌了，再不必托芸奶奶看孩子，芸奶奶如是就闲了，忙碌了一辈子，到老忽然闲了怎么都不习惯，心里头就无故的生出了，一丝孤苦的错觉。如是天天坐在老桂树下，盼着儿孙们回家来探望她，儿孙们来了还总忘不了给她带些好吃、好喝的，以及她没有见过的新鲜的玩意儿，她的那一丝孤苦便会随即抛到九宵云外，可惜，儿孙们各有各的忙，不能经常的回来，但只一点每年到了腊月初三，老人的生日时，是一个都不会少的全部到齐。老人如是年年盼着过生日，年年守着老桂树等待。
　　 八十岁那一年，儿孙们给她隆重的做了一次寿辰，打那以后她偶尔也会想到，自己已是近黄昏的人，想到那年颂芝说的话，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屋前坪上跪满孝子贤孙、那些她带过的孩子们，来给他一一磕头送别的情景，不禁微有得色；但转念一想，那个情境自己是看不到了！又不尽怅然！
　　 冬日的桂树，虽没了秋天里的盈盈暗香，但依然苍翠、伞如华盖！
　　 “老桂啊！老桂，我已时日不多，我家老头子等我也该等得烦了，以后我是再不能常伴你左右了，你的活头还长，定要佑我儿孙，他们定然也会善待你！”
　　 近日老人时常这样抚树而叹。
　　 她这一生有如老桂，虽没有离过故里半步，却馨香远涉、满树芳华！
　　
　　 2005-12-26文/浅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