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唐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会议厅，看到大家都已坐齐等待老师上课，她立马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三天两夜的销售技能培训，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从今晚开始，是由另一位老师讲解销售中的实战技能。何唐轻轻喘着气，把包里的笔和笔记本刚拿出来放桌上，会议厅里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北方大区的人不多，但好歹也有六七十人，所以那掌声也算热烈。音响里同步的音乐让人精神一振，这似乎也说明了做销售的人就得要有热情，有活力，有使不完的劲儿。何唐来不及拍手，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走上讲台的老师。怎么是他？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了，居然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何唐一边的嘴角微微扯了扯，有些不屑的样子。
　　 “这么年轻呀！”
　　 “听说还没结婚！”
　　 旁边两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交头接耳，虽然声音不大，但何唐还是听到了。扭头看了一眼她们，何唐的目光又聚焦到了讲台上的老师身上。
　　 “大家晚上好。我叫颜绅，颜色的颜，绅士的绅。”颜绅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拿了笔在白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会跟大家一起分享销售实战中一些技巧。我相信在座的各位……”
　　 颜绅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何唐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目光一直聚焦在颜绅的脸上，只是耳朵好像选择性的失聪了。对于颜绅，说起来何唐并不陌生，但事实上他们又相当陌生。
　　 何唐与颜绅原本是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可能不会认识。当然，也可能只是像今天这样，何唐仅仅只是众多听颜绅课的人之一。他们不会有交集，不会有过往，当然也就不会有故事。然而，世间的事总不会这样简单。十五年前，十岁的何唐因为母亲再婚而与十七岁的颜坤成了法律上的兄妹。颜坤的母亲早年因病去世了，他的父亲再娶何唐母亲的时候，他正在上高中。可能是无法接受另外一个女人入驻家里，完全代替自己母亲的位置，颜坤是完全不接受何唐与继母的。也因为这样，颜绅对何唐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有时候甚至是刻薄。
　　 那时候，颜绅上高中住校，除了周末回家，平时也都不回家。即便是这样，他与父亲的矛盾一直不能调和。十七岁的颜绅几乎每次回家都能跟父亲吵得天翻地覆，而这时候的何唐总是被母亲拉到房间里。十岁的何唐还不太懂得哥哥与继父为什么要争吵，她也不懂得为什么哥哥就是不喜欢她，就连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嫌弃。可是，即便是这样，她也总想靠近哥哥。
　　 在何唐的印象中，每次哥哥与继父吵架的时候，母亲总是黯然地躲在房间里，直到听到颜绅重重地甩上房间的门，又或者是气冲冲地背了书包离家，母亲才从房间里出来。继父总会跟母亲说：我那小子不争气，委屈你啦！母亲也总是摇摇头，只是脸上永远带着些许的不安。
　　 何唐的父亲爱喝酒，酒喝多了就爱犯浑。夫妻俩原本日子过得也不错，就因为喝酒这事，两个人没少吵架。吵得凶了，也动过几回手。男人跟女人动手，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女人吃亏，所以何唐的母亲在挨了几次打之后，便下定决心跟这个男人分手了。母亲怕把何唐留给前夫，前夫会把气都撒在女儿身上，所以即便亲戚朋友都劝她不要何唐，但她还是坚持让何唐跟着自己。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颜绅的父亲，彼此觉得都还不错，也就领了证。因为都是二婚，也没有办什么酒席，只是请亲戚们在一起吃了顿饭，也就算把婚结了。母亲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女儿好，她就算是受点委屈也没关系的。事实上，继父对何唐也的确很好。虽然不是亲生，但却视如己出。只是因为何唐母亲进入颜家，颜绅与父亲的关系反倒如同水火。
　　 对颜绅来说，他对父亲最无法原谅的不是因为他再娶，而是他的母亲去世时，父亲并没有在母亲身边。颜绅的母亲身体不太好，在颜绅刚上初中那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孤独地去世了。当时颜绅在学校上晚自习，他的父亲因为跟别人在外面吃饭，所以也回去晚了。等颜绅下了晚自习回家时，发现母亲已经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却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很晚。十三岁的颜绅无法接受母亲就那样走了，而且还是孤独地离开了。所以，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在父亲身上。而他的父亲也一直很自责，在老婆临终的那一刻没能守在身边。但是，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时光也无法倒流，无论父亲是自责也好，心中愧疚也好，那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所以，当父亲要再娶的时候，颜绅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虽然颜绅对何唐很冷淡，但这并不影响何唐对颜绅的喜欢。当何唐情窦初开的时候，颜绅已经上大学了。在外地上大学的颜绅只在每年寒假的时候才会回家，暑假虽然时间长，但他却不会回去。所以，何唐总是要等上一年才能见到自己这位哥哥。颜绅很帅气，看在何唐眼里总是能生出些情愫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仅仅只是法律关系上的兄妹，所以何唐从来不觉得她喜欢颜绅会有什么伦理上的问题。
　　 直到有一年春节，颜绅无情地拒绝了她这份纯洁的感情，并且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道，我们家就那么好吗？你妈上赶着嫁进来不说，现在连你也想嫁给我。那个春节，何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颜绅不接受她的心意可以理解，但她却无法理解这个人为何那么刻薄地说自己的母亲。所以，从那一天起，何唐决定再也不理这个法律上的哥哥。他们原本就是陌生，那就一直陌生下去好了。
　　 今天突然看到颜绅，何唐脑子里翻出了太多的往事。所以，整整两个半小时候，颜绅在上面都讲了些什么，何唐完全没有印象。下了课回楼上的房间时，何唐站在电梯口还有些愣神。因为愣神，别人都搭电梯走了，她还傻傻地站在那里。
　　 这些年，她并不知道颜绅在外面做什么工作，更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上一次见到颜绅，应该是四年前的春节。虽然当时一家人一起过了年，但她与颜绅几乎连句话都没有说过。父母在团年的筵席上努力制造一家人的和乐融融，但事与愿违。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何唐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电梯，所以先迈步进去。刚按了楼层，还没来得及关门，一个男人也进了电梯。何唐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站在电梯里的这个男人就是颜绅。
　　 二、
　　 电梯在六楼停下，何唐先出了电梯，她完全没有注意与自己同搭电梯的人。颜绅也跟着出了电梯，他不知道，何唐是故意不搭理他，还是压根就没有发现他们刚才同搭一部电梯。
　　 在这样的场合里遇到何唐，也是颜绅没有想到的，他甚至有些记不起来，上一回看到何唐是什么时候。若不是中途休息的时候他想到门外抽支烟，可能都没有看到何唐也坐在下面。她怎么也卖起了家具？当然，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颜绅几乎不知道何唐是什么时候毕业的，毕业后又在做什么工作。他们，虽然是一家人，但却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看着何唐的背影，颜绅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颜老师，我能跟你请教个问题吗？”从楼道那头走来的年轻人叫住了颜绅。因着这声音，原本已经走远的何唐突然回过头来，而她却只看到颜绅的背影。
　　 回到房间里，何唐像是有些虚脱地倒在床上不愿动。同住一个房间的女孩是沈阳的，她的普通话里带着挺重的口音，说话的时候总能让何唐想起本山大叔来。何唐不禁冷笑了一声，她倒不是笑同屋的女孩，只是想到颜绅，那声音不由得就从鼻子里出来。
　　 “今天晚上那个颜老师讲得真好。我之前看过他去年给大家做培训的光盘，几个老师里，就数他讲得最好。”同屋的女孩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跟何唐这样闲聊着。何唐进入家具销售行业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去年的事她自然也不知道，更没有看过培训的光盘。如果她之前看过培训光盘，或许……何唐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或许。看过光盘，知道他在干什么难道就有什么不同吗？她不禁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你说，他真的卖过家具吗？”
　　 何唐并不清楚颜绅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今天晚上的课她又在无限走神中，所以并不知道颜绅是不是讲得像同屋说的那么好。
　　 “听说他不只卖过家具，还卖过鞋子、衣服、汽车、房子，听说还卖过两年保险。”同屋的女孩言之凿凿，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何唐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突然有些后悔来参加培训。老板让她来参加培训原本是要她学习之后提高销售技能，创造更好的销售业绩，她本来也很珍惜这次机会的。但是，遇到颜绅，她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想到颜绅，怎么都觉得倒胃口。
　　 “我看过一些讲销售技巧的书，感觉那些写书的人都像是抄的同一本书一样，大同小异。估计这位颜老师讲的也差不多吧。”
　　 “你这上课都开小差了吧？”同屋女孩笑问。
　　 何唐尴尬地笑笑，起身去卫生间。八月的天气，一年里最热的时候，虽然开了空调，但总是觉得身上粘粘的。热水洗去一身的疲惫，但是却洗不去遇见颜绅的震撼。三十出头的颜绅略显清瘦，高高的个子穿什么衣服都不难看。只是，想到他曾经那样刻薄地说自己，何唐就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颜绅站在窗前抽着烟，事实上也没有怎么抽，只是把烟点上了，抽了一口后就一直拿在手里。他有些走神，不是因为看着窗外的景致发呆，而是遇到了何唐，难免会想到往事，还有家里的人。
　　 如果没有事，他几乎不给家里打电话。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事要告诉家里。所以，这些年他与家里其实也没什么联系。虽然每年春节都会回家，但若不是要去祭拜过世的母亲，或许他连春节也不回了。他的父亲也从不跟他联系，不问他在外面做什么工作，不问他在哪个城市里，更不问外面是不是辛苦。若是他春节回去了，父亲也就淡淡地问一句：都好吧？这似乎就是全部了。颜绅觉得父亲有些冷淡，不只是对他，连对他去世的母亲也是这样。
　　 想到去世的母亲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颜绅的心便一阵阵难受。父亲再娶之后，对继母倒是温柔体贴，更对那个法律上的妹妹呵护倍至，颜绅便更为母亲不值。母亲是为父亲生下孩子的女人，即便在生活上没能帮到父亲更多的事，但夫妻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怎么就能那么冷淡。有时候，颜绅还会觉得父亲那晚是故意晚回家的，故意不送母亲最后一程。这样的想法有些偏激，但这个想法却始终在他的心头萦绕。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颜绅的遐想。他把烟头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这家工厂的老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所以比较熟识。曾经这家工厂的老总高薪聘请他做营销总监，却被他婉言拒绝了。即便如此，每每有销售技能培训，这家工厂都会请他来讲课。就像今天，他也是下午的时候才飞过来的。等明天一天的培训结束之后，他又会飞赴下一个城市，继续他的销售技能培训课程。
　　 颜绅的房间热闹了，而夜也渐渐深了。
　　 何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想了又想，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家里，告诉继父遇到颜绅这件事。她知道，这些年来，继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想念颜绅的。每次春节颜绅回去，继父都会准备一些他爱吃的菜，虽然父子俩也没有什么话说，但好歹也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从床上坐起来打电话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何唐很少在这么晚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所以她先发了个短信给母亲，问他们睡了没有。很快，母亲有了回复，说是在医院里，问她有什么事。听到母亲说在医院里，何唐立马把电话打了过去。
　　 “妈，你生病了吗？”
　　 “没有，是你爸爸有些不舒服，我陪他过来看看。”
　　 “爸爸怎么啦？”
　　 “没，没事。可能是这些天热，有些中暑了。”
　　 何唐有些不信，总觉得母亲的话里有所保留。就算真的是中暑了，哪有这么晚还在医院里的。
　　 “妈，你可别骗我，爸爸到底怎么啦？”
　　 “老毛病啦！”母亲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的，他的心脏不太好，可能最近比较累，总是心慌，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两天，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因为听闻继父住院了，何唐原本要说看到颜绅的事，也就这样给略过了。继父对她很好，所以她与继父的感情也不错。虽然继父当初是想供她上大学的，但因为她自己学习不好，所以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工作了。从十九岁进入社会，她在超市当过收银，做过促销，也卖过衣服，前两年还在工厂搞过一年的质检。没有好的学历，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网，她也很难找到更好的工作。
　　 电话那边，挂了电话的母亲被继父埋怨了，说是不应该把住院的事告诉孩子，而母亲的意思其实是想让何唐回来看看继父。当初来到颜家的时候，何唐不过十岁，好歹也是继父把何唐养大的。不过，当着老公的面，母亲似乎又没法把那话给说明了。如果话都说明了，又怕老公多心，再有什么别的想法，反倒是不好了。
　　 三、
　　 第二天的课程何唐听得很认真，她的认真倒不是真心想从颜坤那里学到什么，她是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讲些什么东西来，有点等着他出错的意思。然而，整堂课上，何唐又不自觉地被颜绅所讲的内容吸引，总是很自然地被他带入了某种情境里。当何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有些骂自己怎么那么猪脑子，听着听着也就让人带沟里了。不过，在座的大多数人似乎都很喜欢颜绅的课。毕竟，这种实战的销售技能是最实用，也是最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