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市场买菜回家，顺道买了几个桃子。桃子很大，说不出是桃子当中的哪一种。女儿写完作业从房间出来，让她吃一个，她说：“这桃子看起来这么青，一定不熟，肯定不甜！”我笑着对她说：“这种桃子是从里往外红的，看起来不熟，实际上很好吃的。就像有些人看起来冷，但心里很热，不信你试试。”女儿洗了一个，一口咬开，笑着说：“果然是这样，里面真得红了！”我又指了指刚买的西红柿说：“你喜欢吃的西红柿，个个看起来红的要命，好像很熟，但切开了籽还是青的。它们都不是自己长熟，是被催熟的，一点都不好吃。就像有些人只注重外表，其实很幼稚。”本以为女儿会对我这番精妙的比喻大加赞赏，没曾想，她在我背后幽幽地说：“老妈，你觉得西红柿自己愿意被催熟吗？被人催熟的时候它有的选择吗？它当然愿意自己在枝头长到熟才被摘，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是呀，每一个果实从它作为一个果实起，它应该是欢喜的吧。它看着自己慢慢长大，慢慢成熟，然后被摘，再被人赏识，这是一个美妙的过程。可是突然在半道上伸出一双手，不管怎样，无情地摘了它去，使它再也看不见自己被太阳抹红的脸颊，这难道不是作为一颗果实的悲哀吗？可是，这世上难道只有这西红柿是被缩短了长在枝头的年华吗？
　　 女儿今年十三岁，人生的豆蔻年华。杜牧有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人生的初春时节，这是多么美好啊！
　　 记得我也有过这样的岁月，那时我也刚读初中。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和我的那些姐妹们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翻过一座山，去学校上学。傍晚，再约上几个要好的，说说笑笑地回家。春天，我们会在上学的路上，钻进森林里找我们喜欢的花，采几朵，装在书包里，然后一路疯跑着进校门。秋天，各种野果子含着笑在枝头招摇，放学的时候总忘不了顺手去摘一把，一路吃回家。下雪时节，我们最激动，那一棵棵松树，裹着雪花，总让人想起昭君出塞时，跟在她身边披着白斗篷的一队队侍女。于是，掷一个大雪球到树梢，雪簌簌落下，露出一点墨绿色，我以为那是把白斗篷的帽子从她们头上拿下来，让一缕乌发垂下肩头。这样，一路走一路掷，到了家，鞋子里，衣领子里，头上，全是雪，可自己一点儿也没觉得冷。母亲最多也就是责怪几句，然后拿着鞋子衣服去火上烤一烤，第二天继续穿，我也还继续玩。
　　 周末时候，做完那些少的可怜的作业，赶着我们家那群鹅就出发了。村西边是一片广阔无际的田野，无数的田地纵横，大大小小，规则和不规则。我把鹅赶进有草的荒田，然后人坐在田埂上。要干什么吗？什么都不用干！我想看天就抬抬头，天一览无余，蓝得叫人心慌。我想看看水就弯弯腰，小河扭着腰肢，哼着小曲儿，从脚边流走了。一只青蛙在费了九牛二虎劲儿蹦到沟这边时，又被我一脚踢了回去。蚱蜢一个个都变成残疾，从手里溜走，我也不用考虑它们会不会恨我。等鹅吃的脖子都粗了一大圈时，一声召唤，它们一个又排着不整齐的队，慢悠悠地往回走。它们都认识路，在前面踱着步，我在后面跟着。好像不是我在赶它们，而是它们在领着我这个贪玩的孩子回家。所以，它们想走多慢就走多慢，就是不走我也不恼。村里的大人看见了，总说我把这群鹅惯得不像样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那有什么关系呢？记忆中的那段日子真得很慢，很慢。慢得像那田野上空流过的云，你早上看在那里，晚上看还在那里，没有人去催她，没有人赶她。
　　 转眼，女儿也到了这个年纪。她上学放学路程是几分钟的时间。每次她想提前几分钟出门，我总大喝：“干嘛提前？想到班上和同学玩吗？不行！”每次放学回家超过十五分钟，我都会虎着脸问：“怎么到现在？放学都这么长时间了。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就站门外吧！”偶尔她写完作业打开电视，我又开始：“作业写完了？写完了为什么不看看书？书看了为什么不把书再看一遍？看一遍了？那你为什么考试考不出来？你瞧瞧你的政治历史，每次都那么烂，为什么不背背？还有你的语文，你妈是语文老师唉，你那点语文分数就是把你妈的脸丢到联合国去了，你知道不？-------”周末时候，作业写完了，她小心翼翼靠近：“妈，我能出去玩一会儿吗？她们约我下午出去玩玩。”“玩？她们？她们是谁？有哪些人？有男同学吗？你怎么整天就想玩？你这一章数学上完了，老师马上肯定测验，你就不能复习复习？你让我省省心好不好？”
　　 期中考试成绩下了。晚饭时，她低头叹着气对我说，妈，我的名次下降了，下次考试我没资格在本班考试了！碗里只剩下一口饭，但我终于没有吃完。站在阳台上，对着夜色，我没想流泪，但是泪簌簌而下。她的那餐饭，一个人吃了很久。然后，来到我身后说：“你在看星星吗？”我没回头，她叹口气，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她所担心的终于还是发生了。睡觉前，被她爸爸叫进书房。将近一个小时后，她走出书房，进自己房间，重重关上门，还附带一声少有的咔哒声，她锁门了！接着，便是低低地幽咽，然后是嚎啕。但我知道，她的脸是埋在被子上，因为声音并不畅快。她的眼泪一定打湿了她的花被子，那被子上许多漂亮的花儿在拼命地开，还有蝴蝶停在花上。那是一床有关春天的被子，一床甚至能闻到香气的被子。可现在她看不见，也闻不到！她的眼泪洒在那里，花还在开，蝴蝶也还在振翅欲飞！
　　 我想，她此刻一定很想我走过去，拍拍她头，理理她的长发，说：“宝宝，你别伤心了。妈妈相信你，相信你会努力的，继续加油！”然后，她用手背抹抹眼泪，洗澡睡觉。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对面墙上的钟发呆！许久，她出来，洗澡，很快，再进去。不知那天晚上的梦里，她有没有放声的笑，有没有不压抑的哭；她有没有听见我的鼓励，有没有看见满床的花开？
　　 现在，是她的“二月初”，人生春天的开始。生活叫人遐想，充满无尽的希望。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都是一朵花，一朵最漂亮的红色豆蔻花，热烈但不张扬，娇嫩而不媚俗，每个女孩也应该享受这一生最美丽的时光。只是，现在的她们，脚步太过于匆忙，匆匆上学，匆匆回家。连假日也是匆匆忙忙，形同虚设，到哪里找停歇的时候？我还知道，不久的她们还会更紧张：中考，高考，大学------等她们缓过神儿的时候，她们的青春时光也过得差不多了。然后是家庭，孩子，然后又是不尽的然后。只是，她们也会如我，再也回不到“娉娉袅袅十三余”，再也摸不到那年的风来，再也看不见那年的花开。
　　 豆蔻花儿年年开，只是不为迎春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孩们啊！
　　
　　 20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