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哭泣的猴子(随笔)
《圣经》中记载,上帝造人的时候,先造了几种动物,其中就有猴子。上帝给猴子的寿命是20年,任务是要在森林里象傻瓜那样摇来晃去,从一棵树攀援到另一棵树上,逗人发笑。猴子嫌长,只要了10年的寿命。其余的10年,给了人类。所以,人到老年,就得像猴子一样傻瓜似地把孙儿孙女逗上10年。
一、耍猴人与它们的命运
在众多的与人交往密切的动物中,猴子是可悲的。马以其俊美,善奔,而成为追风逐日的千里驹,深得人类喜爱;狗以其千古不变的忠诚和摇尾乞怜的卑微,深得人类爱宠和怜悯,甚至成为许多家庭不可缺少的情感寄托;猫则以其形体妩媚和古怪精灵成为人的精神宠物;牛、猪、羊……作为畜类,满足了人类的口腹之欲,其生,其死,可叹可怜,甚至可哀,但不可悲。
唯有猴子,在千百年的驯化中,沦落为逗人发笑的玩物,丧失了应有的猴格,成为人类嘲讽取乐的对象,实在可悲。
我生在北方平原。村庄之外,一望四野全是平坦浩荡的黄土地和黄土地上整饬的庄稼。这里没有原始的森林,也就没有猴子生存的环境。所以,自小我没见过猴子。猴子只存在于图画中,电影中,以及一些大人口头的话语中。后来,到县城读书,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猴子。自然不是在动物园,是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县城大街上。喧嚣繁华的闹市中,路边一隅,围着一群人。不时还发出哄笑声。我和同学挤进去,就看到了那一幕——一个衣着邋遢的耍猴人,一手里铁链拴着三只猴子,一大两小;另一只手,拿着皮鞭,正驱赶着猴子在做种种讨人喜欢让人发笑的动作。
三猴子,不知道是不是母子父子,皆个头矮小,蜷缩成一团,像几只不足一年的小狗般,委顿而可怜。小头小脑的猴子,眼睛圆睁着,歪头晃脑地窥视着耍猴人和人群。它们的屁股光秃秃的,没有毛发,却一律呈暗红色彩。它们上肢较长,全身被灰红色的毛发覆盖,伸开的黢黑的手指上多皱纹,手指和指甲缝隙里也有毛发。丑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小老头般的婴儿模样。
耍猴人嘴里呵斥着,手里的皮鞭也在装腔作势地挥舞着。他让猴子翻跟头,猴子就翻跟头;他让猴子学人样,猴子就摘下他的草帽戴在头上,装作老头的样子;他让猴子鼓掌,那猴子竟然蹲在那里,面带谄笑地,用双手鼓起掌来。
我心里突然堵得慌。我不敢直视那几个猴子的眼睛。猪狗牛羊马驴猫等,我都可以用手抚弄它们的脑袋,看着它们的眼睛,和它们交流。那些动物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单纯、素朴之色,让你觉得动物可亲,可爱,你也在心里把它们当成了可亲可爱的动物,去交流、呵护。但猴子不一样。猴子是一面镜子,面对一只猴子,就像是面对着赤裸的自己。看着镜子中的它,就像是在打量自己。那一双眼睛是一潭深井,幽深、哀怨、深不见底,里面有丰富的内涵和意蕴。会让你看得心惊肉跳,心生畏惧。在其他动物那里,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它们拉车、耕地、被宰杀……你觉得仿佛是应该的、自然的;而面对一只猴子,你需要有顽强的心理,否则,你就会被那双眼睛击中、击碎。
那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它们好像什么也懂、什么也明白,透过那双眼睛,你可以看出它们的苟苟且偷生、忍辱负重、自轻自贱、狡黠苦悲。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猴子,也是第一次与一只猴子对视。那只老猴,它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它的家人或者朋友。也仿佛是我自己,我的另一个自己。
我有想哭的感觉——一只猴子的心事你能不能读懂?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你能否猜中?那一肚子的生命沧桑、流浪乞讨,你可能理解?我继而想到,这一只猴子的命运又是如何?——那个时候,我正处在自己生命抉择的十字路口,十五年的读书学习,面临高考和专业的选择,我心茫然。
几只猴子,一个耍猴人。他是它们的主人,它们是他的奴隶。他挥舞着皮鞭,像一个可以随意决定一只猴子命运的上帝;他又是它们的父亲,放下皮鞭,猴子们跃上他的肩头,他抱着它们或扛着它们,他用手抚爱它们的毛发和脑袋;他也是它们的母亲,我看到耍猴人把挣来的最好的馒头和饭食都喂给猴子们,他自己则在啃一个生冷的馒头;他是他们的恩人,带着它们去流浪,坐火车,汽车,轮船,辗转全国,把它们从危险的丛林世界带到我们的人类世界,他保护着它们——只要有他在,它们就相对是安全的,可以高枕无忧地在跟在他的身后懒洋洋地打量这个世界——我无法想象几只没有主人的野猴子闯入村庄或城市,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但我害怕它们的眼神,它们那样无辜,那样幽怨,那样内容复杂——离开它们许久了,我还在想,那两只小猴子与那只老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只老猴子多大年纪了,它还有几年的活头?这三只猴子是如何与这个耍猴人走到一起的?是他捉来的?买来的?还是饲养繁殖的?
继而,这一个耍猴人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他有没有家人?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他是不是肩负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家庭?那些猴子挨了多少皮鞭之后才变得这样听话、才可以做出这么多逗人取乐的动作?耍猴人的命根子们,他真的舍得抽打它们吗?
许多年来,一直让我牵挂的是,那个耍猴人和那几只猴子的命运:
它们到底流浪到了何方?
它们如何度过漫漫严冬?
它们在上帝给予的寿限里,最终会怎样老死?
二、猴的神话及其精神意蕴
猴子主要生活在树林里,树丛间。猴子臂长体轻,善于攀缘,常于悬崖峭壁上飞走,在高大乔木上摇曳。这既是一种生存的技能,可以摘食林木果蔬果腹,也是一种避害的绝技——很少有可以在树枝上捕杀它们的天敌,除了人。
这就让它们有别于虎豹象狮,那些凶猛的野兽都有过人的体力或者锐利的齿爪,即使不动用武力,嘶吼几声,也足以吓得弱小的动物闻之色变,继而逃之夭夭。既然如此,大动物们便可以大摇大摆行走于丛林草原,心无旁骛,无所畏惧,胜似闲庭信步;偶遇危险,只要不想着杀死对手,逞强好胜,一般来说,至少性命无虞。在人间也是如此,那些大人物,大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位高权重,盛气凌人,张口一吐就是语录;大手一挥,就可杀人;看上别人的妻女,便可抢来——要扳倒他,却也难矣!说到底,人界和动物界本质上是一回事。但猴子显然不属于这般强者,猴子身体轻便,力气纤弱,它们的生存中以“逃”为主。平日里偶从树上下来喝水、寻食……一般都会是左顾右盼,前瞻后顾,一有风吹草动,倏忽就蹿上高木,在枝柯间逃之夭夭。所以,猴子出现在人的面前,一般是一个弱者的身份。再加上猴子机灵调皮,活泼起来,颇似顽童,逗引得人善性爱心大发,人类就特别喜欢猴子,把猴子当作逗乐的手段。
二百年前,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首发巨论——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一宏论犹如雷霆,开天辟日,炸响在阴霾沉沉的天空——啊,原来不是上帝造人!不是女娲捏人!不是亚当肋骨生人……人是猴子变化而来?真的吗?是不是胡说八道?估计开始没有多少人敢相信这一论断,但科学就是科学,科学与神学相遇,神学便会退避三舍,虽然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不见得经得住时间的推敲,但是,他的理论却代表着科学的态度,时至今日,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了猿猴是自己的祖先的论断了吧?
这个时候,再打量猴子,人们不禁吃惊地发现,咦,咋就这么像呢?你看那双腿,都可以直立着行走,无非是它们毛发多些;你看那双手,都可以握拿掷投,无非是它们手臂长些;你看那耳朵,机敏而灵活,无非是它们尖些;再看那眼睛,娘哎,那不就是镜子里的自己么?滴溜溜的黑眼珠骨碌碌转,抬头看着你乞食的可怜眼神儿,这不是你的孩孙么?
达尔文开始,猴子一跃成为“人”——两眼向前,均在同一平面上。前肢类似于手,可以抓握物体,极善于攀缘,学习能力强,善于模仿,一般过群居生活,有的种类的群体会有首领。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人么?
由猴到人的鸿沟一旦跨越,猴子的地位马上尊贵起来。人对猴子的喜爱之外,又多了几分尊重和敬仰。既然不能数典忘祖,既然祖先在此,那么,我们作为猴子猴孙,岂可再敲着锣鼓耍猴?所以,很多人看到被耍的猴子,都心生恻隐,仿佛灵犀相通,不忍戏耍了,而耍猴这一职业,也随着时代的发展,慢慢衰败,也必将慢慢消失。
其实,没有科学的进化论之前,古人早已经把猴子当人来看,不仅当人,还把它神话起来,作为神灵的化身来膜拜,作为图腾的一种来敬仰。
猴子由动物而成为人的形象,由人而继续被神话的过程,是一个选择的过程,也是一个救赎的过程。在万千动物中,人类选择了猴子,让其逐步成为智慧的化身、正义的化身、公平的化身,人们借猴子之肉身,赋予其人类的精神祈愿,万千本领,替人类去主持公道、获取期盼、救赎灵魂。
在印度,哈奴曼神猴的故事,是印度神话中的精品。哈奴曼是风神之子,是人类智慧的化身,在正义与勇武的糅合下产生的巨大力量,任何艰难险阻都阻挡不了他……他具有无边的法力和变幻莫测的本领。他一手能擎山,一步能跨海,还能把太阳神挟在腋下,他几次救罗摩兄弟生命和拔山倒河的故事令人感叹不已。
在我国,美猴王孙悟空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神猴成为中国人滑稽诙谐、勇敢顽强、机敏睿智、乐观进取的精神典范和集大成者。在封建社会的专制统治之下,孙悟空是中国铁皮天空下用金箍棒撬开的可以喘一口气的一个小孔,这个叛逆的敢于挑战天庭、蔑视权贵、挑战权威的自由自在的猴子,它身上寄托了太多贫苦百姓的精神愿望。大闹天空,斗妖除怪,忠心耿耿,尊师重道,有情有义,桀骜不驯……孙悟空被吴承恩塑造成一个封建时代的“斗士”形象,它的本质形象是斗战胜的形象。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理教思想禁锢和政治专制体制下,人们迫切需要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率性不驯的“斗战胜”来一抒胸中块垒、淋漓尽致地倾吐胸中的郁结,神猴孙悟空,就这样被筛选出来,综合起来,塑造出来。
人这种动物,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就在于,除了吃喝玩耍之外,人还需要精神上的寄托和灵魂上的抗争进取。在人世间,在生命推进演进的时光河流里,每一天都会有陷阱、诱惑、危险和病痛,那些外来的肉体之伤,那些内生的精神困顿,那些人生道路上的绝望、失望、沮丧……它们需要被攻克,被战胜,被渲染,被烘托。“人”性与“猴”性结合,继续神话,成为无所不通、无所不可为的“神”力,那对自然、世界、妖魔和来自自身郁结的抗争,正是追求正义、光明、自由的永不磨灭的攀登之心、进取之心。
挑战一个世界,反抗一个人群,反抗一种生命的沉沦,拯救一个倔强的坚韧的灵魂,这就是猴子由动物到神灵再到人性的演变,是其被赋予的角色和身份的精神意蕴。
三、猴子的多重身份
小学语文课本有一则《猴子捞月》的故事,写的是一群可爱的猴子,担心月亮掉到水里了,于是尾巴连着尾巴,倒挂在树上,去水里捞明晃晃的湿漉漉的月亮。这一课文字幽默、俏皮,插图也清爽、漂亮,生动地刻画了一群活泼调皮可爱的猴子们。
这篇美文就像一粒美好的种子,在儿童心田里种下了可爱猴子的形象。在北方平原,很少能见到真实的猴子,据说南方某地,村居周围,猴子成群,那些顽猴经常下到村里来,跳到人的面前、肩膀上,讨要吃的,和人们戏耍,这常让我心向往之。后来读书,每读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读到“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也常会心一笑,或心有戚戚之感。
其实,猴这一族群,队伍庞大,种类繁多,猩猩,猿,猴皆属于近亲的灵长目。单从狭义的猴的种类来看,也有许多品种——金丝猴、长臂猴、黄冠叶猴、猕猴、红疣猴、黑疣猴等等,等等。猴子不仅种类繁多,猴文化也源远流长,古往今来,猴子被赋予多种文化身份,成为一个复杂的文化综合体,颇有意味。
其一,富贵化身。“猴”与“侯”谐音。“侯”指侯爵,是古代爵位,《礼记》云:王者之禄爵,公、侯、伯、子、男五等。古人希望升官封侯,猴便成了象征升迁的吉祥物。中国古代的士子文人头悬梁、锥刺股,孜孜以求的,便是“食皇禄,成王侯”,以期衣锦还乡,继而封妻荫子,世代荣华富贵。正因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猴子这种吉祥物,频频出现在画作或雕塑中——桂花树上,一只大猴背着一只小猴,旁边还有一只小蜜蜂,题字常为“花开富贵,辈辈封侯”。这是在用“桂”谐音“贵”,“猴”谐音“侯”,“背”谐音“辈”,“蜂”谐音“封”。一只猴爬在枫树上挂印,则寓意为“封侯挂印”。一只猴子屈蹲在桃树上,猴子两只手臂弯伸在耳朵两侧,宛似一对蝠形状,(“蝠”与“福”同音),就构成“福寿双全”的画面,寓意猴桃瑞寿。而一只猴子跳到马上的雕塑,深受大家欢迎,则寓意为“马上封侯”。当“侯”成为人心中的进取成功的标准和人生价值标杆之后,“猴”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深受欢迎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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