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个叫平平的女人
　　 （一）
　　 这是一个被无情岁月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女人。这是一个被艰苦生活磨练得毅志坚强的女人。她来自午乡县一个偏远的村落，名叫平平，巧的是和我同姓。据她说，村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姓平。
　　 我是在省针灸医院陪伴母亲住院时认识她的。短短五个白天，平均每天按九小时计算，满打满算不过四十五个小时。除了照看躺着输液的母亲和偶尔去趟卫生间外，我的目光几乎分分钟都跟着她忙碌的身体，在一间狭窄的双人病房里小范围移动。她所照顾的病人已经昏迷了半年，整个人赤身裸体躺在棉被里。病人一直靠流食维持生命。上面插着气管随时人工排痰。下面插着尿管，尿管尽头是一个黄澄澄的尿袋。大部分时间里，大便靠别人的手指伸进体去抠挖来排泄。室内干燥混浊的空气混有大小便的臊臭味道，浓烈的气味令人头疼窒息。本来还不到北方集中供暖的时日，但医院提前供了暖气。病房的窗户朝南，正对着喧嚣的马路。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的阳光随着天上浮云的游移摇曳不定。
　　 一开始我误以为平平和老二分别是昏迷病人的儿子和媳妇。我很客气地向平平提出想开会儿窗户，哪怕只是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也好让空气在开门的状态下得以对流。平平说她也想开窗透气，但做不了主，得问老二。昏迷病人的思维和感觉全部掌控在孝顺儿子老二手里。不管正确与否，就这样执行。不知为什么，老二总觉得他母亲寒冷，于是不仅把厚厚的白棉被覆盖在他母亲身上，还恨不得用封条密封整个病房。千万别怀疑老二精神和身体是否正常。我敢肯定老二是个正常人。他觉得热时，就起身拿包烟，拉开房门，躲到冷风弥漫的过道里。可怜的倒是平平。她的护理工作把她死死固定在病房里。
　　 她的右眼似乎得过什么病或受过什么伤，里面泛红，看起来有点斜视。看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饱经沧桑。她的双眼细长，眼角因岁月而下垂,粗糙的皮肤，黑里透黄。个头不高，身体不胖，干活的动作娴熟麻利，井井有条。我陪妈妈输液，扎上针后便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她。
　　 周末，昏迷不醒长达六个月的二十五床病人，由大儿子陪同。平平说病人由三个男人陪同，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没有天性爱照顾人的女人陪同？”她说：“女人们都在家操持家务并带孩子。”周末的一天上午，两个儿媳妇和一个女儿带着四个孙辈儿看望昏迷病人。四个孩子，分两边站着。两个孩子喊：“奶奶，你醒醒吧，我们想你。我拿来好成绩给你看，这次我在全班排在第三名。”另两个孩子中，一个才两岁，手里玩弄着一块饼干，混上了口水，黏糊糊粘在手指上。另一个六岁的男孩子一边乜斜我，一边害羞地低声喊：“姥姥，你醒醒吧，我们等你回家呢。”这种喊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老大终于放了话:“好了，停下吧，你们回吧，开车注意安全。”
　　 周一到周五的白天由二儿子陪，晚上由女婿陪。周末两天由老大陪。
　　 老大对平平比较温和友善。每天吃过午餐后就拿个靠垫到走廊找一排椅子睡午觉。走之前总不忘对平平说一句：“大姐，你也抽空睡会儿吧。”他一走便是一两个小时。
　　 平平完全可以借机休息一下，哪怕是小坐一会儿，都可以缓解身体的疲惫。但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好”，就拿起墩布擦地。她三下两下擦到我的脚下。我闻到她至少五天没换的红黑相间的短袖毛衣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汗渍味道。我平时有点儿洁癖，按说会觉得刺鼻难忍，奇怪的是,却因为这种味道同情起她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她的勤劳和诚实所打动。我顺口说了一句：“老大对你挺好的。”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触到她的情感底线。
　　 她慢慢抬起头来，跟我咫尺之隔，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说还有许多事要做，不是不想睡，是睡不了。
　　 她停下手里的墩布反问我：“你是从国外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到好奇，反问她。我坐在妈妈床边，一手摸着妈妈的手，一手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
　　 “第一天晚上，你和你弟弟聊天时，我听到你弟弟说你有时差，所以我猜到你是从国外回来的。”
　　 “你还懂时差？你懂的知识还挺多的。你高中毕业吗？”
　　 “哪里，我初中毕业。农村穷，五元学费付不起，所以初中毕业就到地里干活了。我七岁时，爸爸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度日如年。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妈也去世了，日子真是雪上加霜。”
　　 “你男人也在城里打工吗？”我继续问道。
　　 “不在，我男人在农村。他在城里做过建筑工人，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腰受伤后就回了农村。后来他年纪大了，就呆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
　　 “你经常回家吗？”
　　 “一年回一次，就是过年回去一次。”
　　 “你想你男人吗？”我理解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的痛苦。
　　 她顿了顿，鼻子深吸一口气，慢慢用嘴呼出来。她说：“不太想。现在我们的关系不算好。不如刚结婚的时候。那时，村里的女孩儿们做梦都想嫁给大村的男人。你知道吗？超过一千人的村就算是大村。大村上学条件好，路修得宽，生活起来比较方便。有一天,村里有人介绍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外村男人给我。他的村子大，人也长得顺眼。虽然他家很穷，我不管不顾我妈的反对，就是愿意嫁给他。成家后，可不是那么回事。他爱喝酒，一不顺意就喝，但酒量不大，一喝就醉，醉了酒发脾气，我顶回去嘴，他就对我拳打脚踢。家里的活和地里的活儿大部分都是我干。”平平布满血丝的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她的眼泪感染到我的情绪，我的眼睛也湿润起来。我让她坐下说话。她摇摇头拒绝了。墩布仍在她手里握着，她微微抖动墩布，接着说：
　　 “我有两个女儿，大的二十八岁，已经嫁人，由于缺钱，活得并不开心。小女儿看我和她姐姐都活得可怜，就萌生了出外上学的念头。为了供她上学，我想到了进城打工这条路。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只好给人家当保姆，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你说是吧？”
　　 “你做保姆几年了？”我离开中国之前，也用保姆看过孩子。后来通过各种渠道终于打听到我的保姆小琴。我打算下次回来到西北去看她。
　　 “已经十年了。第一家在北京，是熟人介绍的，干了一年，不干了。中间还干了两家。再后来，在重机厂的一家干，一干就是三年。这一家给我两千元，虽不算多，但我也不能计较，因为这家人太穷了。被照顾的半身不遂老太太有四个孩子，各出五百元，支付我的薪水。她家里穷得叮当响。就连洗衣机也没有，我得用搓板洗衣服。洗衣服倒也没什么，只是连个大盆也没有，两个小盆，替换着用。一个洗，一个涮，挺费劲的。
　　 说到吃饭，更可怜。每天必喝一顿玉米面糊糊，稀稀的。偶尔喝一顿小米稀饭，更稀，米是米，汤是汤。小米六块一斤，太贵，买不起。就这样艰苦的条件，我还干了三年，直到今年过年回家时，有人介绍我一份三千块的工作，我才悄悄离开这一家。我内心觉得对不起她，又怕她找到我，还特意换了手机号。其实要不是女儿上学花消不够，我会干下去的。我离开后，她家那么穷，即使找到了保姆，恐怕也是留不住。”
　　 说到这里，她看上去一副很歉疚的样子。
　　 接着她又说了起来。我指了指靠墙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说，省着用腿。她不以为然说：“这些年，伺候人，站惯了，没事。”
　　
　　 (二)
　　 “唉，谁知道这家人骗了我。”她用下巴指指躺在二十五床的昏迷病人，开始讲她为这家干活的情况。
　　 “一天，给我介绍过工作的家政中心女老板王平的老公离奇失踪。王平托关系找到重案组的李明寻找丈夫，一周后王平丈夫的尸体在下水道里找到。这个李明就是昏迷病人的长子。王平为感谢李明，介绍我给他，并谎称这个昏迷病人一周就可清醒并出院回家。没想到，我一干就是半年，干的是每天二十四小时护工的工作，却只能拿到护工工资的一半。我本来是不怕累的，谁让咱是农民呢？吃苦耐劳是农民与生俱来的特质。你不知道，一开始昏迷病人住在山大一院，因尿路感染，高烧不退。为了让病人发汗，门窗紧闭。我透不过来气，我曾经担心我会给憋死。病人的老大说我们受得了，你就坚持一下吧。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家陪床的人时不时离开房间，出去打饭，抽烟，打电话。我不行呀。”说到这里，她眼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哽咽了，说话变得断断续续。
　　 “昏迷病人家有钱，可是不大方。早饭和晚饭只给我吃一个馒头，半碗稀饭。中午七块钱一份打卤面，是小碗的，没菜也没肉。只有少量菜丝加淀粉酱油咸盐。更可怜的是，老二买回一份小米稀饭，其实就一块钱一份，倒一半给我，然后再兑开水喝。我长期吃不到营养的东西，常常感到头晕眼花。不瞒你说，我半年没吃过水果了，有时候嚼一嚼给病人做流食削下的水果皮，让舌头感觉一下水果味道就行了。
　　 呆在这栋住院楼已有两个月了，我就连这栋楼都没出过。最远就是上到三楼的平台。洗过的毛巾和衣服拿到三楼平台上晾晒，是我最开心的时间。我能看到天空，呼吸到自然空气，看到外面的马路和路上的来往车辆。”
　　 正说着话，平平的手机在窗台上响了起来，她欣喜地接了电话。从她讲电话的片言只语里，我猜电话是她女儿打来的。她约女儿明天来医院拿钱。我冒昧地问她女儿上学一年需要多少钱，她似乎不愿意细说，只是泛泛地说：“女儿长大了，很爱美，买化妆品也是应该的，比男孩子花销大也是自然的。”
　　
　　 (三）
　　 和她聊天后的第二天，我在妈家卤了一大锅牛键肉。捞出后，切成片，特意打包了两盘。一小盘给平平吃，一大盘是我和妈妈中午吃。吃午饭的时候，正赶上昏迷病人的老二去食堂买饭。我很紧张地递给平平一盘，让她尝尝我卤的牛肉。她先是推诿，后来盛情难劝，含泪吃了起来，连声说好吃好吃。
　　 平平问我：“你这么好心，国外有许多人信教，你是教徒吗？”
　　 我摇了摇头。她说她是天主教徒。她看出我的惊讶，进一步说了起来：“我们村，祖祖辈辈都是天主教徒。有教堂，做礼拜，我们一心向善，帮助别人。虽然我和我男人关系不甚好，但不能离婚。我有很久没回家了，不过我隔两三个月就给他寄点儿钱回去”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的人在一起几十年，扭头就淡忘了。有的人，相处短短几天却终身难忘。平平属于后者。
　　 我妈的病还没彻底好利落，她就闹得要出院。没办法医生同意了我们的要求。最后一天中午，她的主家去买饭。我在包里摸了半天，没摸出一支笔。她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巴掌大的本子，翻到有她电话号码的那页纸。经她许可，我用手机拍了下来。我打心眼里敬重她的敬业精神。如果有一天，我妈或者我的朋友需要用人，我会毫不犹豫，请她来帮忙。
　　 一个女人，不管长得多美，如果连一个女人本能的勤劳都没有，我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美中不足吗？平平的脸，在别人看来，再普通不过了。在我看来，她却很美。
　　 和她告别时，她手里拿着拍子，正专注地打一只乱飞的苍蝇。她是个闲不住的女人。
　　
　　 第二部分
　　
　　 （一）
　　 我们决定出院时是下午四点多。我告诉了医生和护士，但没来得及办理出院手续就回了家。本来让小弟第二天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结果妈妈晚上咳嗽得厉害起来。第二天我们又住进了医院。本打算还住进二零五病房，结果护士们手太快，医院没等我们办理出院手续，就安排另一个病人住进去。我妈只好被安排在二零一病房。护士长说这个病房比二零九病房要好，都是轻病号。缺点是房里有三张床，而且没有卫生间，去厕所需要拖着吊瓶。
　　 两周前我专程回国陪伴老母亲。我有两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刚刚离家求学。送走我生的人，终于可以照顾生我的人了。在回中国的飞机上看了一个新电影星际穿越。里面的一句话深深触动我的内心：现在的我们就是孩子们以后的回忆。有了孩子，你就是孩子未来的幽灵。人活着的意义之一是有后代记住了自己。不仅如此，而且在自己离世后，儿女还会在生活里不停地回忆和提到自己。儿女的回忆是自然发生的，不需要剧本和的导演。在生活这个大舞台上，每个人都是出色的演员，包括我这个年过五旬的母亲和我的耄耋母亲在内。
　　 母亲近几年来，身体状况和记忆能力急剧朝另一个令人恐惧的方向走去。她说从二十二年前父亲突然中风离世后，我是她第一个连续时间最长的枕边人。她说的时间长，也不过是短短两周。我本来打算从家里接她出来，到酒店小住一段时间，不巧遇上她感冒咳嗽。我还没来得及调整成中国时差就陪母亲住进医院。这家医院允许晚上回家睡觉。我白天陪伴她输液扎针，晚上陪她回家同床共枕絮叨。
　　 每天早晨小弟送我俩去医院，然后去上班。他的儿子才八岁。家里八十一岁的老母亲和八岁儿子的吃喝拉撒睡基本上由小弟一人料理。弟妹也很辛苦一天到晚在忙工作。小弟每天下班后来医院接我和母亲回家。到家后我帮衬着做饭，因为侄儿说我做的饭和他爸爸做得不同。小侄儿更喜欢吃我做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