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传家宝(小说)
一
一轮满月悬挂在西山那棵高大的柳树上,光便如流水清清澈澈地流满了山谷。西山的半山腰上,有一户人家,彻夜灯火通明。斑驳的土墙围成矩形的院落,三间土坯青瓦的房子简陋不堪。院子周边,树木掩映,显得幽静、凄凉。
但今夜这户人家,家里并不安静,皎洁的月光下可清晰的看见,在那院中聚集了很多人,很多男人。从那院落里传出来一些嘈杂的、奇奇怪怪的声音,有锣鼓的铿锵声,颂经的嘤嗡声,哭泣的哽咽声,窃窃的私语声,风吹过的窸窣声。寂谧的夜,让这院落中的一切显得阴森、诡异。即便是我这个已死去的人,也不由得恐惧起来。
一间房子房门洞开着,在那房子中央停放着一口画着松鹤延年、五福捧寿图等图案的棺材,油漆还未干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棺材未盖上盖,窄窄的箱体里躺着一位穿着寿衣的中年男子,一身黑色的绸缎衣裤。双目紧闭,嘴唇严合,脸色苍白,看样子已死去多时。棺材旁边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双目垂泪,表情愁苦,机械地往燃烧的瓦盆里放着张张冥钞。
那少年旁边站立着两位身着道袍,头戴道冠的中年男子,摇钟敲锣,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做道场。
桌子上正放着我爹留给我的那个传家宝,只不过盒子已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我被俩小鬼拽着走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记忆泉涌,思绪涟漪。
二
幽暗的隧道两边,古铜色的油灯里,灯芯像毒蛇的信子跳跃着诡异的蓝紫色的火焰。声声凄惨的吼叫声,从洞的最深处传来,让人毛骨悚然,腿若灌铅,我踟蹰着不肯前往。
拽着我一路走来的两个面目狰狞的小鬼,看出了我的畏惧,冷笑一声,抽出腰上缠绕的长鞭,不由分说,对我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打。他们的长鞭凶狠、无情,那种感觉不是疼,而是能让灵魂战栗的恐惧。那恐惧不得不让我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瘆人的惨呼声越来越近了,我对恐惧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不论他们怎样拽、怎样打,我都不愿再挪步了,我知道一入鬼门似海深,强权欺压、尔虞我诈。鼎沸的油锅,炽热的火海,锋利的刀山,听说这些并不是为生前作恶多端的人准备下的,而是为那些没钱打点的穷鬼准备的。
“继续往前走,看到眼前的那扇大门没,那就是鬼门关,进了这扇门除了六道轮回,你再别想出得来。人有生有死,阳间你都走过一遭了,阴间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人常骂人如鬼,其实鬼远不比人令人恐惧。在这里没有偏袒、私心、算计、丑恶,只有公平和正义。每个人生前的功过,都会得到公正的评判,是上刀山下油锅,是打入六道轮回,是续寿还阳,是投胎转世,还是送往十方极乐世界,都凭生前的造化。”押着我的那个脸色黧黑,目若铜铃,声如洪钟的小鬼说道。
他这么一说,我倒镇静了下来。原来传言不是真的,见惯了阳间的腐朽,误把阴间也想成了那么不堪。想想自己的一生,平平淡淡,坎坎坷坷,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那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自是轮不到我头上了,我何恐之有。想到此我便挺起了胸膛,迈开了腿,大步朝着前方玄黑色的门楼走去。
那门楼不似人间建筑,是一只栩栩如生、相貌狰狞的石雕古兽,那古兽口的眼睛里有两个金灿灿的篆体大字“地府”。
押送我的一个小鬼走上前去,把手掌按在古兽的一只前爪上,那门便轰隆一声巨响忽然洞开了。只见里面阴风飕飕,寒光闪闪,迎面扑来冷彻骨髓的阴风。
那俩小鬼拽着我走了几十里长街,便停在一座巨大的,状如蜂巢的建筑前面,在那千千万万个圆心的窗口里闪烁着蓝紫色的辉光,若满天的繁星。
人死如灯火,我一直相信这一点。我活着的时候不怕鬼神,只怕过人,怕过那些用心险恶的人。可是现在我害怕了,而且怕得要命。那俩小鬼拽着我走进了那栋建筑,那里面空旷而寒冷,从房顶上垂下一根根墨绿色的藤蔓,若乌贼的触手蠕动着。
穿过那些藤蔓,前方是一座殷红色的水晶宝座,像血染的冰晶,鲜艳、刺目。只见那宝座上座着一团火一样的怪物,咝咝地燃烧着。那怪物前方站立着若干怪兽,定眼细看是些猪马牛羊之类的动物,只是模样分外的狰狞。
押送我的那俩小鬼单膝屈地,向前禀道:“启禀冥火神君,属下押解来一新鬼,听候发落!”
地府不是归十殿阎罗管吗,阳间传说的阎王也不是这个模样呀!冥火神君,看着样子,这幽冥之地还处在封建制度之下,封建制度是万恶的,哪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那小鬼是骗人的。一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想起社会主义的好来,公平和正义,起码还可以在荧幕里见到。我思绪万千,神思恍惚,那燃烧的怪物突然从宝座上飞下来,在我头顶绕了三圈,那烈焰般的怪物,靠近我的时候,我的身体像一张纸一样燃烧了起来。我以为我就要灰飞烟灭了,却被突然的一声厉问惊醒:“你是怎么死的?”
那声音像一阵闷雷,轰然打入我的脑海。我的脑海如海啸一样翻腾了起来,有关生前的一幕幕如画面一般从我的眼前浮现……
三
窗外传来电锯、斧头锯砍木头的声音,嘈杂而刺耳,奇怪的是这声音却让我分外的心安。我知道这是儿子请了木匠正在为我打造棺材呢。
儿子能够临危不乱,有条不紊的给我准备后事,我心里还是挺欣慰的。
我的生命就像风中的一盏残灯,缥缈、恍惚,随时都可能熄灭。人故有一死,而死亡对于我来说或许更是一种解脱。我珍爱生命,我热爱生活,我也舍不下妻儿,可是病痛的折磨却让我生不如死,但是我并不想死。病痛如蝼蚁在我的骨髓里爬行,如刀锋在我的肌肉上游走。那种疼痛的感觉,让我咬破过无数次嘴唇、拔断过无数根头发。
我躺在床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睛紧闭,骨瘦如柴,浑身无力,但却心如明镜。儿子紧握我枯瘦的手,泪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如刀,那凉如电一样传遍我的全身,我知道那是绝望的温度。我知道他不想让我死,可是他却想不出任何救我的办法。我得的病并不是完全不可医治,我知道都是因为钱。
“儿子,你爷爷给我的传家宝就归你保管了,千万记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可打开那盒子。”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我就向儿子交代了后事。我口中的那件传家宝,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盒子用铜锁锁死着,那锁并没有钥匙。连我也不知道你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四
“咱爹偏袒你,当年分家时把那件传家宝给了你,现在你时日不多了,就应该把传家宝交给我保管!”那一晚大哥坐在我的床边,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我,逼着我把传家宝给他。
人常说手足情深,在我病危的时候,大哥能前来照顾我,我心里甚是感激。可是他的话却让我来了个透心凉。本来我是原谅他了,我治病他不帮我我不怪他,可是在我要死的时候,他还一门心思在那件传家宝上,这让我很是难过。
听到他那厚颜无耻的话,我浑身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疾病已折磨的我没有一点力气了,我强压制着心中的悲痛,闭上了眼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以为只要我不张嘴,他就不会再为难我。
“只要你把传家宝给我,你死了我会替你照顾一下妻儿,你好好想想吧!”
听到这些话我彻底崩溃了,这是一个兄长给濒临死亡的亲弟弟说的话吗?气愤、失望、无奈、心痛这些情绪像一张张塑料纸,紧紧地帖在了我的脸上,让我无法呼吸。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心里一阵刺痛,四肢开始强烈地抽搐起来。
“你还有人性吗?竟然对我爸说这样的话!”儿子突然走了进来,指着他大伯骂道,“你不是想要吗?给你!”
看到儿子把那盒子递给大哥,我的心里一阵失望。告诫儿子的话,看样子他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大哥拿到盒子,极是兴奋,想立即打开,知道没有钥匙可以开启后,拿了把起子撬开了。那盒子打开之后,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原来里面装着的是一块翡翠,可为何爹告诫我千万不能打开,若是早知道是这么个东西,取出来卖了,就可以有钱为我治病了。大哥拿着那块玉,疯癫似的狂笑着走了。我心里一急,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就没有再出来。
我看见自己冰冷的尸体躺在床上,周围围着一群人。然后我眼前一黑,被押解着如一阵风般飘走了。我心下大急,可就是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等我能看见时,便已经身在一处幽深的隧道里,身旁是俩模样狰狞的怪物。
五
“我是病死的!”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死因,大声地说道。
“你能骗得了我吗,正常生老病死无大善大恶的人,在我的烈焰下会化为灰烬,逃离轮回之苦!大善之人送往十方极乐世界,大恶之人堕入六道轮回!”那火一样的怪物厉声说。
难道我不是正常死亡的吗?我生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做过大善大恶的事呀!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那种对结果未知的担心和恐惧,让我临近崩溃的边缘。我想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可我的躯体不听我的使唤。
那燃烧着的怪物,看出了我的恐惧,他没有再逼问我,对站在旁边的那两个押送我前来的怪物说:“他阳寿未尽,送他还阳!”
于是我在地狱走了一遭后,又被那俩小鬼送回了阳间,看到了开始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