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半急促的铃声将我惊醒。慢吞吞地抓起手机，手机那端传来的老家伯父去世的噩耗，让我呆若木鸡。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12年9月7日零点37分。
　　 闻悉伯父辞世的消息，我怀疑曾无比忠实和信赖的双耳，已欺骗并背叛了脆弱的感情。许久，我静坐于闷热又漫长的夜阑，听着蟋蟀和蛙声，径直哼唱到天明。仿佛于黑暗像墨炭一般的夜晚，心中的那片绿草茵茵的荒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野火焚毁。我还听到秋风，迈着沉重而踉跄的脚步，从黑夜的一端向另一端疾行。继而拖着长长且孤独的幽怨，穿过那片被岁月烤焦的枫林；不知昨夜又有多少颗枯叶的残梦，款款被吹落满地。更是，那场寂静得无波无澜的秋雨，懵懵懂懂地撞入了被冰封、被湮灭的堤坝，将我围困于洪水肆虐的囚池。静夜的远方，似乎一个模糊而清晰的身影晃动，由小而大，由远而近……抬头仰望星空，却无法找到伯父熟悉的身影……我宁愿相信，自己仍处于彻夜的恶梦中游弋。
　　 我想：伯父虽年逾七旬，但身板硬朗，双目有神，声如洪钟，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只恨没有一双飞行的翅膀，去老家看看伯父慈爱的笑容。
　　 我傻傻地坐着，想着。混沌的脑海里，不由浮现最后一次与伯父相见的情形：去年十月底时，我与家人踏着浓浓的秋意，驱车回老家参加伯父小儿子的婚礼。当时71岁高龄的伯父特别兴奋，笑容可掬。他身穿一套深色正统的中山装，腰间扎一条白色罗布汗巾。高大的身材，深邃的眼神，斑白的头发，配上他新剪的小平头，一副精神干练的派头。酒筵过后，我和父亲要回家了，伯父连忙赶到地里为我们拔生姜、摘辣椒，又往我的轿车内搬了几个金黄的大南瓜。说：“你们城里人啥都得买，今年种得多，多带点下山吃。庄稼这东西呀，离开了家乡便长不壮。”伯父灿烂而和蔼的笑容，犹如那金黄的南瓜，在夕阳下散发着迷人的光彩。这颜容，如隔昨日，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然而时隔约300个昼夜，我与伯父阴阳两隔，不复相见。每每想至此处，便心如刀绞，疼痛苦难当。
　　
　　 二
　　 我极少参加死人葬礼的。因为内心无时不敬畏死者、敬畏生命；更不愿承受来自于尸体和灵堂的恐惧。可一听到伯父的死讯，我当即决定回老家给他送葬，只缘于对老人家深厚的情感。尽管伯父只是父亲的堂兄弟，但我觉得对伯父的感情仅次于父亲。那份敬重，除了父亲无人可以比拟。
　　 9月9日清晨，我与家人驱车赶往丰顶山老家。到达山区时天空乌云密布，顷刻间细雨纷飞。原来苍天也感动于我悲恸的心，为伯父洒下这绵绵的泪水。
　　 老家的村庄三面环山，前面一片坡度不大的梯田。那或覆盖或镶嵌于山野的斑驳陆离的色彩，悄然地诉说着秋意的临近。山路上平铺一层厚厚的落叶，飞驰的季节如越冬的虫蛹蜇伏，默默无声。更是丛林中的绿、黄、红三种颜色，全在挣扎着扩大自己的地盘，这种暗暗的争斗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殊死相搏。树杆上枯黄、卷缩的枫叶，在风的轻抚和摩梭下，在枝梢间相互撞击中，发出如响尾蛇一般“沙沙”的声响。更于秋风秋雨里，传来几声乌鸦沙哑的绝唱，叫声击中我的耳蜗后，又朝着空旷空灵的群山，飘渺地飞逝……
　　 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吟诵：“淮南悲落木，而我亦伤秋；况与故人别，那堪羁宦愁。荣华今异路，风雨昔同忧；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注：诗中的宜春，即指我的家乡——江西宜春。）
　　 下车后，我立即蹬入了灵堂内。伯父的灵堂设在宗族的众厅，由于族氏人口少，建不起祠堂，便以一间简陋的公用厅堂代替。灵堂的正中，供奉着画于瓷砖的伯父的遗像，瓷砖约长60cm、宽40cm。我凝视描着素像的瓷砖许久：平头短发的伯父，天庭饱满，目光如炬，显得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尤其那眼神中透射的刚毅和英气，让正直的心敬仰，让猥琐的心胆怯。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伯父教诲的“问心无愧”四个大字。
　　
　　 三
　　 我正处于懵懂时，从父亲那儿得知了伯父在村里当干部，而且是村支部书记。而尚在念高一的我，感觉这是一个极大的“官”。伯父做了近三十年村官，到1985年退休。再后来村两委没有合适的书记人选，又把伯父请回村里干了三年。
　　 伯父所在的村委会，潘姓占全村五分之四的人口。作为中国最底层的农村，或多或少都有讲宗族势力的陋习。然而来自于“小姓”的伯父，却“稳坐”全村的头把“椅子”二十年，也算是山村的一个“奇迹”了。后来，我在与伯父的交谈中找到了答案：做人做官没有秘诀，只有“公道”两字。伯父当了一辈子村官，处事公正，一生清廉。他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从未在职权内接过一点活，谋过一点私利。附近几个乡镇的村民，无不竖大姆指称赞的。有一次我试着问伯父，您做干部三十年，家境贫寒，苦难半世，守着一个名声，值吗？
　　 伯父说：“伢崽，伯父虽然清苦，但心里踏实呀！”“你晓得人生最大的福气是什么吗？就是白天吃得进、晚上睡得香哟！伯父就是现在死了，心中也毫无半点遗憾，因为伯父一生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
　　 多么朴实的话啊！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白天吃得进，晚上睡得香。人生苦短，我们总有太多的欲望和奢求，以至于这些欲望和奢求，驱逐着人们不停地奔波、劳作，甚至不择手段。钱财使人浮躁，权位使人堕志，贪欲使人身陷绝地。其实人世中的钱财、权势和心魔，比起“吃得进”“睡得香”来，永远要复杂得多，却也肤浅得多。我终于明白：难怪伯父的脸上总无比淡定，无比从容，无比平静，如一泓又深邃又安谧的池水。
　　 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一名基层乡镇公务员，工作性质刚好与伯父“一脉相承”。我是乡镇干部，“专管”伯父这个“级别”的村干部。此后每次我回老家的时候，伯父常在我的耳旁教导：“伢崽，伯父只要你做到四个字，问心无愧！”说罢，伯父还沏一杯浓浓的春茶——还是那把黑乎乎的茶缸。然后傍我坐下，用疼爱、赏识、期望的眼神看我，眼睛总眯成了一根线丝……
　　 我便是背负伯父传递的“问心无愧”四字，工作，生活的。而我也用了半生的时光，解读领悟四字的涵义和份量。我更知道，伯父时刻以“问心无愧”，丈量他人生的道路，校正他前进的方向。
　　
　　 四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为牌位前的香炉，添了三炷香。之后对着老人家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三躬。我无时无刻都觉得伯父没死，不过一次小睡而已，睡后一定会醒来的！然后像往常一样，泡一杯馨香四溢的绿茶，握一杆竹烟筒靠着我身旁端坐，听我讲着家谱里的事，眼睛乐得眯了一条细缝……
　　 我久久伫立于灵堂神位前。西乐队折腾出的喧嚣杂乱的声响，已沉入远处山林的平静之中。脑海里一片空白，如高山下的湖面，除了山峰的倒影便什么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只是，那阴雨中枫树上老鸦的长唳，久久在老家的山谷回荡。
　　 此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伯父坚实、厚重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伢崽”。
　　 小时候，我特别向往过年。过年除了有肉有鱼吃外，兄弟几人还能轮着去伯父家拜年。那时我家境况窘迫，以至连至亲的亲戚都鲜有往来，应验了农村一句俗语：穷家无富亲。可是，伯父却是我家唯一的一家“富亲”，与父亲“坚守”着频繁的“外交”关系。记得每次从伯父家辞行时，伯母都会给小孩们发两块压岁钱。两块钱对一个尚在念书的孩子来说，尤为阔绰。每次给完钱后，伯父都会捎带一句：“伢崽，用心念书啊！”
　　 有一年暑假加双抢的时候，炎炎烈日，酷暑难耐。因家中无牲口犁地，父亲便思量上老家借一头牛使唤。当时，农村一头耕牛相当于半个家的家当，更是对于父亲这样的家庭来说，耕牛无异于“奢侈品”了。那时十一岁的我，因能念书深得父亲的痛爱，以致徒步去伯父家的父亲也不忘捎上我。为了解渴，父亲在路上连续两次买了两个又大又脆的梨瓜，两人分着吃。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最甜的梨瓜了，也是记忆中，父亲最慷慨的两次花销。父亲一边吃着，一边对我谈论家庭的打算。那可是父亲第一次把我当大人看待，说话的口气像极了等我最后“敲定”。
　　 我们这一趟步行了40余公里，赶到伯父家时天已泛黑，伯父刚好从农田割禾收工。看到立于檐下的父亲和我，倦容里绽放着璀璨的笑颜。伯父一边摘下头上的草帽，一边脱下粘满泥水的衣衫。对着正与他搭讪的父亲视而不见，却朝我傻笑了许久，说：“伢崽将来肯定有出息！”
　　 从那一刻起，我感觉自己实实在在长大了。
　　
　　 五
　　 我记得：伯父身材魁梧，英气逼人；伯父不苟言笑，表情严肃；伯父话音不大，力道十足。伯父生前，许多人贴着耳根对我说：“你伯父好吓人。”连着父亲也惧怕伯父，这我是知道的。可在我的心里，伯父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其实，我最喜欢伯父看我时的眼神，那种赞赏和期望总是能激起心灵深处的波澜——我便是在这种激励中长大的！
　　 1996年冬，江西兴国的族人发来了重修家谱的倡议书。得到消息后的伯父特别亢奋，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通知我们几位读书的后辈，回到老家续谱。伯父先用干柴烧了一盆旺火，再将珍藏于家里的老谱搬至客厅，摆在小方桌上。原来伯父与大多族人一样，根本看不懂家谱。伯父瞄着我看了一会，说：“你来执笔！”我听后心中一番惊愕，有种“受宠若惊”的局促，继而转化为一种自豪和优越感。当时与我同去的有进过“帐房”的老先生，有正在教书的老师，有学历远高于我的应届本科生……于是，我成了宜春籍宗族续谱的主角。后来我每每想起此事，觉得伯父有“慧眼认英才”的魄力，那种“肯定”对开始长大的我来说，可谓有“点石成金”的神奇。
　　 在随后的几天里，当我翻阅或抄写谱稿的时候，伯父一手拎着陶瓷火笼，一手握着一竿竹筒烟枪，靠着我身边坐定。接着，给他钟爱一生的烟枪装上土烟丝，将枪头插入炉火。猛吸枪嘴，一团浓浓的烟雾从嘴边袅袅升起，像在伯父的天空升起一团云彩……
　　 吸完旱烟后，伯父将烟枪别在腰间的罗布汗巾内。之后起身用塘瓷茶缸，为我沏了一杯带着清香的年初的春茶。伯父端茶的皲裂的双手，与积满茶垢的茶缸一般地黑。那黑乎乎的圆筒几乎看不清原始的本色，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油漆。我想：这茶缸恐怕从来不曾洗过。泡完茶后，伯父重新挨着我身旁坐下来，注视我的眼神满是慈祥和蔼的成份，双眼眯成了一丝细线……
　　
　　 六
　　 我询问过伯父的死因，大概由高血压引发的脑溢血。伯父去世的前一日下午，在庄稼地摘“过秋”辣椒，干了一整天的农活。太阳下山后，便回家冲了个热水澡，与伯母交谈了一些孙辈们念书的琐事。傍晚七点钟的时候，他和平时一样，端着晚饭去卧房看《新闻联播》。这是伯父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只看半小时电视，节目必定是《新闻联播》。可是，那晚新闻还未播完，山村的人家便停了电。伯母在厨房点着蜡烛洗碗，可等了许久，仍不见伯父将饭碗递到厨房来洗。伯母便端着蜡烛来到房间，只见伯父躺在了电视前的水泥地上，前额挺立一个红色的肉疙瘩，鲜血汩汩流淌。整个房间撒满了残菜剩饭，以及青花瓷碗的碎片。
　　 突然，一股妖风从门外袭来，扑灭了伯母手中的蜡烛。
　　 堂兄比划着回忆了当时的情形。伯父是侧身趴地的，一只手抓着竹椅的一条腿，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把米饭。也许，米饭对他这一辈人来说太重要了，以致临走前也不忘带着。根椐伯父那努力向上的姿势，可推断倒地后曾拼命挣扎过，想重新爬上那把椅子。且摔倒后的伯父，已丧失了语言能力，流露出无助和无奈的眼神。但随后他放弃了，因为伯父安睡的样子，已说明了当时的一切。他伏地的姿势表情，就像一个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我猜，伯父也是以这种姿势和表情，来到这个世界的。
　　 伯母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呆呆地钉在那儿，握在手上早已熄火的蜡烛，也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于地。正在屋外闲坐的堂兄，听到伯母的号啕后手忙脚乱地赶来，将伯父扶起，掐住人中。但此时的伯父，已昏迷不醒、气若游丝了。
　　 初秋的夜晚，像舞台一样合拢了黑色的帷幔，紧紧裹住了山村的日子，也止住了伯父脆弱而平凡的生命。四周没有一点儿声响，像死一般地寂静。只见村前剩余半树黄叶的枫树上，站立一只昏沉的老鸦。几声长唳，便绝尘而去，消失于落日下的余晖里。记忆中的往年的枫叶，从来没有今秋这般黄得早、落得快过；而那声撕破夜帏的鸦啼，比任何的黄昏都要凄凉和冗长……挨到零点30分钟时，伯父走完了人生全部的路途。伯父的生命也和风吹的蜡烛一样，灯枯油尽，灭了！
　　 生命便是此般之脆弱，脆弱到一阵风就可熄灭，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利落；人生像极了伯母手中的蜡烛，生命的一张一合，便是蜡烛的一旺一止。
　　
　　 七
　　 “哀风兴感，行云徘徊；游鱼失浪，归鸟忘栖。”
　　 伯父出殡的时辰选定在午时。赶在移棺的时候，我挤入啼哭号恸的人群中，隔着玻璃冰棺，凝望伯父略显萎缩的遗体和清瘦的脸。负责葬礼的“八仙”，先在杉木制作的漆得乌黑的棺椁内，垫着一层厚厚的石灰粉，又在石灰粉上铺上一层棕榈须。之后，再在棺材的头部枕上七片陈旧的青瓦，作为死人的枕头。棕榈须上面，覆盖一块白布。这样，伯父死后长眠的“暖”床铺好了。此刻我顿时领悟，人的一生只求下有寸地，上有片瓦，伯父劳碌了一生，想来此刻得以告慰亡灵了。
　　 这时，灵堂内人头攒动，嚎声震天。众“八仙”将伯父的遗体，从电冰棺抬至刷着黑漆的木棺内。“上棺”后，”八仙”又在棺内放置了衣物和冥币，再在尸体上盖一块红布。最后盖上椁盖，在椁盖与棺材之间，拴上四颗长而粗壮的竹钉——这恐怕是对伯父生命的“盖棺定论”吧！
　　 午时时分，阴雨霏霏，浓雾弥漫。连着雨滴和浓雾也怜惜伯父这慈爱正直的人，似乎最后一刻挽留着伯父的远离。当伯父的灵柩被抬往自己生前“钦定”的“福地”时，即已宣告我，再也见不到那慈爱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了。
　　 伯父平凡的一生，虽没有轰轰烈烈的精彩，却留着平平淡淡的从容。正如这段通往墓地的路，泥泞不堪，却坦荡磊落。路上，枝梢和树叶在凄凉的风雨中，瑟瑟发抖；那声鸦噪又在树丛的某个地方响起，久久回荡。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我终于明白伯父并非小睡，而是长眠，是永远地告别了我们。此时我怅然若失的心里，似乎得以稍稍地平静。我突然想起伯父的那句话：我虽清苦，但心中踏实呀！当然，伯父真正做到了“问心无愧”！如果心中有愧，他能睡得这般镇定、安祥和自然么？能睡得如此深沉、平静与坦然么？
　　 呜呼，我敬爱的伯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