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注定就是一次单程的旅行，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从黎明走向永久的黑夜。这不等同一般意义上的旅行，而是一次充满迷茫、惶惑的旅行，没有最终的目的地，没有人与你同行，一旦出发我们再也无法回到我们的起始地。我始终弄不清楚我们是从远古走来，还是向远古走去，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的结局，我们都会变成一杯黄土，一具废壳。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生似乎太悲观，太灰色，但事实的确如此。
　　 每次，当我带着行李回到家中，坐在寂静安详里，点燃一根烟，然后很认真地看着那些烟雾弥漫在房间的时候，满脑子还是沿途见过的烟雨缭绕的水乡山林，粉墙黛瓦的古镇，秀丽典雅的阁楼，时间恍如隔世。沿途景致很美，一座老屋的青砖墙，一阵风铃声，一小片飘落的黄叶，我都不知不觉掺杂进了我自身的经历，个人的命运和变幻莫测的心境。
　　 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的下一趟旅行能到什么地方，见到什么样的城市、田野、异域景致，不刻意去考虑旅行路线，当停下车子，发现自己忽然间就到了一个陌生又熟习的地方，这样的旅行感觉非常奇妙。离开苏州城前的那个夜晚，我猫在一间偏僻的旅馆里，铺开旅游地图，手指在一个叫同里的小镇停了下来，我翻开旅行资料，册子里介绍说，同里镇自宋代建镇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川”字形的15条小河分隔7个小岛，而49座古桥又将其连成一体，历来有“小桥”、“流水”、“人家”著称。和我同住一间客房的旅人告诉我，早上7：30前入古镇，就不用收费，因为这时候门岗都没上班，没人管你。所以第二天还不到六点，我就拖着行李走出旅馆的大门，赶到苏州火车站广场，上了一辆开往同里的小巴。
　　 车厢在我身后“嗒”地合上门，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着我已经熟悉的苏州城，迅速无声地离开我的视线，一段温暖的日子渐渐与我远离，我又以苏州为起点，去往另个陌生的城市，离开苏州城那天刚好是我30岁的生日。在开往遥远的车上，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倦意，途中没有谁可以说话，我旁边是一个很斯文，长得很秀气的江南女子，我想主动找她说话的时候，她一头软软的秀发几乎是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过去了。
　　 小巴大约走了一个小时40分，我远远地看见一座牌楼，上面写着：同里古镇，我知道车已经到了同里。下车后，从高高的牌楼下穿过，走到了一条商业街，时间还早，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街道两旁的树像雾一样，树荫下零零散散有一些老人在晨练，街两侧都是些70、80年代摆设的商店，让我开始觉得时间有点恍惚。
　　 同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古镇，蜿蜒迂曲的河道，青砖白墙的民居，温文尔雅，宛如是一幅浓墨淡彩画，让人如痴如梦。
　　 二
　　 虽然我之前已问了我预定那家客栈的位置，但现在我不敢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我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即使在我经常驻足的城市里也常常迷路。我站在街边再次拨通了客栈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子，一口婉转的吴侬软语，她告诉我，爬过一座桥，进了买票口，绕过那个老咖啡座，再走5分钟，有排杨柳，她的客栈就在树的后边。我笑了：“怎么听上去像个童话。”穿过一排杨柳就看见了客栈，那是一栋两层楼老房子，大门上的灯还亮着，所有的窗都还紧闭，上面落满了雨痕，我站在门牌下，核对记在小纸条上的地址，确认自己是不是找对了地方，然后伸手摁了摁门边的门铃。
　　 门锁响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很漂亮，不需要任何装扮也足以吸引男人。桔黄色的光中，她穿着一件颜色素淡的紧身衣，很随意地搭配着一条牛仔裤，脸上看不出妆的痕迹。“我是这家客栈的女主人。”女人朝我浅浅地一笑，轻柔地挥一挥手，不冷漠也不暧昧，女主人说，在同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比这更温暖的地方了。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老房子的地板在脚下吱吱地响着，空气里有点潮湿，沿着窄小的木梯爬上二楼，走到一个长长的暗暗的走廊，女主人告诉我，其实她也不是同里人，她是二十年前嫁到这里的，刚来同里的时候她才十九岁，那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喜欢静静地坐着看流水；听熟悉的音乐；在男人们挑逗的目光中，大口大口地喝着烈酒；和不陌生的陌生人回忆一些快要老去的回忆，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经历过，现在再没有什么能使自己冲动，也没有谁能打动她，男人说我已经苍老了。女主人突然掉过头来，迎着我的目光，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问：“我真的老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当时我正想着另一个长得和女主人极像的女孩。那女孩现在也应该有女主人这样的年纪了，也会像女主人一样美丽而沉静，我想。我是在一家咖啡店遇上她的，假期我喜欢到学院旁边的那家咖啡店消磨时间，女孩在那家咖啡店拉小提琴，我注意看那女孩的外衣，觉得那女孩穿着白色毛衣很好看，她的毛衣勾勒出来的乳房的线条让我脸红心跳。中途休息的时候，女孩总是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不时搅拌几下放在面前的咖啡，浅浅地喝上一口，然后放下杯子，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恬淡的笑。每次看到她总觉得她像一泓清纯的流水；如圣母玛利亚怀抱里的圣婴，我不敢走近她，只是在离她不远大的地方，用目光去触摸她那张冰凉和柔滑的脸。
　　 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女主人打开了一扇门，然后说：“这段时间客人多，其他房间都满了，只剩下这间，你是一个人，我就留这间给你了。”房间不大，光线很柔和，洁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出自儿童之手的漫画，窗台上的那一盆花，正散发出淡的清香，让人忘却了旅途的疲劳，忘却了身份，如同回到童年最初的梦里。地上散落着一些CD和书籍，女主人抱歉地笑了笑：客人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我说，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可以，女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把钥匙交给了我，她说，你可以自由出入客栈的。谢过女主人，我开始收拾房间，尽管脚步很轻但还是在木地板上踩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推开雕花窗，让新鲜的空气进来，窗下不远处就是吉利桥。阳光渐渐露了出来，点点斑斑洒在清澈的河道上，桥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桥的另一头有一株长得很老的树，几个孩童正在树下戏耍。收拾完房间，我踱到廊上，看见女主人正在楼下清扫落叶，枯叶在扫帚下飒飒地堆积着。
　　 因为早上起得太早的缘故，感觉有点疲倦，我只在三桥附近走走，同里小镇的民居和其他江南水乡民居一样，大都贴水而建，风格朴素，恬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外廊和水码头，脊角高翘的房屋；砖雕门楼，远远望去，风雨沧桑。三桥边有一个200多年历史的老园子，残垣断壁，中间有一片菜地，正院石板地里有两棵大树，左边一棵是桂花，右边一棵是合欢，都过了屋顶，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满院漂浮着让人微醉的甜香，有风吹过，桂花如雨飘洒。
　　 回到客栈，有几个老人在厅中央的红木八仙桌上摆着棋子下棋，一边美滋滋地喝着茶，看见我走进去，他们热情地邀我同他们一道喝茶，我道过谢，然后端起一杯茶，细细地闻着。
　　 三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窗外有雨声。走出客栈，天空飘着小雨，雨雾落到草和黄的枯叶上，整个小镇为烟雾笼罩着，迎面望见白色雨雾中几栋屋顶上长了草的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顿生一种宁静、虚无的感觉，虚无之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古老气息飘渺地游荡。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显得很荒凉，寂寞地伸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走上这条石板路，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又回到遥远的期待中，像父亲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抚摸着我，如今对过去的记忆，已经被时间慢慢蚀掉成一片朦胧的背景，隐藏在幻象和真实间模糊的光晕中，如同我眼前平和、宁静而温情的水乡同里。
　　 烟雾中的同里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意境缠绕着我，让我感觉兴奋中掺杂着古老的忧伤，古旧的老街，披满淡绿色的柳枝像旗帜一样飘荡。我一个人徜徉在小桥流水之上，漫步于青石小巷之间。走在飘飘洒洒的迷蒙细雨中，不撑伞，也不管是否沾衣欲湿，静静品味那一份被岁月洗涤过的安宁；时光雕琢后的浪漫，听流水诉说千年不变的古韵，不经意间，被世俗污染的心又多了一份淡泊和清净。
　　 老屋的瓦檐上有雨珠慢慢地渗透，滴落下来，有穿蓝色碎花布衫的女子，撑着把红色的油纸伞，穿过悠长的雨巷，有点潮湿、慵懒。
　　 中午的时候，雨停了，阳光从叶隙里散出来，我在这座古镇漫无目的地游荡，窄的巷子，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在我脚下延伸，总是很长，像岁月，你永远无法抵达。走了很长时间，感觉到有点饿，我在城东的一个小摊上吃豆腐脑，还有三四层的葱花油饼。我用酱油泡了切得细碎的葱花浇到热乎乎的豆腐脑上，吃得心里熨帖，坐在我旁边是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们一面用手拿了一层一层葱花油饼撕着吃，一边谈论着诗歌、戴望舒、以及暗恋的经历，我从口袋掏出一根烟，点燃，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围绕着我。
　　 天色已开始暗了下来，有暮归的鸟在屋檐下拍打着翅膀，所有的老屋在夜幕中露出黛色的轮廓，同里的夜色显出一种神秘和空旷。
　　 沿着河道边走，水中月影朦胧，岸上灯影绰约，隐约中还能瞧见鳞次栉比的清明民居，恍惚间，穿越时空，偶尔有一叶小船在河面划过，船娘轻摇桨橹，在河面上泛起水花，木船缓缓穿过拱桥，嘎吱声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木头厚实的味道，柔媚江南曲调飘过夜的上空，仿佛把时间拉回到久远的年代。
　　 同里的夜真的太贴近我的心境，没有城市的喧哗，没有汽车的躁声，一切使那么宁静，那么舒适，窗下对面不远处的吉利桥，白天桥上走着很多人，现在冷清许多，有一对新人从桥上走过来，听客栈的女主人说，同里人一生是必须走三桥的，结婚时走吉利桥；孩子满月时走太平桥；人老了的时候走长庆桥。走到桥中的女子从男子的身边跳开去，在那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跳着青石板的阶梯，跳下去，再跳上来，男子望着她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些什么。
　　 微弱的月光给房间深处添加了一丝微光，我站在雕花窗边，夜风吹起的蓝色印花窗帘，偶尔拂过我的脸，感觉是很轻很柔软。在这星很淡，月很朦胧的静夜里，我心绪开始变得懒散郁闷。
　　 月亮斜挂在小镇的上空，躲藏在如烟雾飘动的云朵里，有些孤单，古老的木床散发出淡淡的檀香，我在摇晃的光影里渐渐睡去，那些曾经的人和事，那些古老的小镇，一个个往后慢慢退去，消失在茫茫的远方，一切离我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梦中，我听到自己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