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征文*心帆】深秋的风(小说)
深秋的风扯乱了清云盘得紧密的发髻,一道残阳倾泻在湖面上,如同惨烈的血,汹涌着,耀花了浑浊的眼。那尘封的记忆,被残忍地撕裂,灼痛了心底。眼角的泪,干涸很久了,早上穿的那件蜡染风格的旗袍,已经皱得失去了曾经的淡雅。好久好久,夜,吞没了那最后一缕霞光,清云依然固执地缩在岩石下小小的角落,两只手,揽着薄薄的披肩,紧紧地抱住膝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一丝丝温暖。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三个字在脑海里翻腾了无数遍,可是,依然理不出个头绪来,所有的往事,都堵在心口,压抑得呼吸困难,只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不至于窒息。
一、偶遇
东湖公园,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休闲场所,现在已经发展成一个公开的相亲公园,每个周末,很多父母,拿着自己儿女的资料来这里交流。现在的年轻人都忙事业,根本顾不上来这里大海捞针,他们的婚姻大事,成了父母的心事,附近的老头老太太,就成了这里最热心的红娘,最热衷于把东街的闺女介绍给西街的帅哥,至于是不是真的走向婚姻,那是孩子们的事情了。
清云是最不喜欢热闹的,天天只是宅在家里,每天出门去市场买点蔬菜就是她的运动,是一个最称职的贤妻良母。只是自己家那已经二十九的闺女,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也不动心, 她就真的坐不住了。正巧去市场的路上,遇到楼下的刘嫂问起来,就随口提了提,谁知热心的刘嫂就张罗着,帮她准备了资料,把她强拉着来到了这里。
刘嫂已经六十多了,别看岁数不小了, 精气神可足着那,一身运动服,个头虽然不高,走起路来,依然是步步生风。一听她说要给嫣儿说亲,别提多热心了:“嫣儿可是个好孩子,咱们得仔细挑挑,二十九也该去相个亲了,我那作科长的儿子二十九的时候,都当爸爸啦。现在闺女可是个宝,公园里那些找对象的,都是儿子找老婆,有我在,你放心,那些男孩子,咱随便挑,哈哈。”说着,自己都觉得特别得意地笑了起来。
真应了那句“挫老婆,嗓门高”,一进公园,就跟那群老头老太太招呼上了:“哎,我说老伙计们啊,今天我可给大伙儿介绍个最漂亮的闺女,这人可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人品是一等一的好,喏,你看看,你看看,这照片没拍好,本人比照片还漂亮哪。”
就这一嗓子,一下子围过来七八个老年人,他们手里都拿着自己儿子的照片,都是来找儿媳妇儿的,一听到刘嫂这样说,都追着:“这姑娘多大了啊?什么学历?身高多少……"
一时间,清云脑袋都晕了,还是刘嫂有经验,一点儿都不慌:“都别吵吵,你们手里不是都有资料嘛,把资料互相交换一下,感觉差不多的,拿回去,问问孩子们自己的意思,有眼缘的,自己联系,看不上的,谁也别耽误谁,多简单。清云啊,你把手里的资料分给他们,叫他们都看看,咱闺女多有范儿啊。”
听了她的话,大家都行动起来,你一份我一份地交换资料,都在介绍着自家孩子的条件跟特长。不一会儿,清云手里就攥了一大把的照片,还有各种模板的资料。
刘嫂笑吟吟地说:“今天就这些吧,多了眼睛都挑花了,清云,走,咱们找个清净地方,把这些资料好好看看,给我们嫣儿找个好人家。”
“哎!老刘,我家儿子你多给介绍介绍哈。”一阵清脆的嗓音从她们身后响起来,清云一回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这个人是谁,我见过吗?清云心底嘀咕着。
刘嫂笑了起来:“哎呀,孙科长啊,你儿子条件那么好,还用到这里找对象啊,对了,他属虎,今年也三十了吧?”
一头烫着大卷的披肩发的孙科长,把手里的照片和资料交到刘嫂手里:“别叫科长, 我都退休了。我儿子上学时有得是对象,等现在该结婚的时候,一个对象也没有了,你说急人不。我现在只想尽快帮儿子找个好老婆,喏,仔细看看,我儿子长得还不赖吧!您老就多费费心啦,到结婚的时候,给您送个大猪头!哈哈,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啊!”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清云一眼,转身离开。
刘嫂拿着那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清云,你别说,这孙苇的儿子长得真眼熟,你看看,是不是和咱闺女有些像,快拿出来,对比一下。”
清云猛地怔住了,在刘嫂的催促下,机械地从资料中,挑出女儿的照片。
“看,多有夫妻相,他爸高远也是咱们富裕镇的副镇长,咱闺女要是能跟他过日子啊,那你们可真是门当户对,这辈子一定会大富大贵,清云,你说哪?”
“这,这个还要看孩子们的意思……”清云嗫喏着。
“我知道,咱们那会儿,婚姻都自己做主,更何况现在的孩子那。”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刘嫂掏出电话,看了一眼,“嗨!你看我这脑袋,今天光忙你闺女了, 忘记我还约人排练节目那。资料你都收好,帮孩子好好挑挑, 我来不及啦。”说着,刘嫂一阵风似得走了。
清云拿着照片,一步一步向湖边挪去,两条腿麻木一般,没有一点感觉。那照片上灿烂的笑容,如同一道利刃,刺得她鲜血淋漓:夫妻相,多可笑,那明明就是年轻时的他啊!长得太像了,连最可靠的DNA,都可以省略了!三十了,属虎,比嫣儿还大一岁,那这孩子是自己和他刚结婚那年生的,对啊,资料上应该有具体时间!清云强忍着泪意,仔细看了一下:1987年1月27日,这是怎么回事?跟嫣儿就差三天?清云彻底蒙住了,不是属虎吗?原来是这样,除夕虎,也是虎,周维,你真是好本事!清云浑身哆嗦着,委顿在岩石的角落,再也挪不动了,记忆的阀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二、往事
刚认识周维,正是清云刚落榜的时候,既没有参加工作,也没有了读书的压力,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在午后的阳光下,窝在那棵老银杏树下,读一本本琼瑶小说。那天的风很柔和,一阵苍凉的吉他声,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不远处的他,哀伤的眼睛,似乎有道不尽的苦恼。
一曲终了,清云忍不住走过去:“吉他应该是热情奔放的,你这情绪,适合去弹古筝。”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们女孩子的心好难猜,你可以帮我分析一下一封信吗?”
“我?我们又不熟悉,看你私人信件,合适吗?”
“就是不熟悉才叫你看,别人看了会笑话我的,我给你看的,又不是你自己偷看,有什么不合适的。”
“哎,算了吧,我还是觉得不太方便,我可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
“我真的需要帮助,都说旁观者清, 你帮帮我吧。”
看着他那祈求的目光,清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被揉毛了边的信封,递给了她。
清云打开一看,不由得叫了起来:“你这不是捉弄人吗?一张白纸,你叫我看什么?”
“对,就是一张白纸,她寄给我的……”他的眼睛看向遥远的天际,露出受伤神色。
看他憔悴的脸庞,清云忍了好几下,还是没有忍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就一张白纸吗?”
半晌,他嘶哑着说:“对,就是一张白纸,你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哪?”
“唉,看你挺痴情的,就帮你分析一下吧:这白纸,有很多种解释,往好了说,可以是一起到白头;往坏里说,那就是拜拜,看你自己怎么理解了。”
“我理解,就是后者。我们高中一个班的,她妈妈希望她复读,为了陪她复读,高考的物理卷,我故意放弃了三道大题。谁知道通知书下来了, 我真的如愿落榜,她却考上沈阳的工商管理学院了,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希望她等我……”
黯然的眼神,触动了清云最柔软的心弦,不由地伸出手,把那颗低垂的头,拢进自己的怀里。
而今看来,人家那张白纸是前者的意思,人家要白头到老的,那我算什么?我是第三者!自己在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最令人不齿的第三者,这个结论一出,如同一阵天雷,炸得她两耳轰隆隆做响:“不, 我不是,我不是第三者!”清云不由自主地喘息着,“我要回家,我要当面找他问个清楚!”她挣扎着,顾不上浑身的酸麻,趔趔趄趄走出公园,在公路边,伸手招了出租车,回到家里。
走进楼梯间,清云正欲开门,门里传来婆婆的唠叨声:“不是我说你,这辈子就这个窝囊样了,都五十多岁了,自己的儿子还不敢相认,别忘了,咱们老周家就你一个独苗儿,我老婆子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临死前抱抱自己的亲孙子,到那边,也有脸见那列祖列宗了。可你哪,还副镇长呢,这点事儿你都做不到,她爸爸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有什么可顾忌的,现在这个社会,你们男人,不是都时兴这样的嘛,什么‘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你就跟她挑明了说,我看谁不许我孙子进门……”
清云刚摸上门的手垂了下来,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婆婆都知道了,她知道,还有谁会不知道呢?看来事情真就是这样:所有的婚外情,只有老婆才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只听见周维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妈,小点声,这样的事情能可哪儿嚷嚷啊?真闹起来,丢的是我的脸!再说,清云这些年对你跟亲妈一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这样做她的心脏可受不了,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了,再怎么也不能叫她受这样的刺激。”
“别跟我提她,就那狐媚子样,打一进门我就看不上,”婆婆尖刻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她到底哪好,啊!你就非娶她不可,不是她,我孙子早认祖归宗了。一辈子就怀孕一次,就那么一次,七个月还流产了,你说你娶她有什么用。这样的女人,早就应该跟她离婚的。”
“妈,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再说当年,要不是因为你叫她去倒垃圾摔倒了,她也不会出意外啊。”
“哈,你还帮她说话,七个月去倒个垃圾,就流产啊,我们那会儿,临生了还要下田干活的,就她金贵啊,别一出事情就赖在我头上!”
“得,别激动,一会看你血压又上来了,都说了,过去的事情别提了……”
“妈!你怎么坐在门外啊?”女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云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嫣儿当即也慌了神,猛地拍打起房门: “爸,爸!快开门啊,我妈在门外晕倒啦!”
三、迷茫
雪白的墙壁,雪白天花板,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清云知道,这是又住进了那家医院了。这二十多年以来,最早是嫣儿身子弱,一年总要住几次医院,跟着是自己的父母先后病倒了,她一直是家里医院的来回跑。父亲的尿毒症,母亲的心梗,公公的脑溢血,婆婆的脑梗,这些老年人的常见病,都被她摊上了。这二十几年里,陆陆续续,她伺候走了三位老人,已经不知道进医院多少次了,有时候觉得,一年里,住在医院的时间,比住在家里的时间都多,她对医院比对家还熟悉。
半梦半醒之间,清云的面前浮现出,父亲临终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现在看来,父亲是早就知道了真相,只是不想伤害到自己,到死都没说出来。
“妈,你醒了吗?两天了,喝点粥吧?”嫣儿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云困难地张开眼睛,孩子身上还是那天的外套,本来就纤瘦的小脸,更憔悴了,看来一直没有回家。
“不,我不要,你出去……”
“是叫爸爸进来吗?他一直守在门外,都没有去上班。”
“不,不要,我不想见他,你也出去吧,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半晌,嫣儿乖巧地说:“好吧,粥在保温杯里,是爸爸亲手熬的,一会自己想着吃,我就在门外,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一声。”
清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是,她不能忽略婆婆说的话,流产,七个月的流产,不是早产,那么,这个女儿是谁生的?难道说,连女儿也是……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浑身瑟缩着,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就太可怕了!
嫣儿,是她的心头肉啊!生下来才二斤半,一出娘胎就进保温箱了,足足过了十二个小时,生命体征稳定了,才准抱回来。那小脑袋还没有拳头大,模样楚楚可怜,就连指甲都没长全,只是一层红膜。饿了,连奶水都不会吸允,是自己愣是挤乳房,浓稠的奶水,滴进嘴里,才学会吞咽的啊!吃饱了,对着自己嫣然一笑,那笑,真甜啊,所以自己才给她起个名字叫嫣儿。唉,难道说自己生的孩子死了,他把别人的女儿抱来的?不会的,他对孩子那么亲,怎么会不是他亲生的哪!
忽然间,她恍然大悟:难怪刚见到孙苇的时候,觉得她那么眼熟,女儿明明就是长着她的眉眼啊!苍天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叫我受这样的打击。不,不能的,难道是我抢了她的老公,又抢了她的女儿!真是电视剧也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吧?
然而,尽管她不想承认,可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疼爱了三十年的女儿,真的是别人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