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那个梦里依稀是你(散文)
这个世界充满了很多偶然和必然,但一生中有一次邂逅能够让你终生难忘,这偶然也就变成了一种必然。边城的织女可以作证。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三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流浪青年,一到暑期就要外出一趟,为赋新愁而去寻寻觅觅。这一天,我背负诗歌的行囊,来到了沈从文笔下的茶峒边城,去寻觅梦中那个清纯的“翠翠”。已是日中,我被汽车抛在茶峒街头,沿着陌生的街道独自走向了边城的深处,去寻觅那吊脚楼,那白塔,那渡口,那乌篷船。酉水依旧在喧哗,船歌依旧在响起,记忆中的翠翠和爷爷却不见了。饥肠辘辘的我,只得一路不断叩问着小镇,满眼里都是翠翠小店,却不见了昔日的翠翠。我举目无亲,一时茫然无措,翠翠,你在哪里?我在心里一声声呼唤,我呼不应唤不应,只得偷安来到一水之隔的川东洪安小镇。茶峒尽收眼底。吊脚楼依旧,古渡口依旧,乌篷船依旧。可是那白塔呢?(白塔早已成为历史的逝影)白塔的遗址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小水电。我心中不免一阵怅然。那三不管的小沙洲还在。听说翠翠的塑像就将伫立在那里,只是我无缘再等到揭幕的那一天了。我只是不知,那善良、美丽、淳朴、地道的翠翠还在么?茶峒没有告诉我,洪安也没有告诉我。但我依然还在不停地寻找……这时候,我很想攀上对岸的山崖,去寻找那些生长在崖壁上的虎耳草。我想那也许就是作家灵感来袭的一种灵草。
我又返回了茶峒小镇。
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穿过河柳斑驳一地。如果不是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小书店,我不会遇上你;如果不是我想购买几本书作纪念,我遇不上你;如果不是我向书店老板询问小镇的今昔变化,我遇不上你。想来也真是有缘,或许是一种偶然,老板娘一见了你就说:“看,茶峒的翠翠来了!”
我就这样认识了你,茶峒的“翠翠”。新时代的翠翠。我们仿佛一见如故,因为我们身上都铭刻着岁月的沧桑,一如那爬满青苔的古老石墙。我这才知道,你曾是小镇变革的带头人,摩登,时髦,可是小镇却容纳不了你。你一波一浪的卷发曾掀起小镇的奇诡风云,你的超短裙曾裸露过小镇的丑陋,最后你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公职,走出校门学习土家织锦办起了工艺美术厂。就这样,我随你款款走进了你的织坊,十多台织机、十几个织女,突然一下子沉寂起来。这是你精心挑选的一个基地,在河岸边的吊脚楼里。这无疑是小镇里的一道别致的风景。推窗而望,是一河清澈的酉水,晨曦斜阳,雪雨风霜,全都扑入你的眼帘。但我发现你脸上不仅刻着喜色也刻着忧郁。虽然小镇骂你是个疯女人的年代早已经过去,可是你和夫君依然洁身自好,不传香火,一心一意扑在事业上,不想再次引起了小镇一浪高过一浪的流言蜚语。那天夜里,月明星稀,身心疲惫的你满怀感伤地走向了酉水河边,当你望见水中浅浅的倒影时,就仿佛倒影在历史长河中的翠翠的梦影,你于是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又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小镇。小镇的格子窗就像时刻盯着你的眼睛,一双双充满着疑惑与惊奇。
你说你知道。你知道也不再管小镇的眼睛。你说那些眼睛其实并没什么恶意,总有一天会理解你,你说那是你的心灵之窗。事实胜于雄辩,茶峒的男人也不会像你这般地容忍啊。当你的织机终于摆放在你租赁的吊脚楼时,小镇的目光惊诧了,人们对你开始另眼相看。那一夜,月明星稀,天籁如织,你独自坐在崭新的织机前,紧闭门窗,静静地长哭了一夜,你想把你这些年来的辛酸全都哭出来,然后再去面对新的挑战。你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干一番事业有多么地艰难,一个女人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又要做出多大的牺牲!而你之所以这么静静地对我倾述,是因为你觉得我正在用心静静地听你倾述。我记得,别林斯基曾说过什么才是人的内心,因为那地方不是为了安放隐私,那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地方。那时我也正在寻找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我对织锦的认识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因为你对我说起了关于西兰卡普的传说。相传西兰是土家山寨最漂亮、最聪明的姑娘,她把所知道的花样都织完了,就是没有织过夜半花开、夜半花谢的白果花。一天夜里,一位白胡子公公托梦说,你半夜在白果树上就可以看到那花儿了。为了织出白果花,每当月明星稀,她便独自爬上那高高的白果树,与白果花儿悄悄对话。一连几夜,不想被嫂嫂发现,以为小姑子正在偷情,便向她哥告了黑状。哥哥误听信谗言,不问青红皂白,就用板斧去砍那棵白果树,西兰不幸摔下树来,死了。之后西兰的魂魄就变成了一只鸟,夜夜都在树上喊冤,说嫂嫂乱嚼舌根,哥哥错把我杀!
这当然只是一个美丽、令人伤感的传说。西兰卡普其实是土家语之汉译,所谓“西兰”即为被面,所谓“卡普”即是花,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带花的被面”。其实关于西兰卡普的起源,史籍中只有一些零星的记载,《后汉书·西南蛮夷传》所说的哀牢夷“织文革绫锦”,其“兰干细布”就是土花铺盖的前身,称武陵蛮有“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衣裳斑斓”的习尚。之后土家族长于织作的传统便得以传承下来,直到改土归流前后,不论男女都保持着“喜斑斓服色”的习俗。但文献上对土花铺盖却给予了诸种不同的名称。同治年间修的《龙山县志》云:土锦“绩五色线为之,色彩斑斓可爱。俗用以为被,或作衣裙,或作巾,故又称岗巾。”《永顺府志》云:“斑布即土锦。”“土人以一手织纬,一手用细牛角挑花,遂成五色。”
这些自然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织女星西兰,因为你我才深深地爱上了土家织锦。我不知你对我静静地倾述,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不甘平庸的梦想,还是因为你内心的寂寞与孤独?我想你的梦想也许就是所有茶峒女子的梦想,正如那一片高远而澄澈的天空,宁静而致远。而今我才知道,其实你的梦想原本也就是我的梦想,因为我们都在编织着一出人生之梦、一出理想之梦。虽然这个梦里有幸福、有酸甜、有苦涩,其个中滋味也只有你我自己知道。
暮色四合。酉河水里开始人潮涌动。茶峒的暑气被渐渐浸入到河水里。我再次走向了暮色苍茫之处,从你沐浴的岸边悄然走过,我看见你惊惶的目光了,我看见你挺挺的胸乳了,我看见了你肌肤如雪般的美丽……可是你为何又要微笑着遁入水中去呢?你是在袒露自己美好的心境吗?我不知道。夜幕已经拉上,我伫立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西望流水的尽头,和西天一抹淡淡的天蓝,开始感受小镇夜的静谧,但我眼前浮现的依旧是你织坊里的倩影,我耳鼓里充盈的依旧是那啪嗒啪嗒的织机声,一如你轻轻吟唱的织锦歌谣;我想如果不是与你长谈,不是与你共舞,我又将如何消磨这星月交辉的夜晚?可我不能在此长留,我要去寻找我心目中的翠翠。我的前路依旧漫长,我不敢停留,我只得归去。于是在天光微明中,透过格子窗,我望见了东天的鱼肚,我只得与小镇悄然告别,与你悄然告别。哦,请原谅我的食言,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边城》新时代的翠翠,那就是你!我想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土家织锦大师,只要你沿着自己的梦想走下去。我只是没想到,我所编织着人生之梦原来都是因为你: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我教书育人,无论我当编辑记者,还是如今我从事专职写作,我依然记得与你的一席长谈,一席共欢。弹指一挥间,二十多个春秋远去,无论我所编织的图案是藤藤花、四十八勾、浪苦妹,还是实心花、小白梅、凤穿牡丹之类,其实都如你所编织的人生经纬,七彩纷呈,勾勾相连。而我不承想到的是,这样的一次偶遇居然变成了人生的一种必然……
那个梦里依稀是你。
《那个梦里依稀是你》(作者:黄光耀),荣获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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