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妹子早上八点钟打来的。我正要去上班，手机在衣兜里不停地鸣响，我还以为公司有啥急事呢，急忙打开一看，居然又是妹子打来的。哥，你回来吧，爹他又不想活了！妹子在那边带着哭腔说。你讲什么鬼话？我吼道，爹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他咋就不想活了？妹子又怯怯地道，这回是真的啊哥，我没骗你，真没骗你！
　　 这下，我的肉都麻了。我相信妹子是不会得撒谎——骗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多多少少有些神经质，还带有悲观厌世的情绪。我母亲之所以与他离婚，就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诸多怪诞行为。而我这个妹子，虽与我同父异母，却与我关系最为要好。在这个家中，我时常会有被遗忘、被忽视的感觉。
　　 本来，父亲好好的也不用我多操心，毕竟家里还有姨母，他的生活起居自有人照顾，三病两痛也有人招呼；我想，只要我不在家，我父子俩的矛盾就不会加深，究其原因，是因为我母亲离婚出走，我曾一度耿耿于怀。我想一个自小没了娘——缺少母爱的孩子，与父亲的隔膜大抵如此。但是老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做晚辈的又岂好去管呢？况且父亲又是那种沉默寡言且小气的人，他有许多奇特甚至怪诞的想法，他若是不想说出口，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其实妹子上次就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家，说是父亲精神失常了，我还信以为真。哪知赶回家一看，原本并非那么回事儿，父亲他只是精神走穴——神情有些恍惚——他总是盯住那个洞眼，一个劲地不停地唠叨：我家的水田里咋就没有呢？
　　 父亲说的是硅化木。
　　 此事说来话长。有天，父亲看别人在河沟里挖沙，居然挖出了一根硅化木，那硅化木虽已失去了本真，但依然能够辨认得出树木的脉络和纹理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根楠木树硅化木。这硅化木可是建材中的上好材料，跟红榧木一样珍贵，有人出价一根就是人民币30多万元，少的也能卖上四五万，甚至十多万。
　　 那段时间，明溪的四十八坝全都是挖土机在挖沙，白日夜里，隆隆作响，居然挖出了不少的硅化木，要不是楠木和红榧木就一点不值钱，被扔得满河都是。从中便可以看出，这一带在几百万年前应该是一片原始森林，生长着茂密的树，而且以楠木树居多。突然的一天，天空骤变，百兽惊惶，山鸟齐飞，一场不期而遇的灾难骤然而降，使得这里苍山巨变，古木沉底，从此与世隔绝，再加之种种机缘，这些古木又被地下水中的二氧化硅一点一点替换，就慢慢地变成了石头——木化石。
　　 我不敢想象。因为小时候在这河里洗澡，我们就曾发现过发青的淤泥里会不时地被河水冲洗出一两根树木来，虽然还没有完全被硅化，但都漆漆黑黑的至少被碳化了。只是这种木头不能用来当柴烧，它烧不燃，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想来是因为埋藏的时间不够，还没有完全被硅化，还缺少那么丁点儿火候。
　　 自那以后，我父亲就经常去河边看别人挖沙了，一旦挖出了硅化木来，他就会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就像自己发财中了奖似的，比别人还高兴。到头来别人也没有分他一分钱、赏他一碗饭。父亲却不管，他照样日日都到河边去观赏这出风景。本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碰巧的是有两家人一起出钱合伙挖沙，刚挖到四五米深的时候挖土机没油了，一家说一起去买油吧，另一家说有事只是口头上答应了，算是默许。想不到最后居然挖出了一根上等的硅化木，还是楠木的，竟有三合围大，且卖了30多万元，钱却没分给另一家，说是他家中途退出了。
　　 按说这事应该与我父亲无关吧，只因我父亲当时在场两家人便都请他去作证，说他是个目击证人。父亲一时左右为难，就打电话问我这事咋办？我说人家的事又关你什么事？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父亲说，这事我也不想管啊，可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说做人要讲良心、讲公道，说我一句能顶他们一万句。我说你说真话得罪人说假话也得罪人，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装聋作哑！父亲说我能装哑巴吗？我又不是个哑巴。我说那两家人你难道又得罪得起吗？一个是有背景的人家，一个是当地的地痞、无赖。父亲说，我是得罪不起，可要是我不说难道就不得罪人家了吗？
　　 我想也是，既然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人家是绝对相信你的，但是这种浑水我们平头百姓能淌吗？不能淌！因为这有背景的人家我们惹不起，这地痞无赖的人家我们照样惹不起，所以，我们就只有一个办法：装聋作哑，先躲几天再说！
　　 当时我以为自己出的主意不错，保管万无一失，只要父亲照办，一切矛盾都将迎刃而解。可惜我想错了，不几天父亲居然又打来电话埋怨我说，这下可好，你让我装哑巴呢，现在两家人都打起来了，还放倒了几个，都是重伤。
　　 这结果我事先居然还真是一点没想到，但我始终认为这事与我父亲无关，即便是人家打破了脑壳、搞出了人命也都与他无关。父亲却说人命关天，这天大的事咋能与我无关？我当时在场！
　　 我气癫了，就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脑地一阵大骂，说你装哑巴这天还塌不了！
　　 之后父亲有事就不再给我打电话了。我父子俩算是闹僵了，就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更有一次事件只差让我父子俩决裂，甚至反目。
　　 那时候明溪河里被挖空了，找硅化木的人就到处挖田。我家一丘老水田被人家看中，说是要与我爹合作，让我家出本他们出力，说是一旦挖得了硅化木收益就对半开，五五分成。妹子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父亲同意了。我好不生气，说我们家的田我们自己能挖，又关他们什么鸟事？我就立马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表明了我的坚定立场。
　　 一开始父亲还在那边支支吾吾的欲盖弥彰，最后才说也不是我非同意不可，是他们威胁我我才同意的！
　　 你讲这还算个什么世道？我一听肺都气炸了，心想这天底下咋还有这等不讲王法的人呢？这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天理了？就说有我在你老不用去理睬！哪知父亲哀叹一声说，老子也不想理睬啊，可是他们天天有人找上门来，一个个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就只问你跟不跟他们合作？说只要跟他们合作了，就保管你发大财！而我依旧还是那句现话，说你老不用理睬！父亲依然无奈地说，其实老子也不想啊，可是他们来的人多，你都才打发走了这个，那个背影子又出现在了田坎上！白天还好，老子在地头他们说什么我照样弯腰干自己的，可是晚上呢？晚上这个敲了门那个又来敲，我一夜都没得困一下，这样下去不磨死老子才怪！
　　 我这才知道这些目无王法的人，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采用的是车轮战术。
　　 我便亟亟地往家里赶。我家住的地方离镇街上还有三里地，叫官亭湾。当年没通公路前有条官道从这里经过，河上有座凉亭桥，叫官亭桥。寨子由此而得名。且寨子的后山像个官帽，郁郁葱葱的，全是树，据说风水很好，能够出人；寨前则是一条小河，小河如绶带萦绕，——当然，是在这河还没有改直之前，如今已经变成一条直道了。河对岸则是一坝肥沃的田畴，有百十来亩水田。我家的水田正好在坝子正中央。我想过去这里要是个湖泊，那么中间的水最深，埋藏的古树也应该最多最大——我便一个劲地往家里赶——我又岂能容忍自家的财富被别人白白地窃走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还特地去了一个地方——红星木材加工厂。这个加工厂是招商引资新建起来的，里面堆放了无数的木材，色泽大都为土黄和灰黑，也有淡黄色、黄褐色、红褐色和灰白色的。天啦，那些锯开的硅化木全都泛着玻璃光泽，就像上了漆一样的油光可鉴，连个人影子都照得出来，难怪那么珍贵值钱了！据说那些细小的零碎的小件可以用来做佛珠，一点材料都不可浪费！自然这样的家具一般人家也用不起。事实上这些硅化木经老板一加工、一包装，据说价值就翻了好几番，甚至几十倍、上百倍。老板说他干这营生都好些年了，附近的硅化木差不多被他们收尽，要不然也不会像今天这么珍贵——价格一路飙升！还说如今这东西是越来越少，想要再生恐怕还得再等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
　　 那次我赶回家后，那些人就没再找上门来了，我还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所以在家呆了几天就又出门了。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阳奉阴违，他在我离开之后又跟别人达成了一项协议：开挖另一丘冷浸田。
　　 人家问他，你儿子肯答应吗？他却大言不馋地说，我儿咋不答应了？这田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子也有份！再说我儿只说坝子中央这丘田不许开挖，又没说这丘冷浸田不许开挖，这个，老子说了算！
　　 不幸的是，那丘冷浸田被挖了十多米深居然也没挖出一根硅化木，甚至连半根也没有，倒损失了人家好几千块柴油钱。人家就开始挖苦我父亲了，说他一副穷死相，没得卵个发财命，白白合作了一场。
　　 这事我父亲刚开始还瞒着，最后还是我妹子打电话悄悄告诉我的。说那以后我父亲就开始哑巴了，再没去河边看人家挖什么鬼东西了。说一去人家就会挖苦他，说他一副穷死相，地里没有埋到狗，祖坟也不会冒青烟！
　　 这还不要了他的老命儿吗？
　　 因为父亲是个脸皮极薄的人，他丢不起这个脸、更现不起这个眼，这下他的脸可丢大了。所以，无人的时候父亲就独自去看那丘冷浸田，去看那个积满了水的洞眼。父亲咋也想不明白，这个大洞里咋就没有一点硅化木呢？就在相距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人家就挖出了一根，最后还卖了好几万块钱。而且挖得木化石的人家还总是向他炫耀——其实人家对他微笑仅仅只是表示友好而已，并没有其他不好的恶意。父亲却想歪了，他不仅开始冷淡人家，见面了还往地上吐唾沫星子呢，最后弄得邻里不和，鸡犬相闻，且老死不相往来。更让父亲想不通的是，人家的田全都是回填了的，挖土机不到一天就把那个洞眼给掩埋上了，最后整个四十八坝就只有我家田中央被挖了一个大洞，至今都还没被填上。
　　 不想这就惹了大祸了。有天，有家人的水牛在洞眼边吃草不小心一下子掉进去陷进淤泥里，一时间爬不上来，最后叫来一帮人拖，大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那水牛拖上来，水牛却站不起来了，它的腿断了，废了，人家就找上门来要我父亲赔！父亲鼻子一哼说，这洞又不是我挖的，老子赔你什么钱？那人也鼻子一哼说，这洞要不是你答应挖，哪个又敢来挖？你个卵人不赔，哪个又来赔？父亲乜着眼，又嘢嘿一声道，这洞就算是我叫人挖的，老子又没叫你家的牛进去，又与老子卵相干！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又耍赖道，就算你没叫我家牛进去，就算我家牛自己进去，你狗日的也得赔老子家钱！父亲顿时气得赤脖青筋暴绽，双脚跳起来道，你……你凭什么要老子赔你？老子钱没有命倒是有一条！那人老脸一阵抽搐，也赌气地道，就凭这是你家的田，你家的洞，你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不赔老子就下你屋瓦、赶你屋的猪！
　　 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就这么闹僵了，最后闹到了镇上，父亲因辩输了理，赔了人家九千块钱，得了一头站不起来的牛！最后没卵法，父亲只好把那牛宰了，仅卖了三千八百块钱。他肺都气炸了！
　　 想不到的是，这事居然引起了连锁反应，也牵扯到了我妹子头上：男方家居然提出要退婚！也不为别的理由，就是见不得我父亲的为人，说他一根死脑筋，爱钻牛角尖，不割人，一旦跟这样的人家开亲，今后还咋去见人？还说有这样的岳父大人，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闲气呢，说是长痛不如短痛，这门亲事还是尽早地退掉的好！父亲没法子，就问我妹子咋办？妹子一脸冷冷地说，强扭的瓜不甜，退婚就退婚，哼，哪个还怕哪个？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想不到，我妹子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随即，父亲就打电话开始埋怨起我来了，说这下你狗日的开心了，为了一丘田，你把你妹子一辈子的幸福都毁了！我说，这又与那丘田有啥关系？父亲说，咋没有关系？要是你狗日的当初同意，人家又会变着戏法来挖那丘冷浸田？要是人家不挖那丘冷浸田，那丘田又会留下个大洞眼？要是那田不留下个大洞眼，人家的牛又会掉进洞里去？要是那牛不掉进洞里去，那老子又会丢这个人、现这个眼？哼，老子要是不丢人现眼，你妹子又会丢那个丑？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狗日的当初出的馊主意，要不然，这个家也不会这样！
　　 我简直百口莫辩！
　　 从此我不想再回家了，即便是过年过节我也不想回。我妹子都打了好几次电话，说要过春节了，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哥你还是回家一趟吧。我依然没回。想起父亲的话，和他的那个狗屁逻辑，我就觉得回家没有啥子意思，我就硬着头皮依然在外面混。我知道，麻雀也有个三十夜，我不回家是我不孝，可是我回家无法与父亲相处，更无法接受他的观点，我想这个家的幸福与否全然与我无关。或者说，造成今天这个被动不堪的局面全都与我无涉。所以父亲一时转不过这道弯来，我也一时转不过这道弯来。我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别人还以为我们脱离了父子关系呢：谁也不再理睬谁。维系我们之间的纽带，或者说我们之间的传话筒就是妹子了。那时关于家乡的一切都是妹子打电话零星地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