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野菊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回一次童年的故里。我喜欢那野菊花遍地开放的田边小路，喜欢走在那弯曲的小路上，在那淡淡的花香中，重温童年旧梦。
　　 当我虔诚地把那第二十八束野菊花，放在小河旁的那棵大柳树下的时候，满天的星星依然眨着眼睛，秋风中那棵垂柳依然随风飘荡着，河水依然在缓缓地流淌着……
　　 也许已没有人会再记起二十八年前，这里曾经埋葬过一个叫泉子的人了。但我却不能忘记，因为他曾经是我童年时代最好的一位朋友。
　　 一
　　 四岁那年的秋天，我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关进牛棚。于是，我被送到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里与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在一个生产队里做养猪饲养员，每天清晨鸡一叫，就起来去村后面西北角枣树林旁的水井担水。要担满饲养场屋里那两个大水缸得往返许多次。有时缸中的水用完了，下午还得去担。而我就像奶奶的小尾巴，每天都尾随着奶奶往返。
　　 一天，一场秋风后的黄昏，枣树林里落了一地的青枣。我发现后对奶奶说我在枣树林里等她，便跑入枣树林去捡枣。没想到又碰上了铁蛋和金锁那帮孩子放学回家。因为学校在水井的东边，所以若是碰巧放学的时间去担水就常常会遇见他们。他们每次发现我不在奶奶身边时，总会用小土块、碎瓦片等随手可得的东西向我乱投过来，并不停地叫嚷着：小雪花，小尾巴，两条豆角辫儿干巴巴……每次都是在奶奶对他们进行追赶恐吓时他们才肯逃去。
　　 这天自然也没例外，我仍然是在一阵雨点般的袭击中哭着跑向奶奶。我没敢回头，但却奇怪地感到身后那帮孩子没有像往日一般对我穷追不舍。
　　 当我跑到奶奶的身旁时才敢回头，此时我发现一个身着破衣烂鞋的青年正在追赶那帮孩子。他一只手中牵着羊，另一边肩上挎着一筐草，而那帮孩子边逃边叫着：烂鞋子，烂鞋子……。
　　 我觉得那个穿破衣的人很可怕，便赶快跑到奶奶的身后抓住奶奶的衣角不放。奶奶对我说：不用怕，他是个好人不会欺负小孩子的，他一定是又放完羊要回家了，他人老实勤快，是生产队的挑粪员，每天把家家户户的粪便挑到队里的积肥池，挑完粪就去放羊割草，回家喂兔。他家就住在学校东边，他叫泉子，你该管他叫泉子叔。
　　 因为我是黑五类的孩子，所以村里的孩子没人跟我玩，反而常常欺负我，而那个破衣人却常常保护我。渐渐地不再觉着他可怕，但仍觉得他总是穿得那么破旧，怪怪的，有些与众不同，所以总也不肯叫他泉子叔。心中暗叫他——破衣人。
　　 一天在随奶奶去担水的途中，又遇上了这个破衣人，他走过来送给我一个黄色的花环，一个用野菊花编成的花环，戴在头上一股股清香飘入鼻孔，奶奶夸我说像美丽的花神，我问奶奶什么是花神，奶奶说就是最最美丽的花儿。为了奶奶的夸奖使我很得意地将那花环戴了好几天，直到她的花瓣都片片落光了。
　　 ……
　　 冬天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一个陌生人来传信告诉奶奶，说邻村奶奶的姐姐去世了，要奶奶赶快去一趟。
　　 奶奶于是给我做了我爱吃的烧饼，把我打发得钻进被窝，把两个烧饼放在一个碗里，然后放在我的枕头旁说：万一醒了饿了就吃，不要害怕也不要哭，奶奶去姨奶奶家有急事，办完很快就回来。
　　 奶奶走后我在烧饼的香味中睡着了。
　　 一觉醒来见奶奶仍没回来，便哭了起来。急忙穿上衣服，我见锁着门，便将活动的门槛拔出放倒，从门槛缝中钻出来想去找奶奶去，可奶奶在哪儿呢？却不知去向。于是茫然地走在街上哭着向村口走去，雪仍在下。突然，身后有人走来：小雪怎么了？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呢？
　　 我回头一看是那破衣人，告诉他说：邻村的姨奶奶死了，奶奶去了姨奶奶家，我想去找奶奶。
　　 破衣人背起我说带我去找，但他也不知奶奶的姐姐到底是周边几个邻村中哪村的。于是便背着我，串了东村走西村地挨村地找，天快亮时，终于在一个村里找到了门上挂着白丧纸幡的人家，找到了奶奶。（注：在那儿的习俗中，凡是有人去世的人家，都要在自家门上挂白纸做的幡做标志。）
　　 这夜的雪好大，下了有近一尺厚，雪把水井口封得只有碗口那样大了。这夜我是在破衣人的背上度过的，这夜破衣人温暖的背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记忆。我开始管破衣人改叫泉子叔是从这夜之后开始的。
　　 二
　　 腊月，村子里搭起了戏台，村里的人们都忙于去看戏了，而奶奶却因忙于养猪场里的事不能去，所以我也不能去。一天，在我随奶奶担水时，看到一个身穿红上衣，梳着长长一条辫子、红脸蛋、红嘴唇的大姐姐从街上走过。我问奶奶那是谁，奶奶告诉我说是唱戏的，是《红灯记》戏里的铁梅，她是个好孩子。
　　 这天下午我闷不住了，实在想去看戏，便告诉奶奶说只在养猪场院里玩，却独自跑去看戏了。在人山人海的戏台前，我被挤在人群的夹缝中，看到的只是在高板凳上坐着的人们的背，和在矮板凳上站着的人们的脚与腿。当我终于哭着挤出人群，走在回去找奶奶的途中时，泉子叔迎面走过来了，他问我怎么不看了，我说看不见。他便抱起我，把我放在他的肩上，两手举起牵着我的双手挤进人群中。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梳着长辫子，穿着红上衣，红脸蛋的大姐姐在戏台上的样子，她真好看。
　　 这之后，我每当再在水井旁看见泉子叔，就会跑去找他玩儿。
　　 冬天下雪时，泉子叔喜欢帮助村里那些必须义务扫雪的年老体弱的黑五类去扫雪，扫完雪他总会给我塑雪人，而每次塑完雪人后都是由我来给雪人的上衣上面钉扣子——把一个个圆圆的红萝卜片贴在雪人的上衣上。
　　 春天时节，我们一起扑集许多柳絮放入一个口袋中，然后放飞。有时我随他去割草，他常给我采花、扑蝶。泉子叔说等秋天野菊花遍野时，他一定再给我用野菊花编花环，戴在头上。泉子叔还为我做风筝让我放，当铁蛋他们来抢我的风筝时，泉子叔就会赶跑他们，泉子叔成了我那时唯一的朋友。
　　 夏天来了，泉子叔就会用抽出心的柳枝皮筒做哨子吹给我听。
　　 ……
　　 三
　　 后来好长时间不见了泉子叔，每回跟奶奶去担水，我都期盼着能见到泉子叔，但每回都失望了。突然，想起泉子叔脚上的那双十分破旧的鞋，是不是破得不能穿了，是不是没有了鞋子就不能出来了呢？五岁的我认为：是，一定是。
　　 一天中午，奶奶带我去村里的小百货店去买纸，说是姨奶奶去世快半年了，得在半年期到的那天给姨奶送纸钱去。商店的售货员是个知青，高高胖胖的，兼做村里磨面房的机器修理工，每次我随奶奶去磨面或脱米时，若遇上他修机器，他都会用他那沾满油污的手做出要往我脸上抹的动作来与我开玩笑。我那时很怕他，每逢见到他就躲在奶奶身后，或者远远地逃掉（注：那时在那儿吃的口粮是每年的麦收完后，生产队向公社的粮站交完任务公粮，然后就按人口分小麦，同样秋收之后分谷，分回家自己放入大缸中保存着吃一年，所以要吃时就随时取出些麦装入布袋中去磨成面，或将谷脱成米）。
　　 这天他一见到我随奶奶来买纸，便装出一付凶恶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加粗了嗓门叫着：小雪花，小尾巴，两根豆角辫儿干巴巴……然后边给奶奶拿纸边重复说着。就在他从货架上往外拉纸时，蹭掉了旁边的东西，“啪”——的一声响过之后，躲在奶奶身后的我，透过奶奶因正在数钱抬起的臂弯和那明亮的玻璃柜台，我看到掉在地上的是一只很大的凉鞋，当售货员叔叔从地上捡起放回原处时，我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货架上那双又黑又亮的凉鞋。
　　 第二天奶奶忙完养猪场里的事，把我带到那个常去给猪拣菜的菜园里，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种菜园的眼镜爷爷，便去了邻村给姨奶奶去烧纸了。我认识眼镜爷爷，是在我第一次跟着奶奶来菜园，挑拣眼镜爷爷整理菜园整理出来的废菜时。每逢眼镜爷爷整理出了废菜，奶奶都会来挑拣一下好些的背回养猪场院去喂猪。渐渐地我就与眼镜爷爷熟悉了。
　　 眼镜爷爷给我摘来两个西红柿，从看守菜园的小屋里拿出两个小板凳来，递给我一个让我在小屋门前坐下来吃。眼镜爷爷就坐在另一个小板凳上，编织起了他手中的花篮。我问眼镜爷爷那是用什么编的，眼镜爷爷告诉我说用的是去了皮的白柳枝条。
　　 黄昏时，眼镜爷爷的花篮刚编好，小商店的那个大胖子售货员叔叔就来了，一来就问眼镜爷爷编完了没有，他说明天就去收购站送货了。眼镜爷爷从小屋中的墙壁上，摘下一大串编好的花篮递给了大胖子售货员，大胖子售货员点了一些钱给了眼镜爷爷。然后恐吓我一声：小雪花，小尾巴，两条豆角辫儿干巴巴，扯了一下我的小辫子，就背起那些花篮走了。
　　 天黑时，几个高个子学生各自抱着一大抱白色的柳条来了，他们把柳条放在了小屋中。眼镜爷爷把刚才大胖子售货员给他的钱交给了那个个子最高的学生，并写了个纸条让他交给他们的校长。他们走后眼镜爷爷又开始编了起来。
　　 我问眼镜爷爷为什么要了学生们的柳条就得给他们钱，眼镜爷爷告诉我说：因为这是学生们勤工俭学挣的。就是学生们放学后去割了柳条回去，也就是把柳树上多余的柳枝理去，然后去了皮，晾干了，就成了这样的白柳条了，然后送来给我。我编成了花篮子后，商店的胖叔叔就可以拿去到收购站卖钱了。然后胖叔叔把钱给我，我再给了学生们，他们就可以去买书、买笔和本了。
　　 我又问可不可以用这钱买新衣服、新鞋子，眼镜爷爷说：当然可以。此刻，我突然想起了泉子叔脚上的那双破旧的鞋和小商店里摆在货架上的那双黑色的新凉鞋。
　　 我问眼镜爷爷，我也用白柳条换他的花篮可不可以？眼镜爷爷笑眯眯地说：当然可以。我又问眼镜爷爷用花篮儿去换胖叔叔店里的新凉鞋可不可以？眼镜爷爷又笑眯眯地说：当然可以了。
　　 可是，怎样才可以得到白柳条呢？
　　 一天下午，我在随奶奶去担水时，突然看到泉子叔的小白兔，向学校旁的路上跑去，然后从学校围墙的花形砖缝中钻进了学校。我想若是小白兔给铁蛋他们捉到了可就糟了，便追着小白兔跑了过去。透过小白兔进入的那个围墙的缝，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学生们，是怎样把从树上割回来的柳枝，去掉皮，变成白柳条的。他们是在用一个木棍夹子一根根地把柳皮夹掉的——先夹住柳枝的一头，将柳皮夹松动后露出一小段白柳枝，再反调过头把这段白的放进木夹中夹住，再抓住白的这段往前拉，这样白柳条就抽出来了。
　　 一会儿，小白兔又跑出了学校的围墙，我在追赶小白兔时，我看到学校围墙外还未清走的垃圾中有学生们扔掉的木夹，便从中捡了一个我认为好的。这时一个老师走过来问我在干吗，我急忙将木夹藏在身后指着小白兔说找兔子，他帮抓住小白兔后一笑递给了我。我抱起小白兔回去找奶奶，告诉奶奶去给泉子叔送兔子去，便匆匆跑去泉子叔家门口，把小兔子从门角缝隙中塞了进去。然后急忙跑回养猪场，从墙上摘下奶奶割菜用的镰刀，去养猪厂外边的小路旁的那排柳树上，割回一把一把的柳枝。然后学着学生们的样子，用木夹把柳皮夹住褪掉，做白柳条。
　　 我虽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可做的白柳条上总有些退不干净的绿皮，总是颜色有些绿，不如那些学生们做得白。但几天之后便也做了一大抱。
　　 于是，便抱着跑去找眼镜爷爷换他的小花篮。眼镜爷爷让我自己挑我最喜欢的花篮，我挑了一个便急着拿着跑去小商店找大胖子叔叔，我说要换货架上的那双凉鞋，大胖子叔叔也说让我自己挑。于是我终于得到了那双新凉鞋。
　　 我抱起那双新凉鞋就向泉子叔家跑去，我看到院门是关着的，我就在院门前叫门没人应，我想泉子叔一定是睡着了。我发现泉子叔家院门下的门槛倒了，于是，就趴下，从门下面的缝中钻了进去，把凉鞋放在了窗台上，然后又从门下的缝中钻出来。心想这回第二天一定能见到泉子叔了。
　　 可是当我第二天再跟着奶奶去担水时仍然没有见到泉子叔。而且许久，都没有遇上泉子叔。
　　 ……
　　 一天，跟奶奶去菜园拣菜时，我从奶奶与眼镜爷爷聊天的话中得知，泉子叔的腿被马车碰伤了。——一天村长在驾马车去公社政府大院送礼品，车上拉了许多麻油和面粉。由于使用的那匹马是公社刚刚当奖品奖给村里的一匹新马（因为村里被评为了先进高产模范村），马还没被驯服有些野性，村长用不惯又想过过用新马的瘾，一鞭子抽打下去，马就惊了带着马车狂奔起来，泉子叔刚巧放羊回来，背着草，没来得及躲避开就被身后疯狂奔来的马车给撞倒压伤了右腿，现已从公社诊所回到家中。眼镜爷爷和奶奶都在说泉子太可怜了，腿不能动，又没人照顾不知何时才能好……
　　 我突然想起奶奶给我做的烧饼最好吃，便跑回家中的小厨房，学着奶奶做烧饼的样子，和了面，擀成饼，抱来几抱草，扯一把放入锅底点上火，然后把饼放在锅中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烧火用的那干草老是爱冒烟，熏得我老是流眼泪，呛得我直咳嗽。待我将饼烙好后，便急忙用布包裹住，拿起就朝泉子叔家跑去。这回泉子叔真的是在睡觉，我叫不醒他，就把烧饼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悄悄离开了。
　　 当我回到家时，奶奶和许多人都在我家救火。原来是我烙完饼跑掉后，由于余火外延，燃着了没用完的干草，然后，燃着了竖立在干草中支撑着厨房屋顶木梁的木柱，接着小厨房用木梁和玉米秸、草席搭成的屋顶都燃着了。
　　 救完火之后放在厨房中的那袋面粉已成了黑糊糊一片泥。奶奶并没有怪我，只是对我说以后再想吃烧饼时让奶奶做。但这之后许久我都没有再要求吃烧饼，尽管这之后的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是每天吃稀汤面。
　　 而就在这天我从泉子叔家出来的时候，碰上了村长，村长看我满眼红红的，不知道我是刚才做饼时被烟火熏的，便以为泉子叔怎么了，我哭的，于是便去了泉子叔家。
　　 没想到的是，村长来看到泉子叔时，泉子叔是真的去世了。大人们都说可能是天热伤口发了炎，又引起了高烧所至。
　　 听说在埋葬泉子叔时，村里的大人们都在传说着不知是谁给泉子放在窗台上一双新凉鞋，放在枕边一个烧饼，都随葬了。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过奶奶、眼镜爷爷、大胖子叔叔之间传说过。
　　 后来长大后，当我也上了学，能够真正像那些勤工俭学的学生们一样，来干起做白柳条的这项工作后才明白，当初我做的那些白柳条，根本没有一根合格的，是完全不能用来编花篮的。而那一个花篮也最多只能卖一元三角钱，根本换不来那双价值两元八角的凉鞋。
　　 当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都心照不宣的时候，也便是拉开我留恋童年岁月的序幕的时候了。
　　 四
　　 泉子叔被葬在了小河旁的柳树下。二十八年过去了，如今柳树己渐渐长大，清清的河流依然静静地流淌着，而泉子叔的墓已成了一片平地，早已了无痕迹。小河岸边的小径上每年秋天都会有许许多多的野菊花绽开。
　　 每至野菊花绽开的秋季，我都会来采一束野菊花，放在柳树下……我将终生难忘，在那非常岁月中，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给予过我纯真友情和关爱的童年朋友。
　　 小雪花，小尾巴，两根豆角辫儿干巴巴……如今每当我耳边响起这串声音，我都会对时间的魔力产生一种好奇——当初吓得只会本能地紧抓住奶奶的衣角往奶奶身后躲藏的我，现在再回忆起这串字眼儿竟会觉得像一排银铃凭风般动听悦耳，像一串冰糖葫芦酸酸甜甜回味无穷。
　　 野菊花呀，野菊花，秋风中颤动着的野菊花，在你淡淡的芳香中我闻到的不只是浓浓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