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要说的这个面包店，就在合肥市中心区著名的宁国路龙虾美食街上，它也在一所著名大学的老校区附近。它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酒店。酒店的招牌或多或少与龙虾扯上瓜藤子，瓜蔓子关系。深夜，它飘出的面包的香味，随着风，乌云般地掩盖了满街满巷的酒味，飘飘荡荡，钻进第二天清晨。
　　 然而，从没有人在白天看到过这家面包店，深夜面包店只为深夜不回家的人存在。所以，即使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家面包店。它不挂招牌，不竖字牌，它的门是一堵墙，白天闭合，晚上开启，像鬼故事中的暗门，神秘，诡异。
　　 把面包店开成这样的人，是一个90后的女孩。她是一对60后夫妻的女儿，一对40后老夫妻的孙女。
　　 她遗传了母亲细滑白嫩的肌肤，父亲高挑挺拔的个头，母亲由内而外的袅袅婷婷，父亲刚表里如一的刚毅儒雅。遗憾的是，她没有继承母亲的干练与果敢，父亲的博学与缜密。这不是年龄的问题。人常说，三岁知老，她没有这样的潜质。
　　 她叫张婷婷，她开夜店的灵感来源于一部日本的电视短剧，她喜欢在夜晚与世界交流。她把小店的营业时间定为23:00-7:00，用黑夜的眼睛来寻找她心中一直渴望解开的那个谜。
　　 夜晚的宁国路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方方圆圆的霓虹灯，媚眼闪烁，充满诱惑。暧昧，挑逗，是男人们喜欢的地方，满含隐喻，讳莫如深。能让清醒的人生短暂混沌，能让灵魂与肉体瞬间放纵，信马由缰。还能在这里，胡说八道，大吵大闹，喝酒撒尿，骂爹骂娘，黑夜能把说话的声音稀释，灯光能把话语的颜色漂白。
　　 往大里说，这是宣扬龙虾文化与酒文化完美结合的地方，是打造合肥餐饮名片的圣地。
　　 以下，关于深夜面包店的故事，就由张婷婷自己说吧。
　　
　　 一
　　 以前的顾客省略掉……
　　 我面包店的第250位客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当然也许不是夫妻，是同居关系。那长发过肩的女人看上去30不到，中等个头的男人已有40大几，老夫少妻？听口音，地道的合肥人，看服装打扮，举止，气味，应该是来自经开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在合肥，3岁小孩都知道，民间有这样一种传言，说合肥东面是平民窟，南面经开区住的是暴发户，西面政务区住的是贪官，西南高新区住的是知识分子，虽是民间调侃，也不无一定的道理。
　　 男人，酒喝得不少，路走得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吆五喝六，好像全世界人都欠他钱。长发女人像是安抚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一样，一路搀扶，恭敬，耐心，安慰，两人跌跌撞撞，冲进我的面包店。由于用力过猛，差点把我面包店墙门内的玻璃门，由于回弹而磕碎，长发女人忙说，对不起，他喝多了。
　　 这样的人几乎每晚都能遇到，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两的表演。
　　 她说话时抬头撇我一眼，四目相碰，彼此都有似曾相识的惊讶。她的目光瞬间被矛盾和后悔覆盖。我努力捕捉覆盖前传递出来的信息，希望能探寻出原因。
　　 那四十多岁的男人眯着醉眼瞟了我一眼，眼睛突然一亮，把想举又举不起来的头颅朝我这边别过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目光淫意，呻吟了一句：“美女啊。”之后，就被那长发女人扶着，在我面包店里仅有的三张小桌子中靠最外边的一张桌子前一屁股坐下，双手趴在桌子上，肯着头（1），样子像是在研究自己的裤裆，嘴里嘟嘟囔囔，反反复复说：不要这样嘛，何必这样呢？
　　 我狐疑地望着他们，那长发女人却始终站着，且背对着我，袅袅长裙把她较好的身材展现给我，即使在向我索要酸奶慕斯和西瓜饮，我做好后，递给她时，她仍然背对着我，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想象她应该是个长脸，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或许不高？大嘴，或者是小嘴？······
　　 好像是她！难道是她！又好像不是？总之，她只是个小家碧玉，母亲可是个大家闺秀级的人物。
　　 中年男人低着头，趴在桌子上干呕几声，像孕妇害喜。食物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并在酒精的作用下加快在发酵，虽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呕出来的酸味，能泡几十斤大白菜。长发女人赶紧把桌边的垃圾桶挪到他双跨之间，那个位置刚好能接住男人的呕吐物。中年男人白色条纹衬衣被拉扯的皱皱巴巴，但仍可以看出那是上等好料子。他又呕了几声，还是没有吐出来，脖子更红了，像只发情的公鸡。呵出来的酒气，能把我做的生面包熏熟。我有些不高兴，委婉地催促他们离开，担心这些酒气能浸入我的每一块面包，影响销售。
　　 就在她付完钱，准备扶着男人离开时——她付钱给我时，也是把脸有意无意地别过去，似乎故意不让我看清她的正脸——一个二十多岁，穿着考究，脸色黑黢黢的男青年风一样闯进我的面包店，一把推开正搀扶着那个肚子里装着一杯酸奶慕斯和一杯西瓜饮的，想吐又吐不出来的男人的长发女人，乜斜着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以后少来掺和我们家的事。”又转过脸来很绅士地问了句：“可消费啦？可付过钱啦?”我发现他的目光中有吃惊，欣喜，歉意，探寻，我有充分理由断定，这种骨髓里散发出来的信息表明：这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和这个线条柔美的长发女人绝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与那个目光淫意的中年男人有着绝对的血脉传承。
　　 我礼貌地冲那个年轻人点点头，付过了。
　　 年轻人像背小孩一样，背起那个肚子里装着一杯酸奶慕斯和一杯西瓜饮的男人向门口走去。那背上的男人哼哼唧唧，哩哩啰啰，絮絮叨叨似乎不情愿，又似乎很享受，双手荡浪在年轻人的胸前，随着年轻人的步伐，一伸一曲，画着弧线。
　　 那长发女人尴尬了几秒，也随着他们一同出了面包店。
　　 面包店外一阵骚动，一个女人尖刻的叫骂声，剑一样划破店外喧嚣的灯光，噼里啪啦撞击着面包店的玻璃门，一阵风一样钻进我的耳朵，让我想象出，在这条街上附近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个震撼的画面存在。尖刻女人下面的话，更富有号召力，像的一条无形号令，把躲藏在这条街上角角落落的人齐刷刷聚集到面包店隔壁的龙虾店门口。
　　 “李红艳，我要看看，你这骚货，小三到底长得有多排场（2），就那么吸引我家老公啊！”
　　 不用看，也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又是一个原配抓小三的大戏。我不是个看热闹的人，但当我听到李红艳这个名字，心里还是咯咚一下，不会是她吧?是名字巧合？
　　 这个名字曾经还让我差点这样想，要是我爸爸不出车祸去世，或许，真的会娶她。
　　 我之前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次是我爸去世后在派出所里。
　　
　　 二
　　 我五岁之前是在妈妈的老家巢湖市的忠庙镇度过的，那时候叫巢县。我的卫爹（3）叫杨成林，是个小学教师，卫奶（4）叫史翠芳，据说她是半个渔民，半个农民，即有少量的土地，又有一艘小渔船。我出生后，卫爹，卫奶就不打鱼了，停在卫爹家门口的那艘破旧的渔船，成了我的秘密后花园。卫爹说我小时候就不太合群，绝不会让别的小朋友进入我划定的后花园，常常一个人在小船里一呆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我的父母一直很忙，忙什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两个人才同时回来看我，把我接到巢北县的爷爷，奶奶家过几天。那时候，卫爹，卫奶只告诉我，我的父亲在北京，母亲在合肥。
　　 直到我回合肥上幼儿园后，才知道父母的职业。我的自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是直接从大班开始上，其实，曾为小学教师的卫爹早已教会我一年级的课程。
　　 不知什么原因，幼儿园的漂亮阿姨，具体说是院长对我特别好，超出了正常的师生之间的好，让我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小小的仇视和厌恶。
　　 这种仇视是源于一个和我打架的女孩对我说的一句话：你妈妈是记者就了不起啦，老师偏心你，我回家跟我爸爸讲，叫他骑摩托车把你妈撞死。
　　 回家后，母亲杨婉茹才告诉我，她是新华社驻安徽记者站的记者，父亲张博在北京开一家律师事务所。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个和我打架的那个女孩说了那句话之后，小伙伴们似乎有意无意地疏远我，我更加不合群，渐渐倍感自卑。所以，我的整个童年时光都是孤独的，这就是如今我为什么更喜欢在黑夜打开自己与世界交流的原因。
　　 父亲在北京工作，母亲也经常三天两头不在家，她永远很忙，即使偶尔在家，也是这个电话找她，那个电话约她，好像地球离开她就不能转似的，所以，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
　　 父亲在我脑海中的动态影像很模糊，我只能在照片中捕捉他的静态形象，戴着眼镜，个子很高，很帅，小时候，曾经想过，长大了，找男朋友就找像父亲类型的。
　　 我们一家三口相聚时间，几年都是在每年节假日。他们永远很忙，似乎这个国家就是他俩在支撑着，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都会影响这个国家的政策走向似的，他们一休息，这个国家就会出大事似的。
　　 有时候过节的时候，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三个人去超市买点东西。一路上，我总是小心翼翼引导着话题，生怕一不小心又谈论起国家大事来，没完没了。经常是，一家人笑嘻嘻地出门，气歪歪地回家，回到家后，两个人各自往自己的书房一钻，门一关，啥事不管。小时候，这种时候，我常常挨饿，饿得不行了，只好敲开母亲的房门，她老人家大发慈悲，摸着我哭咧咧的小脸，一阵心呀肝呀，到厨房给每人泡一碗方便面，大概气也消了，抻手敲敲父亲的书房门，把一碗泡好的方便面递进去，父亲也好像没事人一样，接过去，蹲在书房门口，哧溜哧溜地吃着面，与同样蹲在书房门口吃面的母亲接着上午没讨论完的国家大事继续讨论着。
　　 渐渐长大了，住校回来以后，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把饭煮好，把菜炒好，虽然手艺糟塌塌（5）的，起码人是能吃的。敲敲两个人的房门，毫不客气地，像批评小孩一样，批评他们俩：
　　 出来吃饭吧，呃，有多大的事啊，能影响我们家的正常生活啊，他小布什打伊拉克怎么啦，打就打呗，关你们屁事，他又没打到我们中国来，这点屁事就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啊，你们还像夫妻吗？你们俩就是一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还高级知识分子呢？屁！我要是你们领导，早把你们俩开除，去忠庙的巢湖打鱼去，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看你俩过得是什么生活呀，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见了面，还为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吵一架。你们有没有人来关心过我呀，在乎我的感受呀。
　　 话刚说到这里，只见父亲和母亲的房门同时打开，两人脸上惊愕的表情高度一致，两人同时洗洗手坐到桌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像是初次相亲的男女，互相打量着对方。
　　 我把他俩的饭盛好，重重地放在他俩的面前，没好气地说：“下次，父亲回来，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人家过节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我家总是唇枪舌剑，冰锅冷灶。摊上你们这样的父母，算是倒八辈子霉。”
　　 “什么！”我的话像一枚炸弹，扔进父亲的胸膛，把他的尊严炸了一地。他的目光剑一样扫视了我的脸，最后落在母亲的身上，像是要把我们娘俩斩得七零八落才解气。
　　 “你看你妈，哪有一点当妈的样，整天到晚就是出现场，写稿子，这里有新闻，那里有故事，你们单位搞采编的就你一个人啊，离开你，你们单位可就关门啦，你可有一点关心关心这个家，关心关心侠们（6）的成长，你还像个母亲，像个女人吗？”
　　 “放你妈的猪头狗屁！我不像母亲？我不像女人？你自己睡到半夜三更，摸摸心口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一年又一年，只有节啊，年啊回来几天，我和侠们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你还有脸来指责我！就是支持你搞事业，我也不能下作（7）到不去工作吧”
　　 母亲愤怒起来像头热烘烘的小母猪，浑身散发着热量，美丽的脸由于气愤而变形，眼里高举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这火炬随时能冲出眼球，点燃父亲身上呼之欲出的火苗。
　　 我突然领悟到，我刚才的话成了导火索，父亲身上呼之欲出的火苗，母亲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炬，是我这只导火索引出来的，我赶紧用胶带封住嘴巴，在一旁默默地收拾碗筷。
　　 我看见母亲用倾盆的泪水慢慢浇灭眼中的火炬，母亲的脸不再扭曲，她那双睿智美丽的眼睛由于泪水的冲刷，变得异常孤傲，冷峻。
　　 直到后来初中三年级那一天，见到那个叫李红艳的女人，我才彻底理解当年母亲眼中的孤傲，冷峻的含义。
　　 从那时起，父亲真的很少回家。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已经近一年没有看见父亲了，虽说这个男人在我生活中可有可无，但这一天发现他在我的生活中几乎消失了，还是有点心酸，有点想念。
　　 母亲说，你爸忙，正忙一个涉外的案子，可能一两年都不能回来，我也没心没肺地“唔”了一声，并没当回事。
　　 初中三年级的一天中午，我被父亲叫出校门口，父亲的车停在学校对面。我撇了一眼副驾驶座，希望能找到母亲的身影，然而，那并不是我熟悉的母亲的短发，而是一个年轻的长发女人，她也正隔着车的前挡风玻璃观察我，我厌恶她的那双媚眼，那是我母亲的位置，她凭什么坐着，我狠狠地乜斜她一眼，把头转向父亲，问道：“你没回家吗？这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