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到断裂带的大巴上，我前排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乘客呼噜声震耳欲聋，为沉寂的车厢增添了一股活力。疲倦的人才有如此境界。他准是累坏了，身体呈弓状，脸朝上，一呼一吸，活像一条刚从水里蹦出的鱼。吵死了，但没有人愿意影响到他休息。过大诗人李白的出生地青莲那会儿，一个刚上车的乘客甚至主动为他放下了座位旁边的扶手，以免他出别的岔子。
　　 大巴司机烦躁，没完没了地按着喇叭，好像不那么做他会死。巨大、灵活的大巴车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左冲右突。看得出来，大巴司机喜欢超车，只是结果令人失望，很多落在后面的家伙一溜烟的赶到前面去了。司机依然执着地超车，仿佛那才是他的工作，妈妈的，我的脚趾都抠紧了。
　　 我翻了会儿加拿大诺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眼皮子有些撑不住了，困意来势汹汹，即使支个棍子也顶不住。最近，鬼使神差，我一直在读爱丽丝﹒门罗的小说，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很奇怪，刚买她书的那会儿我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兴趣和阅读需要。这事儿和我最初跟女朋友那会儿完全相反。我只是想看看，好歹人家得过诺奖。直到上个月，某个无所事事的晚上，在跟同事们喝了半斤玉米酒以后，我晕头晕脑地躺在床上，随手捞起一本书，无意中看了一篇题为《红裙子，1946年》的小说，热血沸腾，这才意识到我正在接触的是一位高深莫测的作家，也是值得我认真研究和学习的作家。作为名不见经传的文学青年，我相信这种感情一般人理解不了。现在的人没工夫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只想着挣钱，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维生素。
　　 书成了催眠工具，对喜欢写点东西的人来说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实际上，我经常失眠，我的背包里还有半瓶安眠药。那一粒粒白色的药丸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卷走了我的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不然，我的身体真就垮了。
　　 我昨晚没睡好。睡在旁边的女朋友不停打呼噜。更扯的是，她还有磨牙的习惯。我记得小时候我弟弟也磨牙，但没有她厉害，她磨牙像在嚼纽扣或者玻璃碎片什么的，嘎嘎作响，刀光剑影，飞沙走石。长夜漫漫，我的睡意就这样一点一点被磨掉了。失眠也不是坏事，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小说。我打算写一部长篇，并且最好能像阿来的《尘埃落定》那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现在，我没有睡觉的心思。公共场合睡觉，就像裸奔，我比较敏感，总觉得有点哗众取宠。为了驱赶睡意，我呆呆看着车窗外狂奔的车辆，飞逝的风景。心中隐隐惆怅。然而，惆怅没有骨头，不能通过我的嘴吐出来。车上没有可聊天的熟人。
　　 刚才我看的是爱丽丝﹒门罗的另一篇小说《沃克兄弟的放牛娃》，故事主要讲述的是女孩跟着父亲上门推销产品，无意目睹父亲埋藏已久的恋情。“我感觉到爸爸的生命从车里飞了回去，”在推销员父亲带着儿女离开旧相好家的时候，爱丽丝﹒门罗做了如此精彩、意味深长的描述，淡漠、隐忍，却又能让人体会到那埋在文字背后的感伤。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我想，如果某天你突然翻开尘封多年的相册，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久久沉默，也许你会像我一样发现这个秘密：“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在我看来，时间也许从来都不是直线的。它蜿蜒如断裂带上的河流。我们在它的肠子里绕来绕去，走向终结。过去似冰山，谁也不能为它解冻。要是谁有这门手艺，我相信他会大发横财。
　　 车里各种怪味弥漫。你的鼻子根本分辨不出来，即使分得出来，鼻子也很快会失灵。更糟糕的是，因为开了空调，凶巴巴的女售票员不许我们打开车窗通风。委屈归委屈，愤怒归愤怒，但我和众多的乘客们一样，更愿意对此佯装漠不关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想惹是生非。
　　 大巴路过江油火葬场那一带的时候，我的记忆再次哗哗燃了起来。也是所谓的触景生情吧，每次路过这儿，我的记忆总要燃那么一会儿。就是这儿。即使化成灰我也不会遗忘。我高三那年，曾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到这儿爬过山。那是个秋雨绵绵、冷飕飕的周末。清晨，我们在火葬场前面一百米地方下了车，一言不发，表情庄重。死亡的气息和恐惧被更要紧的事情掩盖了。本来，我们可以在坐一会儿车然后开始爬山的，但旺盛的荷尔蒙屏蔽了阴森森的火葬场以及平日里的那些畏惧。我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下了车，走向火葬场对面这座潜伏着许多坟茔的小山。在山上，年少的我们肆意接吻，拥抱，探索对方的身体，也海誓山盟。恨不得时间凝固。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没有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尽管她一再热烈地召唤我哀求我。可能是出于害怕或者别的顾虑，我没有那么做。下山的时候，我们的衣服裤子上裹了许多泥巴和草屑……
　　 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我思绪澎湃，感伤就像雨后的蘑菇蔓延了整个山林一样蔓延了整个身体。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读大学那会儿，这位女同学还用半是责备半是不屑的语气告诉我她把我留下的东西给了别人。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我说，我一点也不难过。
　　 上周星期三，半夜，我忽然接到这个女同学的电话，她说她离婚了，然后，低低地哭了起来。幸好，她打电话的时间不是周末，女朋友不在身边。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她的声音没什么变化，柔柔的，透着一丝似曾相识的霸道。
　　 “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吗？”
　　 她问我，像是在审判一个罪人，又像是在急切地寻求自己的救命稻草。怎么可能？我又不是钉子，永远钉在同一个地方。我确实爱过她，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如今不饶人的岁月把一切都冲淡了。所以，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的火花了。再说，她已经和别人生了孩子，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儿，但我记不起是在哪儿看过照片了。我尚未结婚，但我有女朋友，虽然感情不怎么好。就在上周，她还和我一起憧憬过我们分手后的生活。
　　 我不可能找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为妻。因此，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回答把自己再次推向人生的风口浪尖。
　　 一番安慰之后，我狼狈地挂了电话。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不要说那个离了婚的女同学。我觉得我和现在的女友也是这样。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她比我小五岁，盐亭人，那儿据说是西陵氏之女，轩辕黄帝的元妃，发明了养蚕的远古人物——嫘祖的故里。三年时间，很多东西足以被稀释。这段日子，除了做爱，我们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困难。孤掌难鸣，这里面，有我的原因，当然，也有她的。
　　 学校要收假了，早上，我出门回断裂带。女朋友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招呼也没打，直接闪人了。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尽可能地从断裂带乘大巴车下来，陪女友虚度时光。为了出行方便，我们去年花掉所有积蓄买了一辆白色小车。大多时间她在开。她很少开车到断裂带陪我，无论是我的老家，还是我工作的地方。老家跟我工作的地方挨得很近，都地处断裂带上。不可否认，我的年轻女友宁愿开车在城里转上一天，也不愿意花一两个小时到断裂带看我。在我身边好友亲朋看来，我们两人也似乎并不般配，但我们似乎没有理由说服自己离开对方。妈妈的反对最为坚决彻底，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喜欢女朋友花我的钱。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听从妈妈的建议。妈妈老是说到钱。我很抵触这个。
　　 这是五月的一天，天气好得无话可说。断裂带上，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天空一如既往的蓝。绿闪闪的群山之上，几朵白云勉强而怯弱地盘在半空，稀释着那儿的辽阔和虚无。地上有的事物天上未必没有，比如石头，小时候我以为云也是一种石头，所以我很长时间都害怕云，生怕这些石头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搭上我的小命。不管白云还是乌云，都令我望而生畏，感到恐惧。因此无论干什么，我都要事先抽空看看自己的头上，以防万一。人长大了，偶尔翻出来的陈年旧事变成笑料，天真荡然无存，才发现活下去仅仅是自己被更多的忙乱遮蔽，而美好的东西也在这种遮蔽里被时光搬进了遗忘。仿佛眨眼，一切都变了，变得世俗和邪恶不堪。现在，即便云还是石头，我只会祈祷它们千万不要砸到我自己。
　　 我上午刚拢屋，妈妈就跟我絮絮叨叨起来，这两天老天爷一直在哭，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我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又话锋一转，忽然问我，你媳妇怎么不上来耍，最近忙啥？
　　 我不喜欢这个问题。妈妈却病态的喜欢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总是要这么问。我明白，她不是真的关心我的女朋友，她只是想从侧面了解我的现状，然后就是冷嘲热讽，发泄她的不满。妈妈的高明之处是她永远都会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思考问题。
　　 你不要管得太宽，别人有别人的生活。我说。
　　 我不管谁管，眼睁睁看着把你荷包里的钱煸干？妈妈的嘴就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有我的打算。我真希望妈妈能立马闭嘴。
　　 翅膀硬了，哎，要是你爸爸还在，恐怕也会被气死！妈妈说。
　　 爸爸已经死了，他属于过去，或许他还没死，他只是先我们一步被时间寄到别的地方去了。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妈妈的话让我内心瞬间百味丛生。我没法和她交流。事情总是这样，在家呆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吵起来。她认为自己的话应该成为我的生活指南。我当然同情妈妈，她常年独自生活，有些话又不好对外人说，只能憋在肚子里。我只是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没有外婆那样的胸怀，能把事情想开看淡，而不是一味的把问题勒紧，勒得我和她都喘不过气？重复也是一种灌输，妈妈可能不会想到她老是在我面前批评我女朋友的后果。我是不敢想。
　　 遇到如此难得的好天气，妈妈一口气洗了很多衣服，以至于她说话的声音里都飘着洗衣粉的味道。家门口那条二十米长的晾衣绳显然不够用，她又在狗舍旁边的梅子树和阳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只有这样的天气能把世界分得一清二楚，精细得令人动容。
　　 大多数时候，我的生活是模糊的，没有魂魄，分不出轻重。有那么一小会儿，我陷入了对时间的惊恐之中。再一个月，我就28了。除了对写作那一点遥不可及的梦想，我还有什么呢？跟我玩得来的同龄人早都结婚生子了，最夸张的一个老二都在上幼儿园了。我呢，太忙太累是真的，可是，无论生活还是事业都毫无起色。有时，我也斟酌妈妈的提醒，找个条件好的，她说。她说的条件好无非就是家里有钱的那种姑娘。毕竟是过来人，我想妈妈又不会害我。我只是无法忍受她表现出来的那种世俗与挑剔。
　　 下午一点左右，我在院子里给狗喂剩饭。等它吃完，我又往它的大瓷碗添了些温水。狗感激地摇晃着尾巴，时不时抬起头，泪汪汪地看我两眼。我一点不怀疑它喝下的是洗碗水，因为里面还有许多白色的小泡沫，我想这是妈妈用了洗洁精的缘故。实话实说，我对付女朋友也从未如此用心。为它服务，或者说付出，并且如此心甘情愿，让我的内心被某种美好的事物充斥着。
　　 水不怎么干净。好在，狗向来对吃喝要求不高。当然，没人喜欢挑嘴的狗。地震过后，我们吃水的井就枯了。在不幸之前，我和小伙伴们在里面放了几条从河里捉来的野鱼，我们相信它们可以过滤井里的污物，对水起到净化保洁的作用。所以，谁也不许动它们一根毫毛，谁动了谁就是王八蛋，就会被天打雷劈。井一枯，鱼跟着没影了，好像它们也跟着水一起渗到地下去了似的。现在家里吃的水是从牛角垭隧道旁边的山沟里引过来的，水质不是很好，但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将就着吃。细细想来，别无选择，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感觉脚上有些不对劲，好像抽筋了。紧接着，我家的房子也明显晃动起来，频率越来越快。又很快戛然而止。我还没反应过来，晒着粮食的院子旁边，鸟儿碎片一样从树冠里飞出来，砸向空中。“地震了，”我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本能地抱着脑袋，生怕被屋檐上的瓦片砸中脑袋。“妈，快往出跑！”我大声呼唤着妈妈。但她没有理我。妈妈在厨房里打扫卫生，没事的时候她也总是耗在那里。我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年很少陪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怕啥？没事的。妈妈镇定自若地从厨房里钻了出来，脸上有些不屑。上午也闪了这么几下，她告诉我。
　　 我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妈妈面前，我也没必要掩饰内心的恐惧。虽然这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在断裂带，这是常有的事。无论是我的老家，还是我教书的地方，这种事时有发生，不值得大惊小怪。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
　　 我唯一高兴的是，尽管爸爸去世好几年了，妈妈并没有悲观。抛开那些抱怨和不悦，我觉得她特别坚强。我觉得这种坚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断裂带，是断裂带的灵魂和精神所在。妈妈不容易，爸爸走的时候妈妈还不到五十，她却死活不愿改嫁。人家汤历——我的小学同学，爸爸走了十多年，她妈妈没有嫁人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妈妈总是用这个例子反过来安慰我们。我感觉得到，冥冥中，爸爸还是妈妈的依靠。这种依靠让她不需要别的男人，过所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