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外婆的老屋 (散文·记忆征文)
我这辈子住过的最老最旧的房子,是外婆家的老屋。老屋坐落于一个在地图上很难发现的小村子里。记忆中,那村子总是那么安宁,街道总是那么整齐干净,那一幢幢老房子总是那么敦厚庄重。
外婆家的老屋地基是用青砖码起来的,下半截的墙是不规则的石块和着白灰垒成的,上半截的墙的材料就是土坯和泥巴了。抬头再往上看,可以看到经年倍受风吹雨淋已经开裂了的木头椽子,一根一根整齐的伸出来述说着生活的沧桑。房顶上覆盖的是那种小小的青瓦,那瓦垄整整齐齐的,一旦下雨了,雨水便顺着瓦垄往下流淌,再顺着房檐流下来,就形成了雨水的瀑布,叮叮咚咚,噼里啪啦像音乐一样。冬季的时候,房顶上边的雪水被暖阳晒化了一些,滴下水来又结了冰,就形成了一个一个长长的冰馏馏,倒挂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因为老屋的材料主要是石头和土坯,墙又垒得比较厚,冬天能很好地保暖,夏天又比较凉爽。老屋共有三间,两边住人,中间的一间生火做饭。房子向阳的一面开着木窗。上部分是可以撩起的木头做的窗扇,窗棂是规整的一个个长方形,再用极其薄的透光性能好的窗户纸细细的糊上一层。下部分是不大的玻璃窗,能使屋子尽可能多的进入阳光,房间里也更亮堂。两边的两间房靠近窗子的地方,各盘着一铺大大的炕,那炕上,四季的阳光总能照在大炕上,让人觉得暖暖的。
在东间屋的大炕上,妈妈曾经四年里坐了三次月子,生了我们三个姑娘,大姐和小妹相差三岁。妈妈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她休完产假就要去小小的破旧的农村学校教那些村里的孩子们。我们三个不大不小的小姑娘,都被留给了我已将近七十岁的外婆。外婆是个小脚老太太,她个子不高,每天穿着斜襟的立领的衣裳,目光非常慈祥。很难想象,她是怎么一天天带大我们姐妹三个的,那时候老屋里更像一个幼儿园吧。
我们小的时候,记得外婆总爱打扮她的三个小姑娘,她每天用心地给我们梳辫子,用鲜艳的玻璃丝或者毛线绳给孩子们扎上个俏丽的蝴蝶结,把孩子们都打扮得干净漂亮。妈妈在下班以后,用布票和很少的钱买来些廉价的花布头,用缝纫机给我们做小花袄,小裙子,也找来鞋样子纳鞋底给我们做花布鞋子,把我们三个大不小的小姑娘打扮得跟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子们一样漂亮。
那时候印象最深的玩具就是布娃娃,不知道那三个布娃娃是妈妈给做的,还是买的,只记得那些布娃娃是我们在大炕上玩过家家时候最必要的物品。我们扮演着外婆、妈妈爸爸、姐姐妹妹,布娃娃扮演着我们的孩子,一起演绎儿时的童话。长大了,房间里的大炕还在,布娃娃却不见了,只留下部分残缺的记忆。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头发是半白半黑的,她总用黑色的发卡把头发妥帖的卡在耳朵后边,梳的整整齐齐的。她常常盘着腿,哄我们在大炕上跟她玩扑克牌。总是玩拉大车那样的最简单的游戏。而且还总是我们赢,她却乐呵呵的。妈妈有空闲时间了,就在大炕上铺上棋盘,跟我们玩跳棋。每颗小棋子上都有一个圆圆的小疙瘩,疙瘩下边是A字裙的形状,看上去五颜六色非常可爱。我们都管那棋叫小人棋。小人棋比赛的是看谁先把所有的棋子跳到对方的地盘上,要谋划步骤,学会给自己搭桥,挡住对方的路。妈妈对我们从不手软,我们经常是她的手下败将。
老屋的南边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三面都有围墙,那也是我们的天堂。院子里爸爸为我们栽种了杏树、李子树、桃树、海棠树各一棵。春天里,各种花开得一树树,满院芬芳。最爱杏花白里透粉,有一种醉人的清香,尤其是杏花微雨的景象,花瓣纷纷扬扬,伴着泥土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海棠花会开出一树圣洁的白花,那么雅致,那么奔放。花开罢,我们就开始惦记着那酸酸的青杏豆子,从指头肚大开始躲开外婆的监视偷着摘了吃直吃到杏子熟透。外婆会用盆子装满了酸甜的杏子,派我们送给街坊四邻,这家一盆那家一盆,只怕有谁没有尝到我家杏子的味道。
外婆是个爱花儿的人,春天,她从邻居家找来各种花籽,在院子里的边边角角种上了各种村里人喜欢的不名贵但同样漂亮的草花。最喜欢的是那种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开得一串串俏丽鲜艳的凤仙花,我们村里俗称指甲花。给指甲染上指甲花的颜色,是我们三姐妹的渴望。从第一朵指甲花开,我们就开始盼望着外婆把花瓣捣烂,放一点咸盐使颜色更鲜亮,然后从扁豆秧上摘下叶子,在从针线笸箩里拿来细线,就可以包指甲了。时间最好在晚上,把花瓣捣成的泥敷在指甲上,用扁豆叶子包了,再在用线扎好。睡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把扁豆叶子拆下来,指甲就变成透亮鲜红的了。这种涂染指甲的方法是纯天然的,也是从爱美的老一辈那里传承下来的。那些院落中紫色的喇叭花,橘黄色的步步高,迷人的夜来香会把这小小的院落妆点得五彩冰纷,就如我们指甲上的漂亮的颜色一样,美了一季又一季。
外婆七十二岁的时候,我妹妹也终于上学了。外婆的主要工作是做家里的一日三餐和收拾屋子。外婆是小脚老太太,可是她总是踮着小脚忙里忙外从来不知疲倦。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放学后背了书包跑回家,可以扑进外婆的温暖怀抱撒娇,还能吃上外婆给准备的香喷喷的饭菜,上学的日子总那么开开心心的。外婆给我们做饭一直做到八十七八岁,她用心地准备饭菜,我们必然都会多吃一些,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相,总会露出满足而且开心的笑容。
妈妈总是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先让外婆吃,她年龄大了。我们也都懂得要孝敬外婆。外婆有了什么好吃的零食,都要留着分给我们吃。小的时候是爸爸从城里买来一些北方很难见到的的南方水果,外婆总想着我们。她把橘子一瓣瓣分给我们三个,香蕉一截截也是让我们先尝。临年过节家里买的有限的鸡鸭鱼肉,她也从不多吃一口,总说我们姐妹三个正在长身体,比她更需要营养。
外婆用心地呵护着我们,她最珍惜孩子。她一生养育了六个子女,但是除了妈妈之外的另外五个都没有长到成年,就因为这样那样的疾病去世了。外婆曾经承受了五次丧子丧女之痛,那对她都是致命伤。于是,她对妈妈和我们姐妹三个都疼爱得像命根子。
后来我们搬离了外婆的老屋,到县城里有了楼房。外婆晚年的最后一个月,她要求妈妈带她回到她的老屋去住。那里有她一生的记忆,也是她最终的归宿。
外婆十七岁嫁给外公,外公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私塾先生,两个人婚后的日子起初很是和美,但是他们的五个没活到成年的孩子,给他们带来巨大痛苦。外公在四十多岁时候也郁郁而终。那时候外婆四十五岁,妈妈六岁,外婆一个人踮着小脚到村子的大队里干农活,去赚她们娘俩的口粮。
那一年县里修水库,占了外公家的老屋,政府给外婆娘俩另择地方建了新房子,外婆和妈妈才有了那个赖以藏身的家。而且因为那次搬迁,政府还给了一些搬迁费,外婆用这个钱坚持送妈妈读了初中。初中毕业的时候,赶上招收小学教师,这样妈妈才有了一生得以温饱的工作。外婆这三间老屋奠定了她和妈妈以后的幸福生活。
那三间风雨中敦实的老屋,虽然外墙已经风蚀剥落,窗棂写满了破旧,却是外婆一生的所有。或许在这老屋里,残留着对外公的追忆,对前半生艰辛生活的回忆,对养育我们姐妹三个的幸福回忆。外婆爱着她的老屋,她最后的愿望是住在她温暖的老屋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前年,妈妈说外婆的老屋年久没人住,破败的要垮塌了,村里人都在改建老屋,我们也翻盖新房子吧。于是我们三姐妹一起出了钱,找了包工队,把老屋拆除了,重新建起了三间新瓦房。新房子向前延伸了许多,比以前面积大了许多,里边有一个大客厅和四个卧室,装修得豪华漂亮。而当我站在新房子里,心中却有几分钟的恍惚,突然感到那么的陌生,这还是我原来的家吗?
我在脑海里还原老屋原来的景象,那温暖舒服的大炕,我盘着腿端坐的慈爱的外婆,还有儿时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