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那年我十岁(回首·散文)
十岁那年,我差点成为杀人犯。说来话有点长。
那时晚上很时兴开会,从城镇到农村。因工人、干部白天要上班,要抓革命、促生产;农民得插秧种田,也要抓革命、促生产。
正读小学三年级的我,晚上无作业可做,也无从找到可读的书来读——课本上稍有点故事情节的篇目,已早让我倒背如流。便经常跟爸爸妈妈到生产队的会议室去开批斗会。
会议室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仓库上下两层,一共六间,会议室占了楼下中央那间。
仓库常年存放等待分配的稻谷和各种农作物,诸如红薯、木薯和芋头等,还有大摞大摞榨过油的油茶饼(茶麸),以及一些农具。因此,会议室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没来得及洗澡、匆匆赶来开会的人的汗臭、沤烂的红薯、木薯的酸臭和存放过久的茶麸刺鼻的霉臭。
那个晚上,不知是第几次跟在爸爸妈妈屁股后头,前往那个气味复杂的会议室开批斗会了。
这个晚上批斗的人,简直让我大吃一惊:竟是笃笃笃撑着拐杖三天两头上我家串门的盲人二哥!
提到盲二哥,我不得不又多说两句。首先,从年龄上讲,他应与我爸爸同辈,但因辈分小,所以,尽管大我们兄妹三十好几,也只能让我们叫“盲二哥”。其次,在我眼里,盲二哥就是一个神奇的大好人。比如,他虽是一个盲人,但自食其力——让上级去掉他“五保户”的帽子,要求生产队分给他一块田、几分地,自耕,自种,自立;比如,农闲时节,为赚几个零花钱,他肩扛一个沉重的大磨钵,东家进西家出的去帮人家磨红薯粉、洋芋粉等;又比如,刘家阿发哥的老婆难产死了,丢下个女婴没人愿养,盲二哥便抱回自己那四处漏风的简陋屋中,喂粥、喂米汤,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终因营养严重缺乏,没能养大,但还是让女婴在人世呆了五六个月之久;还比如,有时爸爸带我上他那里串门,碰上他正在煮饭或炒菜,煮好后,一定会舀满满一碗叫我吃:尽管我不太敢吃,因那菜里往往拌着几段被煮熟的青虫的尸体。他让我感到近乎神奇的,则是挑东西上集市卖时,仅靠手指触摸秤杆上的秤星,就能辨别得出是一斤还是几两;那纸币用手摸摸,也能知道是一元还是几角。他不骗人,别人也休想骗他。
就这么一个勤劳能干又善良的奇人、好人,却遭遇了无情批斗。
至于他因何遭到批斗,由于当时只是一个小姑娘,到会议室也只是进进出出地玩乐,因此到现在也不能具体说出。只记得,当我又一次从会议室门口的大地坪上想挤进会议室时,便见无数的手臂举了起来,同时伴着激昂的口号:“坚决打倒坏分子XXX!”哦,原来盲二哥已经变成坏分子了。
伴随着一遍又一遍激昂的口号声,我小小的心脏也开始激动起来,到后来甚而至于渐渐义愤填膺了。这就为后来的犯罪埋下了伏笔——当然,我那时并不觉得是犯罪,反而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行为。
大概是批斗会过后十天或半个月,临近中午时分,我从某个玩伴的家中出来,一路顺着小河旁边弯弯曲曲的田塍小道走,走到庙湾(因河湾内侧的岩头上建有一座小庙而得名),走过一道由三四根小杉树搭成的简易木桥,刚进入河湾,便见远远的那边的山嘴处出现了盲二哥撑着拐棍的身影。本想绕道,不想与这个“坏分子”相遇,偏偏脑海里霎时浮现出那个晚上大人们振臂高呼“打倒XXX”的口号,竟鬼使神差地想要惩治一下这个“坏分子”。如何惩治呢?突然想起刚刚走过的小桥,便心生一计,立马往回走。走到桥头,咬着牙根,用尽力气,将木桥的一端拔起,然后错位重新搭在岸边,只让一根木头着地,其他几根虚搭在蓬乱的茅草窠上。
干完这件事,才走了不到几步,盲二哥便已来到眼前,我悄悄伏进路边的草丛里,大气不敢喘,也不敢往外看,还极力压住噗噗的心跳。盲二哥走过时,拐棍差点戳到我的脑门上。
我竖起耳朵静候,等待着兴奋一刻的到来。笃笃笃,笃笃笃……拐杖声渐渐远去,我正想换一口气时,忽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同时伴随着“妈个X”的喊叫,接着又是一阵咀咒:“哪个缺德鬼做的好事!以后不得好死!”
奇怪,那刻,听到盲二哥落水的巨响和发出的嚎叫,我心底产生的快意未几就化为无比的紧张和恐惧了。
我一直不敢朝盲二哥的方向看——不知他跌成怎样——久久地伏在草丛中,直至听到他哗啦哗啦的从河里爬上岸,又听到他的拐杖声渐渐远去,我才怯怯地爬起来,飞快地朝约一里路远的家里跑去。
那个晚上,我似乎做了恶梦,梦到一只巨大的黑手一把将我拎了起来,然后用力扔到一个暗黑的深深的洞中……我被吓醒了。醒后,对白天所做的事,感到隐隐的不安和后悔。
第二天早饭过后,盲二哥照例上我们家。我躲在门背偷偷看去,只见他的额头上有个红肿的大包,下巴有两道红红的血印。那时是夏天,他穿着短袖线褂的一条手臂上也有一片红红的划痕。
我感到做了亏心事,一直躲在门后不敢出来。期间听到他和爸爸的对话:
恁地受伤了?
不晓得哪个缺德鬼在庙湾桥做了手脚,害得我连人带桥跌下河!
实在是缺德,该揍!
晓得是哪个的话,我一定不放过他!要是把我跌死了,变成鬼我也要找他算账!
盲二哥越说越气,同时咬着牙将拐棍狠命戳在我家堂屋的泥地上,戳得地面一片浅浅的碎坑。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就更不敢现身了,直到他俩移步后厅,我才赶紧趁机轻轻又悄悄地顺着板梯登上二楼,一溜烟躲进我的房间。
现在想,假如那桥不是离水面不到两米,假如桥下水很深或很急,假如河里有嶙峋怪石,假如盲二哥撞成重伤爬不起来,那我不真成了杀人犯了吗?如此一想,实在后怕。
这件事,我从不敢对谁说,一直埋在心底,盲二哥从不知道是谁害了他。
如今,他已故去多年,我通过这篇小文,对他表示深深的歉意和忏悔。虽是懵懂孩童一念之下干的恶作剧,但我还是有负罪感,我要诚挚地请求九泉之下的盲二哥给我以宽宥,并祈愿无儿无女的他永远安息!
祝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