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青下了中班回到家门口，都快十一点了。看看自己家的窗门都没亮灯，门也锁着，就知道他又回他妈家了。就这样，没办法，他在家里是老大,他妈家离这里又不是很远，每个星期总要回去几趟看看。
　　 她进屋开了灯，坐了一会，一看都十一点多了，心想：不管他了，怪累的，睡吧。她上床脱衣、关灯睡了。后来好像迷迷糊糊听他回来了，好像听见他上了床；她太累了，翻了个身又睡了。
　　 早晨起来，她起来做好了饭，一看快七点了，就过去叫他起来，吃了饭好上班。她叫了好几声他也没起来。她来到床前，捹过他的肩膀：“怎么还不起来？”一看他的脸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病啦？”看他没吱声，又问他：“你不是咋天早晨上班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就病了？”
　　 到了医院，大夫用听诊器在前胸几个地方听了，没有问题。又给他试了表，有些发低烧，问了一些情况，张燕青在一边说，他昨早上还好好的，就是晚上从他妈家回来就病了。
　　 大夫问他，你在你妈家怎么啦？他说没有事。就是晚上回来时，那时候十点半多了，走到一条小路拐弯时，那条路特别黑，晚上更吓人。路中有一条小胡同，我刚走到那里，突然，从胡同里窜出一只猫，正好从我眼前过去，当时把我吓了一跳，回家半宿也没睡着，早晨我就试着浑身无力，难受得起不来了。
　　 大夫说：“你个大男人，就这么胆小？”给他开了谷维素、安定药，看他那个样不能去上班，又给他开了两天假条。他们回家了。
　　 他们家住在二楼上，里屋外屋两间房子。七十年代，城市里二楼、三楼那是常见的，也算是最高的楼房；上厕所、接水、倒脏水都得到楼下去。那个年代的楼，就是现在说的筒子楼。你别看现在的筒子楼都拆了，那时候一般能住上这样的房子，那都是在厂里相当不错的。
　　 张艳青的对象因为在他们局里，不管是开运动会，还是文艺演出，每次他都率领厂里的体育队、宣传队拿回几个奖来，他个人也得好几个奖回来。他个人的大照片也常登上局里的光荣榜。在厂里，他是宣传科的，因为他对厂里做的贡献大，加上他在家里是老大，结婚没房子，他写结婚申请，厂里就分给他两间房。这你别说是青年干部职工，就是老年干部职工也很难有的待遇。
　　 当年，张艳青在班组里，车间里，厂里，年年都是先进，人长得又好，工作中领着班组里的姐妹创出了很多好的经验，为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做出了很大贡献。厂领导对她很重视，一直局领导也都知道她。
　　 在车间里、厂里她个人的事迹、相片，常上光荣榜。很多男青年职工暗中爱慕她，但他们不光是政治条件不够，就是个人条件也不行，用句当时的话说：只能眼馋了，没法接近她。
　　 后来，是厂工会主席给她介绍的对象，她一听就知道他，因为他在局里很有名，虽然不是一个单位，但以前去局里开会时，见过他的照片，一个长相很潇洒的小伙子。
　　 他们见了面，他比她想象得更好。她很满意，也很主动，谈了一年就结了婚。婚后她什么都抢着干，上下楼倒水、接水，家里做饭、家务，甚至连他的洗脚水，她都给他倒了。
　　 她自己身边的姐妹也夸他、羡慕她找了个好对象，她心里很高兴。院里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说说笑笑，特别是碰上她们拿重东西上楼，他帮着拿上来，那些热情的眼神，她看了心里有点不是味，但还是被自豪、得意，幸福占据了心里。
　　 这都结婚一年多了，为了干好工作，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先不要孩子，等过几年再要。那时候本来结婚就晚，他们都二十七、八岁了，但那时候人们思想单纯，一心只为工作，为国家利益。
　　 每当厂里、局里开运动会，他就忙很长时间，最后给厂里、个人拿回一些奖状、奖品来，特别是厂里、局里的文艺汇演，他更忙。晚上自己累得早睡了，可醒来一看，都下半夜了，他还在桌子上写歌曲，编节目。
　　 一晃，六、七天过去了，他病得下地走道都打晃，周围几个医院都去了，打针、吃药没用。知道他病了，厂领导、宣传科长来家里看他，副厂长建议他看看中医，吃中医药，给他介绍了一个中医。他去看了，吃了药也没见有好转。
　　 把张艳青急的，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在厂里请了两天假，在家里照顾他。她一边在炉子上给他熬汤药，一边说：“你那天晚上是不吓着啦？听说离咱们这里不远，有个老太太看这种事，很有名。”
　　 他在床上躺着说：“你在厂里是先进，现在还是车间领导，也不怕让人知道了笑话你？还信这个！”他坚决不去。她一想也是，自己还是党员，在车间里领着开会、学习，怎么会这样想呢？
　　 见她这两天没上班，她同事于秀丽来了。张艳青正在外屋熬中药，让她坐在边上。于秀丽说：“张姐，班里都不放心，让我来看看，问问姐夫怎么样了？”
　　 张艳青说：“这不，吃中医药，唉，一点也没见轻，真愁人！”
　　 看她愁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于秀丽说：“张姐，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听你说姐夫那天晚上，让猫吓了一跳，不是吓着啦？”
　　 张艳青说：“净瞎说，你是团小组长，每天都领着读报、学习，你还信这个？再说那么个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哪能吓着？”
　　 于秀丽说：“看你姐，在咱厂，咱车间，咱班组，我最佩服你，你政治觉悟高，业务技术好，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咱这不是私下里说嘛，其实，我更不信！因为你前几天在班里说姐夫晚上吓了一跳就病了，我就想起一件事来：也是头些天，我下了中班回家，往车站上赶，因为末班电车十点四十，我急忙的往车站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本来这条小路挺黑，每回走到这里心里就紧张；可当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心里就更紧张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紧走，可后面跟得也很快。我觉得后面的人离我越来越近，这时，我伸手试了试身上背的包里，有幅毛衣针，这几天有空我得给俺妹妹赶着织件毛衣。我手握毛衣针，心想：一会到了前面胡同口，墙上有个灯，到了那里，我就回头看看这人，他要是坏人，我就用毛衣针穿他。到了灯下，我突然回过身来看着他，还没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他一看我，就像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惊慌的、叫了一声，调头就跑了。他这一叫，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回家后，浑身难受，也吃不下饭去，后来俺妈领我找了个老太太给看了，说是吓着了，她给叫了叫，嘴里也不知道念叨了些什么，完后，还说当时有个黄仙，从那里路过，帮了我一下。我说，我哪知道，她说，你看见了。我想了想当时胡同里好像有个猫一闪过去了，她说，那就是。她看我不信，就和我妈说，你回去的好好谢谢人家，人家帮了她大忙啦。回家第二天我就好了。”
　　 于秀丽临走前，和张艳青进里屋来到床前，于秀丽说：“姐夫，快好了吧，看把俺姐愁得都掉眼泪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于秀丽点了点头。
　　 于秀丽走了以后，张艳青说：“你听见于秀丽刚才讲的事了吗？要不，咱们也去找老太太看看？”他还是不去。
　　 看他这样，张艳青着急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去上夜班，你不好，谁照顾你？”
　　 他说：“艳青，没事。明天我就好了。”
　　 看着他明显的瘦了，而且，脸灰呛呛的，她心想：净来宽我的心。
　　 第二天早上下了夜班，车间里开了个会，完后，她赶紧赶回家，到了家门口一看门锁着。心想：一大早，他这是上茅房去了？掏出钥匙，开开门，一看愣了。外屋桌子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艳青，我试着好了，去上班了，饭菜在锅里。
　　 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厂里的工作干得出色，家里所有的活，买煤，买粮，买菜，洗衣服，甚至连她的洗脚水他也给她端来倒去。后来他们有了儿子俊生和女儿雅兰，孩子几乎全是他带大的，上幼儿园，上学，吃穿需要，几乎全是他操持。
　　 前些年，随着工厂的倒闭、破产，他们也告别了辉煌的过去，走向了社会，他们也是快了奔五十的中年人了。
　　 儿子俊生不仅长得像他，从小就爱好音乐，他一直指导他吹笛子、拉二胡，前年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女儿体育好，上初中、高中时，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中、长跑都拿一、二名。长得跟张艳青年轻时一模一样。今年夏天也考上了北京体育学院。为了和孩子联系方便，那时候刚开始个人家让按电话不长时间，费用也很贵，他就办理按上了电话。
　　 多年过来，因为生活舒心，张艳青显得更年轻，漂亮。他却两鬓有白发了，一看，倒像她的老大哥。他搞了一辈子业余音乐，对民族乐器懂行，就开了一家乐器行，不仅卖各种民族乐器，还把他以前一起演出的一个局的，住的近的几个老同事找来，在乐器行里办了笛子、二胡、笙、唢呐、琵琶班，他们按时来给学生上课。还约好了，每个礼拜六、礼拜天的上午，在菜市场前边的小公园里一块演演老节目，怀怀旧，娱乐了大家，自己也心情舒畅。
　　 头些天张艳青刚退了休下来，居委会就找上门来，再三动员，叫她去居委会工作。她不习惯也不想去，后来让她们说的，就答应了，下个月就去上班。
　　 早晨吃了饭，今天礼拜天，他说去市场前边小公园，接着去买菜，回来晚些。以前，张艳青上班，吃了饭就去上班了，都习惯了。知道他单位垮得早，他自己租房开了个乐器行，还在市场前的小公园和一些过去的老同事礼拜、礼拜六，上午一起在那里演奏老歌曲，但她从来也没来过。现在退了休，自己在家里也没意思，就想去小公园看看去。正想着，送信的来了，一看是儿子来的信，她就打开在那里看。快要看完信了，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说了没几句，听出来是多年不见的于秀丽，俩人高兴地说了半个多小时，完后，她起身锁上门，先去了他的乐器行，一看门锁着。知道他去了小公园，就直接往去市场的路走了。
　　 快走到市场前的小公园时，老远就听到了美丽、动听的民乐合奏。顺着声音，她来到小公园。前面围了很多男女老少，有一些人手里拉着买菜的手拉车，站在那里看着；有的跟着节奏，身子微微的合着拍子晃动着，嘴里也哼唱着；当然，最多的还是一些五、六十岁的人，他们坐在前面，因为，这是他们学生时代，年轻时代最熟悉的歌曲。
　　 前面，在一个乘凉长廊的拐弯处，有十几个男女，以打扬琴的为中心，在他的左右、身后，有二胡、琵琶、阮、笛子、笙、手鼓、碰钟还有别的民族打击乐器，正在演奏《边疆处处赛江南》。他们把这首歌曲演奏的无比的欢快、热烈、抒情、美丽。
　　 张艳青看到了，他坐在打扬琴的右侧，悠扬的、舒畅的拉着二胡。当乐曲反复第二遍，过门开始时，他和打扬琴的对看了一眼，点一下头，过门刚过，他拉着二胡就唱上了：
　　 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吔哎赛呀赛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蓝天，啊呀嘞！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船，哎鱼呀鱼满船，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哎……
　　 虽然他不是专门唱歌的出身，但因为这是群众歌曲，很上口，加上他们都是一些老手，互相之间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把这首歌曲处理的更有新疆韵味。特别是到了乐曲的最后，打扬琴的和左边弹琵琶的一对眼神，小声说了一句，乐队的人都跟着大声的唱起了最后一个‘哎’字，把演奏、演唱都推向了高潮结束。看的人们是大声叫好鼓掌！
　　 张艳青被震动了，她也很感动，眼泪都在眼眶里直打转。她真没想到，自从他那次病好了之后，就像变了个人。没想到今天又看到了他年轻时,没病以前的风采。她正在这里想着，就听见前面他站起来大声说：“今天就到这里，下个礼拜天、礼拜六上午还在这里，欢迎老四届的，也欢迎男女老少有会乐器、爱唱歌的来参加！大家都快乐！”
　　 张艳青看着人们纷纷散开，心里还在想：那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病了，后来突然又好了，而且人也变了。今天回家问问他，到底……她正想着，长廊那边走过一个人来。她以为是他，刚要说话，一看不是，是后排那个吹笙的。他笑着说：“看你还发愣，认不出来我啦？”
　　 她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问：“你是？”
　　 “你想不起来了，很早以前我是车间里的维修，当年咱们厂一演节目，我就代表车间笙独奏。不过，我早调走了，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不见了，难怪你认不出来了。”
　　 张艳青说：“喔，我想起来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当年长什么样我都忘啦，你要是不叫我，不说是当年代表车间吹笙的，我一点都没看出是你来。”
　　 吹笙的说：“你可没变，和原来一模一样，还那样年轻、好看。刚才我在前边演奏着，一眼就看出你来了，你也来看节目？”
　　 张艳青说：“我来找俺对象。”
　　 “哪个是你对象？”
　　 “就是刚才唱《边疆处处赛江南》的。”
　　 “噢，俺的队长。”
　　 正说着，张艳青看到他收拾好了二胡，拉着车子要走。她和吹笙的说了一声，就快步的跑过去了。
　　 吹笙的刚要走，身后刚才一个弹阮的女的说：“说得这么热闹，谁呀，你老婆。怎么不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