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亮起来时，亮亮知道天已经黑了。他摇了摇发胀的脑袋，左手按住腹部，眉头皱了皱。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右手手指不停地按动鼠标。多长时间没吃饭了，亮亮没时间去考虑；胃开始抗议，这一点亮亮心里清楚。
　　 表情深沉，脸上布满过期青春痘的中年网吧老板第三次走到亮亮面前。
　　 “小伙子，”他拍了拍亮亮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眼睛打量着亮亮说：“你该吃饭了。来包方便面加一根火腿肠怎么样？”
　　 “过一会儿。”亮亮眼皮也没抬一下。
　　 “不能等了，你已经欠费三十元。”老板的手按在亮亮的右手上。“如果你不再结账，我会毫不客气地让你遭受皮肉之苦，然后把你请出去。”
　　 亮亮把手从老板手下抽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网吧老板，伸着懒腰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气。
　　 “叔叔，你放心，我不会欠你钱。好吧，给我来碗方便面，另加一个荷包蛋、一根火腿肠。”亮亮说着从兜里拿出五十块钱递过去。
　　 老板接过钱，笑了一下说：“爽快。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已经两天一夜没动地方了。建议你吃过饭后活动一下，休息一会儿再玩。”
　　 亮亮把头靠到椅子后背上眯起眼睛，当老板把方便面端到面前时，他已经睡着了。老板摇摇头，又走到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虽然三十六个小时没合眼，但亮亮睡得并不踏实。饿着肚子，靠在椅子后背上和吃饱喝足后躺在席梦思床上的滋味大不一样。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亮亮继续兴奋的神经末梢上晃动。
　　 摸底考试的试卷发下来，亮亮的各科成绩平均不到三十分。又是个倒数名次！亮亮对这成绩并不意外，一年又一年老是这成绩早习以为常了。可气的是不识时务的李飞同学冲他撇着嘴笑，这不是找揍吗？一拳下去眼圈黑了？这还是轻的，要依着亮亮的性子来非把这只眼打瞎了。也幸亏没打瞎，只打了个乌眼黑李飞他妈就让赔偿五百块钱。亮亮不服气，这不是讹人吗？你孩子不笑我我能打他？
　　 可恼的是校长和老师们站在李飞那一边，让亮亮妈交上罚款把亮亮领回家反省。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亮亮跟妈妈回到家后受了好一顿埋怨，爸爸还咬牙切齿地说要揍他。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忍着。百无聊赖的亮亮在家快闷出病来了，让妈妈给他买部手机玩游戏，妈妈不答应；去买几个新鲜玩具，妈妈也不给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感兴趣的节目。亮亮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后终于想出了好主意，趁妈妈上班之际翻箱倒柜，拿了妈妈六百块钱，二百块钱买了玩具，四百块钱留下来备用。没想到这点小事让妈妈小题大做，说亮亮偷钱，竟然破例要打亮亮。亮亮不明白，从小妈妈对他百依百顺，说辛辛苦苦去挣钱就是为了让他能幸福快乐，却因为私自拿了她几百块钱大动肝火。
　　 “性质不一样。”妈妈说。“不经过大人同意私自拿钱就叫偷。赶快把剩下的钱给我并向我道歉。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好容易到手的钱再交出去？没门。对我不客气能怎么样？真动起手来说不定谁吃亏。别看我年纪小，个子比你高了，有的是力气。”亮亮不服气地瞪着妈妈。
　　 妈妈被激怒了，亮亮长这么大，还没打过一手指头。孩子是妈的连心肉，亲还亲不过来，谁舍得伸手去打？可亮亮这次太过分了，学习不好没关系，妈妈早对老师说过，自己和他爸当初上学时成绩也不好，只当费费心给看孩子。亮亮不该在学校里惹事，以前调皮捣蛋老师告状也有情可怨，谁不是从小时候过来的？小孩子不调皮捣蛋不成了傻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同学打伤，赔钱是小事，在家里反省真叫人闹心。说他一句还有十句话反驳，要着吃，要着喝，要钱去买玩具。十三岁了，还玩什么玩具？再说储藏室里的玩具两大纸箱，玩哪一个不行，非要去买新的。也是平常依随惯了，这一次不依着他就私自翻到钱去买。六百块钱，那是妈妈半月的工资，来得容易吗？居然振振有词，还要跟妈妈对着干。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不行了。
　　 妈妈狠了狠心，冲着亮亮一巴掌打下去。亮亮眼疾手快，将头一偏，手一伸抓住妈妈的手，右腿前伸，身子后仰猛一拽，把妈妈拽了个趔趄，随即抬起穿着运动鞋的脚往妈妈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
　　 “你真敢打妈妈？”妈妈哭着又来撕扯亮亮。她哪里是亮亮的对手，亮亮没头没脸对着妈妈一阵拳打脚踢，只打得妈妈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亮亮喘着气，从茶几上拿起饮料喝了几口说：“这事可不怪我，是你找事先要打我。别嚎了，快去给我做饭！”
　　 妈妈坐在那里哭着说：“亮亮，我可是你妈妈，生了你养了你，辛辛苦苦伺候了你十三年，以前不管你做什么错事，都舍不得打骂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你怎么能狠下心来打妈妈？”
　　 “说话要凭良心，不是我想打你，是你想打我逼得我没了办法。”
　　 “你还有理。好，我说不过你，打不过你，现在我就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回家，我和你爸爸一起收拾你。”妈妈说完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亮亮这时才想起害怕，刚才一时兴起忘了爸爸的存在，爸爸那一年四季干建筑的拳头可不好对付。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亮亮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买玩具剩下的钱装进兜里，门一摔离开了家。
　　 去哪里呢？来到大街上亮亮才犯了难。奶奶家？爷爷奶奶住在农村，一年四季吃自己菜园里种得菜，肉也舍不得买。姥姥家？妈妈可是姥姥的心肝宝贝，自己打了妈妈，姥姥能给自己好脸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网吧逍遥几天。
　　 进了网吧，亮亮忘记了一切烦恼，全身心投入到网络游戏中。除了上卫生间，他几乎没动地方，饿了就冲老板要方便面。
　　 亮亮玩得潇洒，这钱下得也快。两天多的时间四百块钱已经所剩无几。
　　 “钱花光了怎么办？”玩起游戏来亮亮顾不得考虑这个问题，睡梦中却被这件事困扰。“管他呢，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今朝有酒今朝醉，且抓紧时间接着玩。
　　 头痛、脑胀、四肢发麻，胃里好象有条小虫在爬，亮亮浑身不舒服，他用力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身子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歪倒在地。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突然看到电脑屏幕后面有一张熟悉的脸正对着他。
　　 莫非还在梦中？亮亮揉了揉眼睛，四下里看了看。也许夜已深了，网吧里只剩下几个用香烟提神的少年伙伴，一脸过期青春痘的网吧老板正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
　　 “爷们，睡醒了？”当亮亮把目光收回来时，电脑屏幕后面那张脸开口说话了。
　　 “舅舅。”亮亮坐直了身子，小声叫了一句。
　　 “还没吃饭吧？先吃饭。”舅舅声音平静，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亮亮身边。
　　 亮亮看着眼前早已变凉的方便面一动不动。
　　 “让你吃你就吃，吃完了跟我走。”舅舅仍然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回家，回家后爸爸妈妈会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也不再去上学，老师对我有偏见，同学们也不喜欢我。”吃完方便面跟着舅舅走出网吧后，亮亮哭着对舅舅说。
　　 舅舅笑了：“王亮亮同志，你现在已经成了大人，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谁也没权干涉你。离开爸爸妈妈，你生活得会更加自由自在，而且升学也不是唯一出路，不上学你也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关键是你要长长志气，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做出个样子给你爸妈和老师同学看看。”
　　 这话亮亮爱听，他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舅舅说：“还是舅舅知道我的心。好舅舅，你说我该怎么办？”
　　 “首先你要有一份收入，也就是说你需要找份工作挣钱。凭你这个头和结实的肌肉，把年龄说大一点，会有单位雇用你。只要你有了钱，要吃、要喝、要玩还不随你的意？”
　　 舅舅把亮亮领回家睡了，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围着小城转了大半天。亮亮的一腔热血逐渐变凉了。真是不走运，那么多招工单位，竟然都说亮亮不合适。有的嫌他没文化，有的说他下不得力。舅舅替亮亮打抱不平。“什么眼神？有眼不识金镶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不给机会怎样去表现？”
　　 还是舅舅善解人意，句句话都能说到亮亮心坎里。
　　 “只要能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我一定会做出个样子让别人看看。爸爸妈妈因为六百块钱就要合起伙来揍我，等我发了工资把一千块钱扔到他们面前还他们。”
　　 “好，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外甥。这些有眼无珠的老板不要你是吗？去我的建筑队干。身强力壮的大老力咱不去比，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咱还赶不上吗？听说现在和你妈打架你妈就打不过你，可见我外甥长成男子汉了。跟舅舅走，只要你干活，舅舅就有报酬，和别的工人一样多劳多得。怎么样？”
　　 “好。”亮亮响亮地回答。
　　 舅舅把亮亮领到建筑工地上。
　　 工地上有几十个建筑工人正有条不紊地在刚盖到一人多高的楼房面前忙活着。有的砌砖、有的和洋灰，有的推沙子。
　　 舅舅领着亮亮围着工地看了一遍问：“宝贝，你看哪个活适合你？”
　　 看着皮肤黝黑，满脸汗水，衣服脏兮兮的建筑工人们，亮亮犹豫不决。
　　 舅舅笑了：“咱初来乍到，这些活都插不上手，以后慢慢学。今天你的工作是把楼后的那些砖，搬到小推车上推到楼前面，然后再排放好。在这里干活的工人有三天试用期，如果你觉得大材小用，或者我看你工作不出效率，可以随时解除劳务关系。”
　　 “那好，我会好好干。可是……”亮亮想到一个问题，“工资是多少？多长时间发一回？”
　　 “别人干这么多活需要三小时，他们一天干九小时，一百块钱。工资一个月一发。”
　　 “工资能不能一天一发？我干完这些活后能不能再去干别的？”
　　 “没有一个单位会一天发一回工资。但是你干得越多越好，干得越多工资越高。好了，先别问了，去准备干活。”
　　 挣钱原来这么容易，只是把砖挪个地方！
　　 没想到这活想着容易，做起来还挺费劲。
　　 亮亮开始往小车上放砖时，觉得很轻松，但装满一小车后，亮亮不耐烦了。首先衣服上沾满红色的砖沫，手掌隐隐作疼，身上的汗也出来了。他推起装满砖的小车往楼前面走，一不留神小车轧到一块砖头上，车子转晃了几晃歪倒，砖头撒了一地。
　　 亮亮心里开始烦躁起来，一边重新往小车上放砖，一边心里嘀咕：舅舅说得轻巧，看来这钱也不是好挣的。
　　 旁边一个正在砌砖的工人说：“小伙子，注意着点，砖摔坏了要赔钱的。”
　　 亮亮没言语，把一车砖排到楼前后通身是汗。
　　 晚上收工时，亮亮筋疲力尽，浑身脏兮兮的，再看楼后面那些砖，才下去三分之一。亮亮按舅舅的说法算了算，今天的工资还不到十块钱。亮亮突然想起奶奶说过妈妈的一句话：“这钱花起来容易挣起来难，孩子小你由着他的性子，大了恐怕你就养活不起了。”妈妈当初就是因为这句话让奶奶看不惯离远一点，自己也曾因为这句话和爷爷奶奶有了隔阂。妈妈一心一意疼了自己十几年，近来却变了心肠，说话和老师一个腔调，打仗给别人的孩子争理，钱也舍不得让自己花了。小时要什么给买什么，现在拿她几百块钱就要和爸爸一起来揍。谁怕谁呀，人小不能永远小下去，长大了娶了媳妇和你与我奶奶一样断绝关系！
　　 话说回来，挣钱这么难，什么时候才能熬到长大？
　　 亮亮正在想心事，舅舅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爷们，感觉怎么样？”
　　 亮亮低着头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舅舅接着说：“一开始不太适应很正常，慢慢就会好的。我看了看，你摔坏了二十八块砖，现在市场价一块砖四毛五，需要十二块六毛钱，饭钱一顿五块，三顿十五块，十二块六加十五等于二十七块六。工资到月头统一发，饭钱和罚款先交，拿二十七块六毛钱给我。”
　　 亮亮心里“咯噔”一下子，合着累死累活干了一天活，还要往外拿钱啊。
　　 舅舅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亮亮，你有了工作就是大人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舅舅虽然是老板，但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公是公，私是私，要公私分明，饭钱和罚款不交不行。”
　　 亮亮翻了翻衣兜，买玩具、上网剩下的钱只有二十五，他含着泪递给舅舅说：“就这些钱了，以后有了钱再给你。”
　　 “那不行，你这样做舅舅怎样向其他工人交代？”舅舅把脸沉下来。
　　 “那怎么办？要不你打我一顿顶账。”
　　 “我忙了一天还有闲力气来打你？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知你说话英雄，干活怂包，磕头下跪也不领你到面前添堵。这样吧，你再推两车砖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干活麻利稳当点，照这样没眼色、舍不得吃苦，别说以后养家糊口，连你自己吃饭的钱也挣不出来。”
　　 舅舅说完，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了一支烟抽着，目光冷冷地射在亮亮身上，那神情好像亮亮稍有不从就冲过来暴打一顿。亮亮被这冷峻的目光所震慑，双手微微颤抖，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开始往小车上装砖。两车砖运完，天已经黑下来。
　　 “走吧。”舅舅冷冷地说。
　　 亮亮跟着舅舅来到刚盖好的一栋楼前。楼上没有电，远处的灯光通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倒也不十分暗。建筑工人们在刚铺好的地板砖上铺好被褥，坐在上面聊天，也有躺在上面玩手机的。舅舅从墙角处拿了个草席扔给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