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一个孩子那里读懂了风。
　　 那是有一年夏季的某一天，确切的日子我是真的记不得了，因为那一天很普通，像我一样，没有什么纪念意义。何况那一天最有纪念价值的是那个小孩。在一个幼嫩稚气、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前，我所有的日子都显得暗淡无光，没有什么难以让人挂在心头，更别说那天了。那天，我仿佛记得自己过得很糟糕，好像本来与一个朋友约好了去游淮河，结果还是被俗事缠住身。什么事好像也不太记得清楚了，似乎是硬叫我陪老表去相亲。淮河没游成本来身心就不清爽，再加上这档子事，别人吃葡萄，你在旁边欠得猴儿急，最终连葡萄皮都吃不到，哪有心里不泛酸的？可以想见，那天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
　　 老表和那女的吃葡萄，我就酸不溜丢、心情郁闷地躲出屋来。没想到那时天已变了，脸黑黑的。风从地面陡地刮起来，把大树小树扯得直歪仄。于是自己的心里也黑也歪仄，想什么时候能够不被老表相亲之类的事情缠住，自由自在，也“白发渔樵淮河上”一回呢？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登上我心灵的舞台。
　　 那孩子很小巧，很精致，像杨柳青年画上的娃娃。三四岁模样，赤着脚丫，赤着屁蛋，赤着心胸，整个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有手里拎着一条布口袋。他虎视威威，对着傲啸的风大喝：“嘚，大风，乖乖听话。不然，我就把你装进口袋里！”风对他的命令不理不睬，依旧自由地飞腾。于是，那孩子就举起口袋，迎风抻开袋口。一瞬间，“嘭”的一声，那口袋被风吹胀了。没等那孩子捉紧袋口，又是“呼”的一声，那口袋便飞上了天，摇几摇便随风无影无踪。
　　 怔忡之后，我就去哄那因失败而痛哭的孩子，话儿自自然然从我心里溜出来：“孩子，风是捉不住的，风也是关不住的！”
　　 直到现在，我为我能创造出含义如此丰富的格言而震惊，有时子夜时分，一个人的时候，还会为此而得意忘形。
　　 是的，风是捉不住的，也是关不住的。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拘执他，都无法剥夺他的自由。
　　 然而，作为人，我们的那股自由之风是在什么时候被谁装进了口袋，并且被紧紧地禁锢在口袋里呢？古代有个故事颇耐人寻味。那故事说：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妻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与戏耳。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
　　 曾子的孩子要跟他妻子“之市”，不光因为市上有好吃的，可以满足口腹之欲，也许还有外出见见世面的打算。但他母亲给了他更丰厚的许诺：杀猪给你吃！我们可以想象，那孩子非但不跟着了，非但不哭了，连那开开眼界的想法都抛诸云霄之外，他会很兴高采烈地留在家中。这孩子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想得到肥甘之脂的欲望。这欲望就是将我们装起来的口袋，使我们失去了自由！
　　 未记事之前，我们自己都有些什么欲念，什么表现，真是记不得了。记事之后，我们自己有许多欲念，也有为满足这些欲念而做出的许多可笑甚至丑陋的表现。年龄渐长，我们渐渐觉察到那些表现的可笑或丑陋，内心感到羞耻，不仅不愿提起，而且努力去忘记，所以，大人们回忆起童年的事，总是美好的东西。有人甚至得意洋洋，大言不惭地告诉别人：知道吗，我抓周的时候，竟然抓的是钢笔！其实，他可能抓的是美女照。因为中国人历来以与文化沾边为高尚，而以谈色为下流，所以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婴儿时“下流”过，那毕竟有可能成为人生的污点。于是，我们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束缚起来，竟至于终于失去了自由。
　　 其实，人就是这样，从落地时起，便一步一步走近了欲望的口袋，但每个人又羞于承认，于是越缚越紧，最终把自己闷在口袋里。如此才会被红尘俗世缠身，自由的灵魂也才由此慢慢失去了风的逍遥和洒脱。
　　 苏轼应该算是自古及今活得比较潇洒的人了。他在定州任上正做得有劲，但没想到朝廷政局已发生变化。御史赵挺之等人又搬出他所撰的贬斥吕惠卿的敕文，弹劾他“诽谤先帝”。于是，从绍圣元年4月始，他被一路贬到了弥漫着蛮烟瘴雨的儋州(今海南儋县)。但即便如此，他仍在那里很满足地吟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然而，他是否真的就悟透了人间三昧了呢？在《行香子》一词中，他写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在词中，他虽然感叹“浮名浮利，虚苦劳神”，虽然感叹时光、名利乃至人生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因而十分想过那种“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生活。然而，他虽然有佛印师傅的点化，但却始终未能完全彻底地摆脱世俗生计的牵绊，一直未能隐居于清溪之畔，逍遥于无尘之境，所以，也只能叹息“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而在归去之前，只好无奈地“且陶陶，乐尽天真”，说穿了，苏轼那时仍不得不在红尘中翻滚，徒唤奈何而已。于是，只得哭脸揣起来，笑脸拿出来，好与世俗虚与委蛇。
　　 苏轼如此，庸人何堪？
　　 看来，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逍遥无敌客，只有拜风为师了。
　　 山何等高大，何等巍峨，看似凛然不可侵犯，其实不然，愚公不是搬过么？海何等宏阔，何等深邃，仿佛幽然深不可测，其实不然，精卫不是填过么？然而，你听说过谁控制过风驾驭过风么？
　　 风欲兴则兴，想息则息。要兴时，可从青苹起身而作龙旋，可借蜻蜓翅膀煽动飓风。该息时，刚才还在摧樯折楫，霎时便会风平浪静；刚才还在肆虐呼啸，瞬时变得悄无声息。行走水上，它可以凌波微步，也可以推波助澜。穿行林中，它可以嬉戏叶间，也可以损枝折干。横越大漠，它可以轻歌曼舞，也可以飞沙走石。奔走山间，它可以岭上徐吟，也可以谷中长啸。它无色无味，无形无象，行踪不定，变化万千，要做如何表现，全凭自己心性。一派天然自由，谁也阻挡不了它。没有它跨不过的河流，没有它越不过的海洋，没有它不敢登的山峰，没有它不敢跳的悬崖。谁也奈何不了它，没有人能够捕系它，没有人能够幽囚它，没有人能够打败它，没有人能够埋葬它。它是风，来自于自然，恣行于自然。敢于“解把飞花蒙日月”，也敢于“荡尽世间万古尘”。这就是风，自由的风，完完全全自由的风！
　　 何时能够像风一样自由呢？何人能够像风一样自由呢？
　　 我不行，大人们全不行，因为他们都被装进了世俗欲望的口袋。所以，只要不是疯子，他们没有一个人会拿口袋去装风。
　　 而那个孩子，粉嫩的、幼稚的孩子，一派天真，他才敢于用口袋去捉风。
　　 天真没有欲望，没有欲望才会像风一样自由，也才会无所顾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老表掉在婚姻的口袋里。而我又因为俗世的亲戚而被绑缚在老表的欲望里。
　　 风自由地呼啸而来，仿佛在大声地对我说：你该谢谢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