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五的早晨，天灰蒙蒙、阴沉沉的。一阵西北风吹过，瞬间，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随着清脆的“嘀嘀……”声，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工地的大门口。
　　 “嗵、嗵……”
　　 “小乔开门，开门啊！”
　　 疲惫困乏，十八岁的乔柱子听到声音后，倦意飞得无影无踪，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哗啦啦”打开了大门。对敲门的男子说：“王老板，过年好！”
　　 “小乔，辛苦了！你也好，你也好哇！”
　　 四十多岁的王老板气色不错，精神抖擞、春风满面的样子。左手拿着黑皮夹，右胳膊挽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女人。女人浓妆艳抹，柳眉弯弯睫毛长长齿白唇红；雪白的围巾肉色紧身裤，配上件裙子似的黑外套，丰满而不失苗条；高跟高腰靴子，与身材微胖中等个头的王老板站在一起，足足高出他一头。
　　 挽着王老板的胳膊女人跟在乔柱子后面，屁股一扭一扭进了大门。她左看看右瞧瞧，东张西望好一阵子，满意地甩了甩那一缕红、一缕紫、一缕蓝、一缕黄……的披肩烫发，嗲声嗲气地：“老公，这就是咱的工地？好大好大哟！我就说么，不会看错你的！”
　　 王老板微笑着拍了拍女人的手没说话，扭过头问柱子：“小乔，工地没啥事吧？”
　　 “放心吧老板，没事儿，没事儿。”
　　 “没事就好。呵呵小乔，老赵下午就回来，你的任务也完成了。”
　　 五十多岁孤身一人的老赵，一直在这家工地打更。要不是年底老娘过世，也不会回老家过年。
　　 “老公，嗯……你看看，你看看，雪这么大，把人家的头发都淋湿了。还不赶快进你的办公室坐坐！”女人那矫揉造作娇滴滴的声音，听得柱子直起鸡皮疙瘩。
　　 柱子生怕老板让这女人一搅和变了卦，连忙上前说：“王老板，赵大爷下午才回来，可我、我、我已经给奶奶打过电话，想赶十一点的火车回去，下了车离家还有十五、六里呢……”
　　 “马上就给你算，跟我来吧。”王老板说着，大步流星向临时办公室走去。
　　 背井离乡，出门在外，挣几个钱真不容易。柱子一听给算账，慌忙跑回自己与工友们住的彩钢工棚，从行李下取出自己的记工本来。
　　 柱子是第一次进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姓李的工友，介绍他来王老板工地的。好心的李工友提醒柱子，工地要压一个月的工资。好在年底快到了，干到放假能全部结清。
　　 谁知到了年底，王老板却以资金紧缺、周转不开为理由，竟然把那一个月的工资扣了下来！工友们不服，围着王老板吵闹，王老板胸脯拍得“啪啪……”响：来年开工，先补工资后干活！
　　 柱子只有奶奶一个亲人，身边离不开他的照顾。而且家里有地、有猪、有羊……奶奶年纪大了，足够他忙得。要不是奶奶得病住院，欠下四千多元的外债，这大冬天的，柱子也不会出来打工。总共才干了不足两个月，扣下一个月，能剩几个？说好了回去就还债，钱哪够哇！
　　 “王老板，奶奶看病欠下些债，我答应回去就还给他们。再说我来的时间短，工也不多，您就高抬贵手，别、别扣我的钱，好不好？”
　　 “真没想到，小小年纪有这份儿孝心与诚信！难得，难得啊！”王老板凝视着柱子，感叹着。接着又说，“小乔，要不这样吧，打更的老赵要回老家为他娘办理后事，赶上过年工人们全部放了假，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到靠得住的人。你要是能留下来代替老赵，等正月初五，工资全部结清！”
　　 “这……”想到孤单一人，数着指头盼他回家过年的奶奶，柱子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打更轻松得很。你看人家老赵，还不是整天睡大觉！小乔你想想，工地都是电围栏，又那么高，不会有事的。”
　　 “……”
　　 “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初五，一天给你三倍的工资，怎样？小乔，你不是要给奶奶还债么，晚回去几天能多挣不少钱，岂不两全？”
　　 “那，好吧。”柱子答应下来。
　　 二
　　 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其实，小伙们也一样。进入青春期后，乔柱子越长越英俊，越长越帅气。中等偏高的个头，板正魁梧；一双剑眉、一对大眼，浓黑发宽额头；四方脸双眼皮儿，高鼻梁厚嘴唇儿。如果能稍稍修饰打扮一下，电视剧男一号似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柱子打小勤快能干心又灵手又巧。初中毕业后，他农忙下地，农闲跟村里的老木匠学手艺，两年下来，成了邻村上下的小木匠。这次进工地，也是因为他有一技之长，才被分配在木工组里，同样的打工受苦，却少去风吹日晒，工资还比力工高出一倍。
　　 柱子啥都好，就是性格内向，人前不说话，闷葫芦似的。不过，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会儿，他生怕王老板扣他的工资，硬着头皮说钱的事儿。
　　 本来，柱子就对王老板心存芥蒂，看他和那个女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没个正型，更怕他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没想到他真的信守诺言，一次性把工资结清。
　　 “谢谢王老板，谢谢王老板。”柱子情绪激动，声音颤抖。
　　 “这次，足够还债了吧？”
　　 “够了，够了。”
　　 “小乔，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讲诚信的孩子，懂事的孩子。说实话，对我的触动也很大！我那宝贝儿子和你同岁：学习不用功不努力，成绩不好就怨天怨地，怨同学怨家长怨老师。那孩子自私懒散，考大学无望还与不三不四的朋友混在一起。不怕你笑话，派出所都挂上号了！”王老板神色暗淡，伤感起来。
　　 “那我、他……”
　　 “他要有你一分懂事，半分明白事理我就天谢地了。”
　　 柱子不知如何安慰王老板。想不到王老板事业有成有钱有势，整天花天酒地享尽人间宝贵，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真如奶奶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欣喜若狂的柱子拿着钱飞奔回工棚，连着数了好几遍。心说：除去还债还剩不少，等到春暖花开再添几只母羊，好好发展富业日子自会好起来，哇噻，再也不用丢下奶奶出来打工了！
　　 归心似箭的柱子换了衣服就开始收拾行装。他将手机、身份证、零用钱装进上衣口袋，拉开提包拉锁，将带有体温的人民币包在内衣，夹在那些换洗衣服的中间。然后，将牙具、毛巾、充电器……还有吃剩的方便面、咸菜、花生米……分别装进塑料袋，一并塞进提包拉上拉锁。脑海里闪现出奶奶开心的样子，禁不住浓眉上扬，脸色红润，嘴都合不拢。
　　 “王老板，我要回去了。”柱子推开办公室的门。
　　 “不是十一点的火车嘛，急什么？”
　　 “我想早些上车站买票。”
　　 “小兄弟，你心灵手巧还会木工手艺，挣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安顿好奶奶，来年还到王哥这儿好不好？到时候哥给你涨工资！”王老板笑嘻嘻地拍着柱子的肩膀，哥长弟短地套起了近乎。
　　 “是啊是啊，跟着我家老公错不了。”身后的女人接过话。
　　 王老板喜欢沾花惹草，经常在妻子、二奶、小三中间奔波，工友们众所周知。柱子不但认识他的妻子，还见过与他来往密切的几个女人。不过，数眼前这女人不要脸，老公长老公短的，真恶心。
　　 “兄弟，过了十五就开工，能给王哥多带几个人过来吗？王哥我从来不说假话，到时候按人数给你提成，怎样？”
　　 “这……”柱子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人。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扭头便走。
　　 “记得给王哥打电话！一路顺风！”
　　 乔柱子边与王老板招手边跑到马路边上了出租车，心想等买好车票后，从车站附近给奶奶买几盒营养品，完后就下饭店要几个菜，美美地吃上一顿！这几天，工地放假，送盒饭也不常来，柱子每天泡方便面，早馋了！
　　 三
　　 十八岁的柱子还是个孩子，不比打更的老赵那么有阅历有经验。这些日子工地空无一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让他看守，生怕有个闪失。饿了泡个方便面，困了和衣而卧且半睡半醒，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巡逻四下观看。十天来，没得到一个正常的睡眠。
　　 出租车温度适宜，优雅动听的歌曲催眠曲似的，又困又乏的柱子长长打了个哈欠，打起了盹儿。
　　 “师傅停车，停车！”这时候，路边有人招手。
　　 因为工地在郊外人烟稀少不通公交车，出行全靠来往的出租。所以，只要有空座，司机便在半路招揽业务。
　　 “师傅，新村去不？”
　　 “去。不过得先上火车站。”
　　 “多少钱啊？”
　　 那人与司机讲好价钱上了车。后大座上犯困的乔柱子看有人上来，连忙把身体往里靠了靠，又将提包放在自己的脚下。恍惚看到那人提着xx超市的塑料袋，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上车站？”那人问。
　　 柱子太困了，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妈现在怎么样？”一上车那人就开始打电话。
　　 “别哭别哭，没事儿，没事儿，这不有哥嘛！哥已经打了车，马上就能借到钱。别哭，最晚下午，不，最晚中午咱妈就可以做手术了。妹子，打起精神照顾好咱妈，别让她着急上火……”
　　 伴着那人的声音，柱子熟睡过去。
　　 “喂，喂，小伙子，小伙子！火车站到了。”司机反过身来用力推柱子。
　　 柱子猛地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角的哈拉子说：“对不起，我太困了。谢谢你啊师傅。”
　　 柱子交了钱，提起包下了车。看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大朵大朵劈头盖脸的。就紧跑几步，披着一身雪花跑进售票厅，拍打了几下跟在后面排队，一步一步往前挪。看着几十人的长队柱子连打几个哈欠，睡意又一次袭来……
　　 “喂，小伙子，下一个就轮你了……”身后有人推他。
　　 “谢谢您啊，大爷。”
　　 “不客气，都是些出门人么。”
　　 柱子揉了揉眼睛走进围栏，从上衣口袋掏出身份证和钱，看钱不够就把提包放在购票的窗台上，拉开拉锁取钱。
　　 钱、我的钱、我的钱哪儿去了？天啊，钱？丢？了？
　　 柱子脑袋“嗡”地一声，激灵灵打起冷战！他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请问，要去哪里？”
　　 “……”
　　 柱子忍住心跳，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把提包的拉锁全部拉开，他瞪大双眼，他仔细查找，可是，可是，哪儿还有钱的影子！
　　 “喂，小伙子，请问，买哪儿的车票？”
　　 “……”
　　 柱子心跳加速脸色灰白两眼发直，胸脯剧烈起伏，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提包看，大脑一片空白！
　　 “到底买不买？啊？”
　　 “……”
　　 “不买？下一位！”
　　 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乔柱子混混沌沌傻傻呆呆，踉踉跄跄地出了售票房，走在漫天的雪花里，他糊里糊涂他昏头昏脑，不知去向哪里也不知走向何方，他走哇走哇，直到疲惫不堪饥肠辘辘才停了下来。
　　 柱子瘫软地坐在一家超市的台阶上，无神的大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渐渐恢复了意识。他又一次打开自己的提包，反反复复、仔仔细细从衣服中间翻着、看着、想着：钱在哪里丢的？出租车上？排队的时候？应该是在出租车上！一路上，自己睡得死猪似的，是后来上车那人干的！没错，就是他！
　　 报案吧？自己连出租车的牌号都不知道，作案人长什么样也形容不上来，无头无脑怎报案，怎和警察说？一个身无分文的外地人，人家会相信？
　　 要不求王老板帮忙？可王老板的账已经结清，对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再三嘱咐自己过了十五就回来，最好多带几个人，自己能办到吗？不能啊！现在出事就去找人家，这、这、这让柱子怎开口？”
　　 柱子想啊想，绞尽脑汁没办法……
　　 难道说，钱就这样不翼而飞、无影无踪了？那可是柱子近二个月用血汗换来的啊！丢了钱，拿什么来还债？可恶的、天杀的、不劳而获、丧尽天良的小偷，你！你！你会遭报应的！柱子恨得咬牙切齿。
　　 奶奶，奶奶，柱子没用，白长这么大的个儿了……
　　 柱子时而目瞪口呆，时而仰天长叹，时而捶胸顿足……他欲哭无泪，他叫天不应，他呼地不灵，他绝望了……
　　 五
　　 “柱子，工地放假了吗？买上回家的车票没？”腊月二十那天，奶奶一大早就来了电话。
　　 “奶，打更的赵大爷有事回老家了。老板让我临时看几天工地，从二十五起，一天给三天的工资！奶，初五我准回去……”
　　 “真扫兴。奶奶还盼你回来包饺子，吃年夜饭呢。”
　　 “我已经答应王老板了。奶，您不常说做人要诚实，要言而有信。”
　　 “奶奶还以为我那孙儿是个没心没肺，光长个头不长心眼儿的空心萝卜呢，原来呀，孙儿长大了！呵呵……做人要诚实，要言而有信，说的好！行，初五就初五，臭小子，到时候奶奶包好羊肉大葱饺子，等你回来！”
　　 奶奶朗朗的声音，再次响在柱子耳边。柱子心一酸，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睛，顺着他那有棱有角的脸颊流进嘴里，苦苦的、涩涩的、咸咸的……
　　 柱子三岁那年，父母就先后过了世，是寡居的奶奶与柱子相依为命，将他拉扯成人。柱子与奶奶的感情，比天高比地厚更比海洋深……
　　 等不回柱子，奶奶会着急的。不行，得给她打个电话！可是，怎样和她说呢？
　　 时间，伴着乔柱子的无奈，悄无声息流失过去。天不知何时晴了，雪不知何时停了；月牙儿不知何时挂在蓝天上；路灯也不知何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