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花，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只是她已经不在这里。
　　 八年了，再次回到那个曾经生活了六年的沅水镇，我没有见到素花。听七巧婆说，素花早在四年前就跟她远房表叔的儿子君和离婚后，自己跑到深圳打工去了，这一去，整整四年都没有音讯，她甚至连一个电话也不曾打回来过，问谁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素花离婚的原因是因为素花不会生孩子，君和跟外面的人说，素花是个石女。后来君和又找了一个女人，素花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她始终不提离开君和的家，直到那个女的给君和生下了一个儿子。
　　 沅水镇的好多女人都曾经给素花做过媒，素花就是不愿意再嫁，她回给别人的总是那句话：我喜欢君和。
　　
　　 如果不是七巧婆提起，我大概记不住素花那一头直发乌黑地绑在后脑勺上，倚在门边微笑，一脸素白净气的样子。七巧婆就是素花的娘，素花的娘是我的七姑婆，我爷爷最小的妹妹，因为是家里的第七个女儿，所以叫做七巧，爷爷让我们叫她七巧婆。七巧婆是个脚比较小、身体轻巧灵活的的女人，碎米话多。我第一次一个人去看七巧婆的时候，她才五十来岁，脸上却满是细纹，而我才十八岁，正是花朵盛开的年龄，刚被分配到七巧婆生活的沅水镇上当小学教师，那一次，我见到了素花。七巧婆并没有认出我来，脸上的细纹随着一惊一诧的表情一伸一展，她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哦----”地一声，惊喜地叫着：“茵子----！”而素花则扎着个高高的马尾倚在木屋的大门旁边，远远地看着她娘做梦一般的样子，很开心地笑着。
　　 每次去看七巧婆，她总喜欢捏住我柔软的手一说就是个把小时，前前后后说的全是素花。她说素花是个闷棍子，总不陪她说话，也不看电视，别人家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却只肯穿白棉布衣服，穿黑裤子，穿黑色的平跟方口皮鞋。
　　 素花的娘七巧婆是个话多但心地善良的女人，每到冬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总将我的手放在火塘旁边，使劲搓热，有时候甚至会把我的手放进她暖和的上衣口袋里，她上衣口袋里，那一把糖果永远都是被她的体温浸润得湿软湿软的，这时的素花会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笑，很少说话，羞涩在她那发着白瓷釉般质地的脸上轻轻漾开，温顺如一只奶白的绵羊，所以，我从那些时候起就很喜欢素花，喜欢素花这个名字，感觉她清秀静默如空谷幽兰。
　　 只是我很少和素花亲密地说话，一方面觉得她是我的长辈，比我大了五岁，另一方面她并不是那种擅长言谈的人，其实她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既不主动和人亲近，也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意愿，她表达好感和喜欢的方式就是远远地看着你微笑。她喜欢养花，经常蹲在七巧婆家的晒楼上观看那些她自己养的五颜六色的花，有水仙、仙人球和仙人指，还有芦荟、菊花、月季，当然养得最多的是蝴蝶花。当蝴蝶花开放的时候，她偶尔会托她娘我的七巧婆送她亲手绣的绵绸白手帕给我，白手帕上也只是零星地绣着那么两三朵艳丽的蝴蝶花，蝴蝶花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在风中轻轻舞动的样子，鲜活得像要掉到地上来。
　　
　　 素花出嫁的那天晚上，七巧婆叫我去陪她，我给她做伴娘。素花不像别的女人出嫁那样哭哭啼啼，人们都说她的大脑有点问题，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七巧婆却说：“她是爹死得早，书读得太少，小学三年级没读完就被留在家里做事了，所以人也变得傻傻的，什么都不懂。”其实素花并不傻，我倒觉得她是很聪明的，她会绣很鲜艳的花，会纳鞋底，她给我做的布鞋总是很有形状，穿在里面，一双脚会变得很舒展。并且长着柳条腰的素花家里的活什么都干，她甚至牵着水牛去犁田，背着打谷桶去田里脱稻穗，因为家里没有男丁，所以栽秧打谷子都是她一个人做，七巧婆矮矮小小的，充其量只能给她打下手，给她在家里做饭。素花干的活并不比邻家的差，种的庄稼总是郁郁葱葱，绿油油很喜人的样子。所以，君和的阿爸，也就是素花的表叔很喜欢这一点，苗寨里娶媳妇都是托人做媒，他却自己亲自上门说要娶素花过门当儿媳妇。君和当时是不愿意的，说素花比他大三岁，还傻傻的，不过素花过门以后，君和却整天和素花粘在一起，好像跟她恋过几辈子。其实当时七巧婆也是不愿意的，她曾经跟我说：“君和这孩子长相倒是蛮好看，斯斯文文灵灵秀秀的，一点也没有山里的那种土气，就是他家离镇上太远了。”君和的家确实太远，在几十里以外的居住着二三十户苗家的深山老林里，最重要的就是七巧婆想留素花在家里招郎。可是素花却当着表叔的面说：“娘，我喜欢君和，别人我不想嫁，我就嫁君和。”七巧婆当时就怔在火塘旁边，愣愣地看着君和他爹，君和他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七巧婆只好难过地勾下头，眼睛里慢慢噙满了泪水，手里的铁钳子轻轻拨动着火坑里的木炭，再也没说一句反对的话。素花出嫁的时候七巧婆哭红了眼睛，只是素花看着她娘哭却总在微笑，就是不掉眼泪，我问她：“素花姑，你为什么不哭？你看你娘哭得那么伤心呢。”她只说了一句：“我喜欢君和。”然后，用她那纤长的手指掩着嘴，哧哧哧地偷笑了。那一年，素花二十四岁，瓷静的脸上正透着微微的红晕。
　　
　　 婚后的几年，沅水镇很多年轻男女都陆陆续续跟着打工的潮流南下广东，可是素花并没有跟着君和出去打工，君和一出去就是一整年。因此素花也就经常回娘家，有时候甚至一回就是几个月，仿佛还没有出嫁的样子。素花虽然看起来像不食人间烟火，但她的脸上也时常会有落寞的痕迹。君和的家人只是在春秋两季需要干活和过年的时候才主动接素花回苗寨去。过不了多久，君和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披着黄黄的卷发，勾着眉毛，涂着口红，刷着睫毛膏，脸画得像个洋娃娃，还穿露大腿的短裙子，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走在沅水镇的水泥路上，“咄---咄--咄---”的响声传得很远。她第一次出现在素花面前的时候肚子有点微微隆起，她不说话，有点幽怨地看着素花，君和背着父母拉着她的手跟素花说：“素花，她要给我生孩子了。”随后耷拉着脑袋表示着歉意。素花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她每天用长长的睫毛遮盖住惊恐和迷茫，君和装作没看见，依然和那女子有说有笑，那女子像个熊猫宝贝，吃完素花做的饭菜，要么就躺在竹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有趣的地方还“咯咯咯”地笑，要么就像个粗笨的小企鹅一样跟在君和的后面，屁颠屁颠的，笑声一颤一颤的。素花则远远地站在苗家的吊脚楼上看着他们，不停地用手抠木栏杆的横梁。素花的表叔没有办法，倔强的君和就是不同意不要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只好打发素花回了娘家。
　　 后来，素花再也没去过苗寨。
　　
　　 爷爷病重的那一年，我赶回老家过春节。大年三十和往常一样，院子里大哥二哥三哥以及嫂子们在张罗着新年的事宜，侄儿侄女们在院子里嬉闹，躺在病床上很久没出门的爷爷竟然也叫我扶着，站在屋檐下看孙子们乐颠乐颠地忙来忙去，贴对联的贴对联，刷蜘蛛网的刷蜘蛛网，奶奶和母亲忙着收下午摆在屋门口当祭品用的鸡、刀头、油炸豆腐和发泡茶，爷爷站了一会突然问起我：“茵子，你有多少年没去看你七巧婆了？”我不好意思回答他，敷衍了事地说：“爷爷，工作太忙了，正月初二我去给她拜个年吧。”老爷子沉默了很久，不再说话，看着院子里各自忙碌的人若有所思。
　　 吃完年夜饭，爷爷突然病情加重，父亲把我叫到爷爷的床前，其他人都被支出去了，我着急地、低低地叫了一声似醒非醒的爷爷，他听到我的声音，吃力地睁开眼睛，嘴蠕动着想说什么，我凑过去，他已经气若游丝，但仍然很清晰地跟我说：“茵子，去看看七巧婆，她是你亲娘。”我如雷惊耳，刹那间缩回了头，惊惧地望着父亲，希望从他那里找到答案，父亲的神情很疲惫，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不了几个时辰，爷爷便去世了。
　　 第二天，得到音讯的七巧婆从沅水镇赶回来奔丧，老远就听到她带着颤腔长喊大哥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她和其他六个姑婆数着亲哥哥的好，哭得七零八落。这个时候，只是不见素花，也没有人问起她。
　　 爷爷入土为安，新年也快过去了，七巧婆又回到了沅水镇，临走前她只是拉了拉我的手，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很关切：“茵子，这几天你也累着了，事情完了要好好睡一觉，多休息些时日再回深圳上班吧。”而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爷爷那句“她是你的亲娘”虽然几天过去了，却仍然余音未了，震骇得我头昏脑胀。
　　 七巧婆走后，父亲和我站在院门口目送她的小脚一踮一踮地远去。他说：“茵子，七巧婆真是你亲娘，你是素花爹的遗腹女，她和你妈在同一所医院生孩子，你妈当时也生了个全家盼望已久的女儿，不过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为了不让大出血的你妈妈伤心，你七巧婆瞒住所有人把你送给了我们，这事除了我和你爷爷，谁都不知道，你不要乱讲出去，也只能继续叫她七姑婆。尽管连她自己也好像忘记你是她的亲生女，但是我们可得多关心她一点，素花已经离开她了。”我那几天还不停地安慰自己，要么是爷爷糊涂了，父亲肯定是看爷爷即将离开人世，不忍心反驳他。但是，这一切好像确实是一种事实，我哽咽地回应父亲：“知道了。”
　　
　　 临去深圳前，我去给七巧婆拜年。八年的时间，七巧婆的木房子老旧得不像样子，而素花的房间仍旧简单得像她的名字，一张单人床，一张表面压着玻璃的长桌子，一根长凳子。我一一拂过被素花压在玻璃下的干花朵，竟然发现花朵下面有一张素花的照片，七八寸大，被过了塑，素花一脸恬淡的笑，静静地安放在那里。
　　 看着素花的照片，我的内心涩味渐浓起来。素花，那个细声静气的素花，竟然是我的亲姐姐！我坐在七巧婆家的火塘边，看她嘴唇一张一合地不停地诉说着素花的过往，心情复杂如五味酱陈。七巧婆，这个寡居多年的女人，竟然是我的亲娘，而我每次来看她，仅仅只是因为她是我爷爷的妹妹，并无其他。
　　 回到深圳，我四处找老乡打听素花到底在哪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仍然找不到素花的下落，有人说也许她是死了，也许她是被人拐卖了。我一听到这些，心里酸痛得要命，这个女子，这个一身素白静气的女子，我一定得把她找回来。于是，一到周末和节假日，我便开着车子跑遍深圳的大小厂子、饭馆商场、大街小巷，仍然不见素花的影子。
　　
　　 爷爷去世以后的春节，我不打算回家，因为公司在年初要招聘一批新职员。作为人事部门的主管，我忙得焦头烂额，一两个月来几乎没有时间到外面继续寻访素花。当最后一批应聘人员面试完毕，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疲惫地收拾好面试人员的材料，交代好第二天的预录事宜，准备下班。一出公司大门，见到一个柳条腰的女子，头发高高地扎在后脑勺，上身穿着白色的棉布T恤，下身穿着黑色的热裤，脚穿一双黑色的平跟凉鞋，拿着扫帚，在街的对面清扫着落地的树叶，我以为是幻觉，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那个女子仍然低着头自顾自地扫着地面上被她拢在一起的垃圾，样子像极了素花。我欣喜若狂，丝毫不顾忌陆陆续续从公司大门走出的同事们奇怪的眼光，几乎是冲着街对面大声喊：“素花---！素花---！”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没有任何反应，我干脆趁着车流的空隙冲了过去，面红耳赤地抓住她的手臂。她惊异地看着我，叫出声来：“你要干什么？”“素花！”我哽咽着叫她，她怔了怔，茫然地问我：“你是认错人了吧？”
　　 确实不是素花，素花的脸上从来都没有一颗痣，那女人眉心的黑痣一下子将我的希望击得粉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车里，趴在方向盘上，身体疲软得像被抽空了气一般。
　　 第二天早晨，我一如既往地驱车前往公司，刚找好车位，入好库，拿起坤包准备朝公司大门走去。一个女人从门的侧边犹犹豫豫地站在我面前，是那个被我错喊成素花的女人。她见我使劲地盯着她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问：“听你昨天喊我素花，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叫做素花的女人？”我说是的。她眼睛一亮，声音高了几度：“我认识素花，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以前也有很多人跟我说认识素花，结果目的只是为了我那不菲的报酬，所以听了她的话，我不以为然，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认识的素花在哪里呢？你有她的照片吗？”那个说认识素花的女人一听我有点淡漠的口气有些着急：“我真认识素花呢，她去年在我们清洁公司里做事，他们都说我们俩长得很像，听见你抓着我叫她的名字，我想你要找的人会不会是她呢。”她的话让我的心脏砰然一动，但我仍然不动声色：“你的公司在哪里？你方便带我去看她吗？”她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倒是露出了难色，感觉有点对不住我似的，顿了顿说：“去年九月份有个男的来找她，个儿瘦瘦高高的，脸长得秀秀气气的，她跟老板结账辞工后，跟着那个男的走了。”我一听，一点一点累积的希望全瓦解了，但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随口问：“那男的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她微微皱起眉间的川字，想了一会儿：“好像听素花叫他君和。”一提到君和，我便确定了一件事：那一定是素花，那个被人说成傻傻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