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生死较量(小说)
Y医院。介入科。
上午9时许。磁共振候客厅。
领取片子的,排列整齐;等待检查的,座无虚席;陪护病人的,翘首等待。
“感染科22床的家属来了没有?”这是领片子的窗口发出的喊声,但不是发片子的医生,而是做磁共振检查的专家。我的妻子马上回答“到”。“请你进来一会,有个事要给你交待。”我坐在候客厅静静地等待。也就十来分钟,妻子紧绷着脸,神色暗淡,若有所思地走出来了。她说:“医生说了,经三次磁共振对比,现在可以定性为恶性肿瘤,肝占位小结定为早期肝癌。”她看看我,“医生叫我进去是统一一下如何告诉你病情的问题,并且也强调了,必须请介入科和肝外科的主任会诊是否手术,如何手术的问题?”我表现得若无其事一般,很随意地说了一声,“那就去住院部找主管医生开会诊通知单吧”。
下午3时许。介入科主任办公室。
主任把磁共振片子反复查看了一遍。说,你的肿瘤位置显示在肝脏右后叶,如果做射频消融术,可能会把肺隔肌穿通,导致肺气胸,对于你这样一个有十几年肝硬化病史的病人来讲,可能危及生命,做不了手术。建议你去肝胆外科会诊一下。
下午4时许。肝胆外科主任办公室。
主任把磁共振片子反复查看了一遍。说,你的手术指征是有的,但有一点要说明,你肝硬化时间有点长,不利于外科手术,如果要做也是可以的,但一般情况下是下不了手术台的。因为肿瘤位于肝右后叶,必须把整笼肝游离出体外才能切除,你的血小板才42万单位,大出血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能够走下手术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你真要做,就要把你的家属及亲人找来开个会,统一意见,签字后可以手术。
听了专家们的会诊意见,眼泪是止不住地流,想控制也控制不了,只是一个劲的用手擦。看看妻子,暗示她:走了,不做了。我现在还活跳跳的,不做这个手术,随便活几年估计也没问题,何必要给他们一刀就解决了呢?她看看我,无奈地说,好吧,回感染科听听游主任的意见再说。
下午5时。感染科。游主任办公室。
游主任把会诊意见书仔细看了一遍。她说,这儿做不了,你们还想去其他医院做吗?我没吭声。妻子说,我们也不知道哪个医院做得好,现在就听听你的意见和建议。游主任说,做这种手术,技术最好的医院就是上海中山医院和广州N医院,但我现在可以联系的只有广州N医院,如果你们决定要去,我现在就帮你们联系。直到晚上11点24分,终于与广州N医院联系上了。
第二天上午9时许。机场候客厅。
飞往广州的飞机是上午11点的,夫妻俩急匆匆办完凳机手续,静静地的待在候客厅。
这次去广州是奔着手术去的。双方父母、兄弟姊妹、亲戚朋友、同事同学一个也不知道我们的行动。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我的心里七上八下。要是手术出了问题,她怎么办?她该如何处理?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时而相互看看,强装笑脸,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时而看看手机,又相互看看,什么也不说,心照不宣。
飞机起飞,飞机降落,大厅广播,噪音四起。她问我,“你忘记了?那年在成都军区云南省军分区第69医院住院时,你病情恶化,出现了明显的消化系统障碍,片剂药吃进去是啥样,屙出来还是啥样,不也过来了吗?”我说,是的。她又说,“过去在家你可以白天工作,晚上打吊针。还记得吗?在家里打吊针的输液瓶就有14箱,几麻袋中草药也方便煨,这次出去不像在家里方便了。”她看着我,慢慢一句慢慢一句地说着。我没有作声,但心里清楚,这样医病的效果并不好,但为了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继续说着,“69医院肝病科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阴森森的,看你有些害怕,我把儿子交代在二哥家就来陪你,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为你做个伴,为你磕磕药、煎煎药。”我说,太辛苦你了。她说,“辛苦点无所谓,只要你好好的,别一天绷着个脸,话也不说。”我说,我还能说啥呢?她说,“你记得不?你才住院两个周后的一天下午四点多钟,我正在磕药,你们校长突然一个传呼,你急匆匆地叫我收拾好药,找医生请了个假,就坐上回家的车。在车上,你说,会不会是老人在家里用电或者是用液化气出什么问题了,按时间推算,儿子还没放学,应该不会有事的。我说,别瞎想了,回到家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你就什么也不说了。”是啊,回到家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我点点头表示默认。我们静静地等待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天空也静静地挂起了黑纱。她接着说,下了客车,我们就叫了一辆三轮车,当三轮车刚到学校附近的红绿灯处便遇到学校的一位老师,你立即叫停,跳下三轮车就问“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老师说,“你家里来了两个亲戚,喝错了酒,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在医院抢救。”我当时感觉到心脏“扑通”一声往下坠,思维瞬间停止,慢慢才回过神来。我紧紧的握了握拳头才镇静下来,告诉妻子,“没事的,无非就是出点钱。”她说,“是啊,既吃官司又赔偿的艰难的日子我们都挨过来了,你怎么现在就没了自信呢?”她看看我,给我鼓气,“我就不信,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凡事忍忍就过去了。”我点点头,她继续安慰着我,“你一定要像过去一样的坚强,这次去广州做手术,说不定几天就可以出院,做了就没事了。”我“嗯”了一声。
说着说着,终于熬到了登机的时间。飞机升空,心脏下沉,空气紧张,好生压抑。思绪随着云彩的翻滚,心脏仿佛紧紧地贴着后背,大脑是一片空白,眼睛时睁时闭,看似半睡半醒,不知不觉中抵达了广州机场。
下午两点半钟。N医院大门口。
游主任的朋友李博士接到了我们,很快带我们办完了住院手续,住进了肝病及肿瘤研究中心六楼第48病房。李博士说,这所医院是全国肝病治疗比较权威的医院,这个科是相对独立的,该中心就一幢楼共七层,每层楼有70多张病床,可以容纳近500个病人。我们听着她介绍,心里觉得十分踏实。她接着说,我帮你联系了陈主任,陈主任是这个科比较权威的医生,你要好好配合,不要紧张,应该是没事的。我只是随口“嗯”了一声。妻子说,“谢谢你了,李医生。我们会配合陈主任的。”听李博士一说,我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N医院肝病及肿瘤研究中心。陈主任办公室。
陈主任把磁共振片子反复查看了一遍。说,小肝癌。没事,这是个小手术,明天就帮你做了,一个周就可以出院。
我听了很是高兴。这下有希望了。我回病房就跟妻子说,这毕竟是大医院啊,这里的医生就是厉害。
第二天,开始了一切常规检查。第三天,等待会诊。第四天,陈主任说,他查看了我的血小板,暂时不能手术,等输两天血小板后再说。第六天,他说,手术前还要打两天消炎针。第八天,他说,我们的领导对你的手术很关心,经认真查看片子,部位是有些特殊,但我们现在设备用不成了,目前不能手术。建议你去肝胆外科看看,要不转肝外科去做?转科的具体事宜我们帮你联系。
希望变成了失望,火冒三丈,也无济于事。广州的天气,闷热得让人烦躁。无奈之举,躺在床上以被捂面,眼睛开始有些红肿。可是,睡着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去找陈主任,才到他办公室门口,我还没出声,他就吼起来了,“出去出去,你的问题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现在我有事。”我说,“你前几天还说是个小手术,怎么今天就没了设备呢?”他没出声。我回到病房,妻子又去问他,设备什么时候能进来?他说,不知道。无奈了,妻子反而安慰我,“凡事忍忍就过去了,奇迹总是会发生的。别急,我们就去外科看看吧。”
我没有作声,跟在她的后面屁颠屁颠的。
N医院。肝胆外科。
张教授把磁共振片子反复查看了一遍。他说,最好的治疗就是换肝。经我做过换肝手术的病人,存活时间最长的是13年零7个月。刚才还有一个病人来复查,情况很好,脸色红润,精神焕发。你们可以考虑考虑。妻子问他,费用如何?他说,凡换肝者,手术费用高,多达60—80万元,术后需终生服用抗排异反应的药物。妻子问我的意见,我说,不换。说完我就先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后面好像是同医生解释了几句也就出来了。
我不自觉地擦了一下眼泪,回过头去告诉她,“换了也不过能活10多年,并且费用那么高,没那个必要。”说着说着,喉咙痒痒的,咳个不停。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又不敢跟妻子讲,怕她急,只好忍着。晚上,咳嗽不止,只好坐在床上。其实,坐着也咳,只是方便而已。妻子是租了一张小床铺在我的病床旁边的,我一咳嗽,她也休息不好,时不时的还要起来问问我。我强忍着咳嗽,告诉她没事的,你就好好休息吧。怎么可能呢?我看到她在床上也是翻来复去,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偶尔还发出轻轻的叹息声。其实,我们是心照不宣,各自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到底该怎么办?
天终于亮了。医生来查房。妻子又问陈医生,设备到底什么时候能到?陈医生说,那要去问设备科的了。何况现在这样子,咳的那么厉害,可能是肺部感染了,今天下午就去做胸片。我们沉默不语。检查结果,胸片显示,双肺呈阴影状,左肺下有积水。失望了,心情愈加复杂。晚上又去找陈医生,他说,现在就算有设备,也要等肺炎治好才能做了,建议你们去中医科看看。
N医院。中医科。中医专家办公室。
排队,挂号,开药方。回住院部下帐。一个姓王的年轻医生又说,我们没中药处方权,下不了帐。我说,这是陈主任叫我们去开的,如果真下不了帐,我们就自己出去大药房买。说完,在病友的引导下,去大药房开了药,煨好,用压膜袋装好,一共3付,可以服用3天,很方便。才回到病房,王医生找上门来通知我们,帐可以下了,药也取来了,药房的人一会就会把药煨好送来。我说不要了,我们已经有了,帐我们认了,药,你们就留着吧。王医生没作声,转身便走了。不一会儿,护士果真送汤药来了。我很生气,便把气撒到了护士身上,很不客气地说,“我不要了,你把药拿去给医生喝吧。”护士说,“叔叔,反正药已经煨好送来了,你就留下喝了吧。”我语气强硬,十分生气地说,“我再说一遍,你把它拿到医生办公室,给医生喝,听到没有?要是你再说,我就不客气了。”小护士挺负责的,顺便把煨好的汤药(压膜袋装好的)放在我的床头柜上,说,“叔叔,别生气,喝了吧。”我是坐在病床上的,二话不说,抓起药袋,反手就往门外扔,大声吼着,“出去,把药送给医生,我不要了,如果你还不走,我就连你人一起扔出去了。”这下可把护士吓坏了,她连忙跑到门口,拾起药袋转身就走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陈王二医生匆忙赶到病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生气地说,“我不住了,今天之内把我的出院手续办完,无论如何我今天是要走的,如果不把我的手续办完,我就不认帐了。”他们忙着解释,我可就是不听。妻子说,“原以为来你们这儿可以解决他的问题,不料,不但没有治好,反而弄出个肺炎来,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医生听着,什么也没说。按照医院规定,病人住院受钱数和天数的限制。遇到大病怎么办?要么出院,要么转科。我的要求正好达到他们的愿望。陈医生马上安排护士把明天用的药退了,下午3点钟便办完了出院手续。
我暗自高兴。虽然手术不成,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下午4:30分。广州机场候机厅。
我终于把藏在心里20来天的话和盘托出。我问妻子,你怎么胆那么大?来广州的时候,除我二哥知道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要是在这儿出现什么意外,你怎么办?她说,怕什么?反正就那么回事,就算出现意外,通讯和交通都那么发达,更何况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我说,真为你捏一把汗。她说,难怪你天天闷闷不乐的,随时还偷偷地给朋友发短信,原来你就是想把你在广州住院的事告诉他们呢。我说,嗯。她又说,你想想,你第一次在Y医院住院,当时出现肝硬化腹水,医生叫我签字,手都是颤抖的,那时不是也过来了吗?我现在的胆量都是你培训出来的,你还好意思问我,难怪你一天到晚就猫眼泪滚一个滚一个的。看看你,那天二哥那么远来看你,你也不忍着点,当着面就捂在被子里淌猫尿,不害羞。我笑笑,咳了几声,忍不住滚出了几滴眼泪。我说,要是你昨天晚上不提出来是不是回家把肺炎治好再说的话,我今天是不会说要出院的。因为你好心带我来这儿治病,如果我先提出来要回家了,那不是让你觉得我太不领情了。她说,我也是忍不住了,天气又不适应,弄感冒了,本来是来这儿就是想一次性把你治好的,只可惜谁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一边调侃一边安慰。说,你平时那股劲哪儿去了?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你又会,能到你自己怎么就不会说了?难道你的嘴就是专说别人的?和我们住一个病房的梅老人,都72岁了,和你一样的病,老伴不在了,人家是一个人从湖北那么远的地方来这儿住院,看你那自暴自弃的样子,他都还安慰你不要怕,他的肿瘤都得了十几年了,自己平时还专门从事中医研究,有时还去私立医院坐坐门诊,现在不也好好的吗?他来广州也不是第一次了,哪儿有什么合口味的饮食都清清楚楚。你想想,他看你不想吃饭,就说,这儿有一个自购自做饮食市场,领我们先去菜市场上买菜,然后去食馆加工,食馆为我们提供餐具和油盐。他看你为开中药的事心情不好,就说,带我们去大药房买。我们临走了,他一个老人,还帮你提包,亲自送你到地铁站。再说,和我们住过一个病房的还有一个小男孩,才23岁呢,你没看到他的头发因化疗都要脱光了?他做生物疗法,一年就要15万元的医疗费,他的父母还是个农民呢!你没看到吗?N医院肝病及肿瘤研究中心那幢楼有7层,一层有七八十个床位,层层都住得满满的,像你这样的病又不是就你一人?是啊,我听着听着,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手便习惯性地擦了一下。看看她,顺口说着,管他的,反正忍忍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