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古路，过荒庄，我来到向阳山坡一座茅草屋前。
　　 房檐上的冰溜子，已经融化到根部，不见冰凌只见水滴，在这里冬天即将消失最后的踪迹——春天来了！
　　 泥土墙根下，在一张破旧的竹子躺椅上，斜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老人紧闭着眼睛，手捂着胸口，轻轻地喘息着，看那样子，生怕引起痛苦难忍的咳嗽。
　　 躺椅旁边的木墩上，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坏中抱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他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他在生病发烧……
　　 “姐，我冷了！”小男孩儿哭唧唧嚷道。
　　 “弟呀，你是在发烧，”她揭开湿毛巾，摸摸弟弟的天灵盖，手像触到热锅上，立即收回来，喊道：“奶奶呀，弟弟的头，热得烫人，咋整啊（当地方言：咋办哪？）？”
　　 老奶奶睁开眼睛，刚要开口讲话，突然呼吸淤塞，引起了一阵五内震荡的咳嗽。那咳嗽使她从躺椅上坐起来，手捂前胸，拱着身子，不再刻意憋着咳嗽，索性不顾一切地咳起来。直咳得浑身抽搐，满面通红，那样子十分吓人，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可能会活活地憋死！
　　 小姑娘放下弟弟，抱着奶奶哭喊道：“奶奶、奶奶，你怎么啦？你可不能死啊！你若死了，我和弟弟可咋整啊？”
　　 一阵翻江倒海的咳嗽狂潮过后，老奶奶忽然心平气和，手拂着孙女儿的头，说道：“孩子，别怕！奶奶的哮喘病，最怕的是冬天，冬天都熬过了，春天来了，常言道，枯树还熬百冬呢，奶奶还要看着你们长大呢，不会轻易死的！”
　　 小姑娘猛抬头，一眼看到了我，说声“爷爷好！”
　　 目睹一家人凄惨画面，谛听祖孙三代苦楚声音，我的心头早已塞满了悲哀，一声“爷爷好”的呼唤，两行老泪簌簌地滚过了腮……
　　 我急忙搜索行囊，结果很令人失望，只找到了一袋国外进口的“龙角散”，那是医治我的痼疾咽炎的润喉片，外加一瓶北京同仁堂特制的银翘解毒片，那是医治感冒清热解表的良药。
　　 当即给老奶奶服下一粒龙角散，给小孙子服下四粒银翘解毒片，也许是精神心理作用，也许是药物对缺医少药之人能见速效。老奶奶不咳嗽了，小孙子也不叫唤了。
　　 一时间，在一家人眼里，我好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活菩萨。
　　 老奶奶睁开了眼睛，我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位眉清目秀的老妇人。由于龙角散润喉的速效作用，止住了她的喘息，她能开口讲话了。
　　 从她口中得知，她从小就住在这座茅草屋里，后来，她念书出息了，进了县城教学，嫁给一位中学校长，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
　　 那孩子起初并不坏，长相像她，生得很漂亮，小时候人见人爱；但是，性格像他爸，轻浮放荡，由于从小受父亲的骄纵，他的顽劣性情，长大后越加恶性膨胀，任县工商局副局长期间，贪污受贿，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一次酒后宿奸中，因心脏病发作，竟猝死在床上。
　　 丑事牵扯出腐败案，原来在他任职期间，贪污受贿多达数千万，大部分赃款，都被他吃喝嫖赌，养小三、包二奶给挥霍掉了。
　　 事发后，反贪部门已无法追回赃款，出身清苦、性情刚正的老太太，，把城里的房子和身边的浮财，全部拿出为造孽的儿子偿还赃款。
　　 为了教育好孙女、孙子，不再受丈夫阻挠（那个娇惯儿子的父亲，早已过世多年了）的老太太，决定让一双小孙重走她当年的人生之路。
　　 经过周密的商量，决定让儿媳进城打工，老太太带领孙女和孙子回到她出生的地方，期望在艰苦环境中，把孙儿们培养成人。
　　 老太太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竟然没有咳嗽一声，我想到她有气管喘息的毛病，连声说：“老大姐，您先歇歇，服粒药再说！”
　　 “没事儿，我这病啊，季节性的，春天来了，病就好了！你这药很灵验哪！”她说着又服一粒龙角散，说道：“大姐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哪，当年还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呢，写过很多通讯报道，还发表过小说、诗歌什么的。可是，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犯糊涂了，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大姐恰恰就在婚姻上出了问题，当年明明看出我家那个死鬼不地道，可是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一时心软就屈服了，结果嫁个不着调的丈夫，又被他教唆出一个不着调的儿子！姐好悔呀！”老太太深呼一口气，平息一下即将发作的咳嗽。“幸亏有个贤惠懂事儿的儿媳妇，我们娘俩相处得像母女似的。这孩子没出过远门儿，一个孤身女人在外边做事多不容易呀！我惦记她、想念她呀！说是春节时回来了，可是，没买着火车票，又说等开春回来，春天来了，她该回来了！”
　　 两个孩子齐声附和：“春天来了，奶奶病该好了，妈也该回来了！”
　　 我再次搜索行囊，临了，我还是失望，除了一张工商行的金卡外，只有二百四十元现钞，我留下四十元零钱，把两张百元面值的红票子塞到小姑娘手里，叮嘱她说：“爷爷没有更多的现款了，这二百元你拿着，给生病的奶奶和弟弟买点好吃的。你是这家的大孩子了，要照顾好奶奶和弟弟，春天来了，你妈就要回来了！”
　　 小姑娘再三推辞不要，她奶奶说：“爷爷给你，就拿着吧，爷爷是好人，好人必有好报！”
　　 临别时，老太太挣扎着站起身来，小姑娘一手搀扶奶奶，一手搀扶着弟弟，拖拖拉拉地送我，我不忍心回头看他们，走出老远才回过头来。
　　 只见那位老大姐站在高处，春风撩起她的白发，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高举过头，颤巍巍地像我招手，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来呀，兄弟！再来看看大姐！”
　　 我使劲向她挥手，高声喊道：“回去吧，大姐！多保重啊！”
　　 我的话一出口，热泪便夺眶而出。我知道萍水相逢，又匆匆别离，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让那白发飘飞清瘦俊雅的老大姐形象，永远定格在我心灵深处。
　　 我心事重重地向青山走去，山麓烟柳看似泛绿了，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