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征文*心帆】老牛的泪 (小说)
苦夏的午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连一丝风都没有。三个多月没有下雨了,百年老槐竭力翻转着每一张叶子,徒劳地抵挡着那毒辣的热浪。又一颗浑浊的汗珠艰难地爬过老牛脸上的沟壑,摔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一刹那就被日头蒸干,连一点点痕迹,都不见了。
“呸!”一个精瘦的汉子没了耐性,猛地清了清嗓子,吐出了一口浓痰:“我说老头儿,你今天是不是准备顽抗到底啊,这牛我们就是拉不走了呗?”
没有人回答,卡车后面,二十余米外的牛栏里,安详的牛儿们微闭着眼,蠕动的唇,反刍着早上的美味。
从车厢后面走出来一个筋疲力尽的刀疤脸:“大哥,这牛真他妈倔,怎么赶都不动,今天这牛要是拉不回去,那老板……”说着,浑身竟然打了个激灵。
“找信号!这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真他妈落后,拿着大哥大,都不赶砖头子好使。”说着,强忍着高温度的铁皮的炙烤,爬上了卡车驾驶室的顶上。
“喂!喂?喂!老板,老板,可算是通了。大哥——电话通了!”
地上的汉子如释重负:“你开免提,叫那兔崽子跟他老子说话。”
“好嘞!”刀疤脸痛快地答应着。
一阵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爹,爹啊!救命啊,俺借了人家高利贷,不还钱人家就剁了俺了,爹啊,啊啊——救俺啊……”喜财的惨叫声穿破了沉寂的空间。
沉默的老牛动了动,良久,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牛栏。他缓缓地伸出手,解开“黑旋”的缰绳,那缰绳似乎有千斤重,一步,一步,走向卡车:“黑旋”对不起了,老牛心里有愧啊!“黑旋”的眼泪,一滴滴地滑落,灼痛了老牛的心。
一、洪水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瓢泼大雨下,咆哮的黄河水在肆意地翻滚着,如一条条被囚禁的巨龙在寻找着突破口。
黄河,世界上有名的“地上河”,这一段是一九七六年才修建好的河道,高高筑起的堤坝上,全公社的男人都在这里拼命地背土、运沙袋。他们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黄河,身后,是自己家承包田里熟透了的小麦和祖祖辈辈安身立命的家园,一旦河水冲破堤坝,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都如蝼蚁一样忙碌着。年轻的老牛被浑身是泥的老村长拉住,对着他喊:“得草啊,家里带信来了,你快回家看看,枣花难产,都喊了两天了!”
老牛看了一眼身后湿淋淋的横幅标语:“人在堤在!人定胜天!”心里有些犹豫:“叔,俺走了,你咋跟上面交代啊?”
老村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快走吧,家里大小两条命哪!这里有俺。”转身拉过来一头牛:“赶你家‘黑旋’吧,看它那肚子也快生了,送回去就别赶坝上来了。这大雨天路滑,牛走的比人快。”
“叔,那就拜托你啦!”老牛急忙转身,奔向时时牵挂的牛家村。
……
泥泞的乡间路上,老牛忍着心疼,拼命地抽打着“黑旋”,希望它可以快点走。雨幕中,渐渐出现了熟悉的山村的轮廓。他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枣花,枣花,俺回来了,你可要坚持住。”
雨终于停了的时候,牛得草终于赶到家门口,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口气。他把牛车栓在大枣树下,轻轻地推开门,屋里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白发苍苍的老娘颤巍着小脚迎了上来,小声说:“枣花累坏了,刚刚睡着。折腾好几天,总算是生了,大小平安。”
老牛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平安就好。”
“你快换身干爽的衣服,擦把脸,我给你熬碗姜汤去。”
“俺爹呢?”
“你爹又被后街老张家叫去了,她家房子漏得厉害。自打你们上堤,村里老的小的,都指着他帮忙那……”娘絮叨着出去了。
老牛看着枣花被汗水湿透的头发,纠结成散乱的一团,心疼地伸手,帮她理了理,一动,枣花醒了过来,满眼是委屈,还有一份惊喜:“他爹,你回来了!”
他歉疚地说:“俺回来晚了,枣花。”
“不晚,俺知道堤上管得严,能回来看俺一眼,就知足了。他爹,这次还是个小子。”枣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失落。
“是闺女还是儿子的不打紧,俺啥也不期盼,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咱们家三个儿子了,喜文、喜武,老三叫什么?”
“这回,咱叫喜财吧,咱们家太穷了,希望这个孩子能给咱们带点财,哪怕让孩子们能天天吃饱饭,也好啊。”
“啪啪啪!啪啪啪!”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着纷杂的脚步声,还有一阵阵嘶哑地哭喊:“大娘,快叫孩子们起来,快啊,河水下来了!快点啊!上面来电话,叫俺挨家通知那,快点撤离啊!”喊完,邻居家的门又被拍响。
河水下来了!这个消息如同炸雷,惊呆了两人:河水下来了?那堤坝上的人……牛得草打了哆嗦,啪的一声,手里的姜汤碗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还是娘先回过神来:“得草,别楞着了,正好牛车就在门口,咱家‘黑旋’最通人性。快,别楞着,枣花,快穿衣服,给小三多包个被。俺去招呼孩子们,动作快点,大水不等人的。”说着转身出去了。都说岁数大的人经历的多,遇事不慌,还真是年轻人的主心骨。
在娘高高举起的灯笼下,牛得草安顿着孩子们。他把五岁的喜文,两岁的喜武装进大箩筐里,又把两个箩筐用绳索紧紧勒在一起。又特意叮嘱孩子们,千万别乱动。刚刚生产完的枣花也被他抱上来,坐在箩筐旁边,怀里紧紧抱住小三喜财。
手忙脚乱之间,枣花提醒道:“娘,俺爹,俺爹还没回来!”
“你们带着孩子先走,俺去找你爹。”老太太说着往外走。
“娘,你小脚,走得太慢了,俺去吧!”他焦急地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母亲坚定地拦住了。“俺去,这三个娃就交给你了,记住,这是咱老牛家的根。”说着,猛地朝“黑旋”的身上拍了一下,老牛回头望了一下母亲花白的头发,随着牛车走出了家门。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老牛赶着牛车,随着村里的人流,往高岗坡走去。
牛车在逃难的人群之中显得安全很多,枣花的身边又坐了几个后街的孩子,叮嘱他们互相拉着彼此的胳膊,千万别掉下去。更多的孩子被送过来,可是,车上实在 坐不下了。都是乡亲,老牛想想,也只能为难“黑旋”,把那两个箩筐捆在牛背上。
泥泞的土路越来越难走,可是,为了活命,这些人在泥泞中拼命地挣扎着,天渐渐的亮了,大家走到一个坎子上,暂时歇歇脚。
回头看去,熟悉的村庄不见了,那里已经是一片汪洋:爹,娘,老村长,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老宅,赖以生存的土地,即将收获的麦田,都不见了。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来了!”只是一闪念,一道几米高轰隆隆的水墙,如同天兵天将,排山倒海地扑上来。
人群炸锅了,所有的人都想挤到最高处,有个人被挤倒了,挣扎着,又被更多的人踩到,更多的人倒下了。大水扑了上来,紧紧拉住牛缰绳的得草也只能喊着:“都坐住了,千万别松手!”
浑浊的河水,疯狂地吞噬着眼前的人群,一个又一个人被水冲走,所有的人都在哭喊着,更有几个孩子也被冲进漩涡中,只是在眼前几个沉浮,就不见了。
水更深了,已经漫过牛车,车身太重了,“黑旋”被勒得无法呼吸,眼睛里露出惭愧的眼神。枣花也下了车,把孩子们归在车板中间,自己紧紧地拉住牛尾。
“抓住车板!抓住车板——!”老牛呼喊着,呼啸的水,掩盖了他的话,一个浪头打过来,整个牛车都被水墙吞没了。
在大浪的拍击下,他们连牛带车都翻倒了,所有的人被水冲得头晕脑胀,只能死命地抓住手里的救命绳索,等着那洪水从这里冲过去。
好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洪峰过去了,他们不知道被冲向了哪里。良久,水面终于静了下来,半人深的水面上漂浮着牛得草的身影,摔掉一头一脸的泥水,回眼望去,倾斜的牛车上,已经空无一人,身边的老牛背上,只留下空空的箩筐,两个幼小的儿子也不见了,牛尾处,还站着刚爬起来的枣花,枣花浑身都湿透了,一只手死死地攥住牛尾,另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抱着刚刚出生一天的喜财。全村人,都遭受了这场灭顶之灾,只有他们三人逃脱了,是“黑旋”救了他们三口。年轻的牛得草忍不住抱住“黑旋”的头,呜咽起来。
二、流浪
失踪的人不见了,留下的人,还得活啊。老牛看着眼前的大水发呆。怎么办?往哪里去?在这白茫茫一片大水里,怎么活啊!?没有了家乡,没有了亲人,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阵细细的啼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侧耳倾听,正是从枣花怀里传来。“喜财,喜财,爹还有你,还有你啊!”牛得草急切地掀开薄被,被子里的小人,正皱紧眉头,轻声啼哭。
“呵呵,呵呵!小东西,你命真大,不是因为你出生,你爹肯定还在堤坝上,这会儿,恐怕也一遭喂鱼了。”牛得草又悲又喜,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儿又挣扎着,去摸那两只空了的箩筐。
枣花解开衣襟,奶起了小人儿,蠕动的小嘴,在她的心底掀起一阵酥软:“可怜的孩儿,一出生就赶上家破人亡,这今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那,唉,这都是命啊!”
“他爹,眼下,咱们怎么办?这大水茫茫的,咱们往哪里去?不然,先去俺娘家住几天吧?”
枣花娘家就在五里外,那里地势高些,应该不会有多大影响。想到这里,牛得草冷静下来,不管别人如何,这眼下得尽快离开这里,谁也不知道,下一波洪峰什么时候过来。
老牛遥望了一下家的方向,那里,已经是白茫茫一片,连家门口的枣树,都看不见影子了。咬咬牙,寻着记忆,选了个方向,他拉着“黑旋”一步一滑地跋涉在水塘里,往远处走去。
水位越走越浅了,期间洪峰又过来几次,却没有原来那么高了,也许是被分流开,减少了压力吧。太阳出来了,晒干了他身上的汗衫,枣花斜倚在牛车上,发起了高烧。干裂的嘴时常吐出几个模糊的声音。
老牛心里很着急:他知道,枣花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避风挡雨的屋子,对于刚刚生产的枣花来说,大出血,产后风,都是致命的威胁。可是,他只能心疼得纠结着,他不但不能给她一个可以休息的床,就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办法找给她喝。
“驾!”他又拍了一下“黑旋”的背,牛也饿了,人也饿,没办法啊,眼下,除了混泥一样的水,什么都没有,只有走出去,走出这片大水,才有土地,才有绿草,才有人家,他们才能活啊。
走啊,走啊,这水,似乎没有尽头。走啊走啊,远远的,出现了一座村庄的轮廓,牛得草一喜,连忙打起精神,调整方向,加快脚步,向那村庄走去。
这个村子不大,似乎只有几户人家,许是为了躲避洪水,都逃难去了,别说人影,村里连一个活的东西都没有。为了活命,老牛也顾不得脸面,敲响一家又一家的门,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其实这个村子进的水不多,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还露着地面。干爽的土地,给牛得草踏实的感觉,心也沉稳了许多。没有人在家,就莫怪俺不请自来了,俺要救命哩,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拆开篱笆墙,把牛车赶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
这户人家走得太匆忙,跟自己家一样,粮食,衣物,甚至土炕上的被子都没有带走。牛得草把枣花抱进来,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安顿好,又去灶膛上熬了些粥,喂她喝下。喜财这期间又醒几次,他伸出笨拙的手,帮着枣花奶着他。
“黑旋”在院子的角落里卧着,这几天可累坏它了。老牛从村外割来青草,散在它身边,一边看着它吃着,一边梳理着它身上的泥团。这一夜,“黑旋“生下了一个牛犊,看着小牛犊,得草的心里又涌起了希望。
第二天,又是阴云密布,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似乎那里还在下着暴雨。
夜深了,牛得草靠在枣花身边,闭上了眼睛,紧绷着的弦,暂时松开了些。
恍惚间,一阵阵“沙拉沙拉”声隐约传来,警醒的牛得草感觉到不对,走到门外,就着月光,看到白天干爽的台阶上,漫上来一层水:水位在涨!这个结论唬得他一惊,这几次洪峰来之前,都有这样的预警,这说明,又一次洪峰马上就要到了。
这次,他不再慌张,迅速收拾好粮食,衣物,被子,抱起枣花和喜财,自己驾着牛车,小牛犊在“黑旋”的身边撒着欢,一行人继续向北走去。
他离开不久,又一场肆虐的洪水袭来,跟着他的脚步,把那原本平静的村庄,夷为平地。
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好几天,他们才遇到逃难的人群,一打听才知道,这里已经是另一个县,离他的家乡已经很远了。别说枣花娘家的村庄,就这方圆百里的所有的村庄,都被洪水淹没了。
这次洪水的突发,淹没了县政府,所有的政府建制都陷入失控状态。一时间,他们都成了这次洪水的幸存者,也成了被遗忘的流浪者,没有什么人来对他们负责。
跟着逃难的人流,他们一路向北向北,牛车上的枣花,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刚生下孩子就开始这缺医少药的逃难,再加上担惊受怕,那单薄的身子彻底撑不住了。可是,怀里的喜财不管,只要饿了就会大声啼哭,一哭,枣花就会强撑着晕眩,睁开眼睛,要老牛把喜财抱给她。
这是一支毫无生气的队伍,所有的人都沉默的走着,走着,没有目标。逃难的路,如此漫长,没有了故乡的人,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可以落脚的地方。身边的人,倒下一个又一个,每天清晨,都会有人睡着,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