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因为爱(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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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进门的时候,若敏正斜靠在沙发上用牙齿撕咬着一只老面馒头,五毛钱一个的那种,她早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但是没有起身,太累了。刚上完两节课,天热,教室里没有空调,吊扇呼呼扇出的都是热风,学生太多了,热量爆表。她得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母亲看见若敏在家,愣了愣,说,你先回来了。若敏抬头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嗯。母亲提着书包,侧着身子把小侄儿宇宇放进来,反手关上门,在垫子上脱掉鞋子,拖鞋就在脚边,她没穿,赤脚走过来坐在沙发上。若敏只顾啃老面馒头,没叫她穿鞋,叫也是白叫,没必要浪费力气。母亲问,今天阳阳不回来吃饭吗?若敏倾听着厨房里开水壶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答,回来呀。不回来?母亲追问一句。她耳朵背,声音小了听不清。回来,不回来去哪儿吃?她提高声音答,语气里有些不耐烦。母亲瞅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微不悦。她假装没看见,继续保持斜靠沙发的姿势啃着手里的馒头。厨房里传出“啪嗒”一声,水开了。她赶紧把手中没啃完的馒头丢在茶几上,起身拉开冰箱门,拿出速冻水饺,往厨房走。宇宇见缝插针,拿着作业拦住她的去路。像正往前奔的车被迫急刹,她的无名火瞬间窜上来,呵斥道,我要做饭,现在哪有时间看你的作业,等着!宇宇挨了吼,一副无限委屈的模样望着他奶奶。母亲脸上生出不快,但只是安抚宇宇,姑妈要做饭,哥哥马上要回来吃饭了,你等一会儿。
若敏进了厨房,下饺子,不多不少,整二十个,番茄牛肉馅的,阳阳喜欢吃。只点了第一道水,就听到了敲门声,阳阳回来了。她听见母亲问,今天放学早些?阳阳说,还是跟平时一样。再没听见母亲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清阳阳的回答。阳阳奔进厨房,看看锅里翻腾的白胖饺子,急急地说,怎么还没弄好?语气里有责问。她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们学校改作息时间了,四点五十才放学。阳阳“哦”了一声,说,比我们还晚十分钟。
饺子熟了,盛好端去餐桌上。宇宇的课本作业笔袋散在餐桌上,小小的餐桌没有什么空位置了。阳阳皱了皱眉头,看看宇宇,一脸嫌恶的表情。所幸没有说难听的话,只是动手清理了一下,在桌角坐下来享用他钟爱的饺子。若敏暗自松了口气。
若敏又坐回沙发上,宇宇马上拿着作业追过来。她看着作业,突然想起新的作息时间,问,你今天中午什么时候去的学校?十二点多。十二点多?学校明明规定一点二十后才能到校,你是不是没有跟奶奶说学校改作息时间的事?她凶巴巴地问。宇宇看着她,神色自如地说,我奶奶知道。她不信,转头大声问坐在旁边的母亲。这回母亲听清了,点头说,我晓得时间,我不舒服,中午没回去。若敏这才仔细地看了母亲一眼,发现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心里一紧,急切地问,怎么不舒服呢?母亲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诉说道,昨天早上起来突然就头昏,人不能动。还是宇宇给涛涛打的电话,涛涛下午回来看了我,今天早上就走了,说赶班。若敏松了一口气,说,那是脑梗又发了,叫你平时多走动,莫一天到晚坐着打麻将,你偏不听。母亲略带失望地争辩道,跟脑梗没关系,我晓得。若敏边看作业边不耐烦地说,你不听我的,天天打牌,总有一天要中风的,头昏不能动是中风的前兆。宇宇附和道,是的,只记得打牌。若敏一听,火冒三丈,斥道,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么说奶奶了?自己每天的一点儿作业都做不好,还说别人!这一题,这一题,都是错的,给我重算!手指在作业本上点得“啪啪”响。宇宇被吼得满腹委屈,大约不明白为什么姑妈可以说自己不能说,眼里噙了泪,接过作业本去餐桌上改错。母亲看得心痛不已,忘记了之前说的自己昨天生病的痛苦,责备她,你好好说不会呀?做错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改过来不就行了。若敏最烦母亲这样,忍不住呛道,都是你惯的,天天错天天改,天天改还天天错,半点儿长进都没有。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半度,耳背的母亲毫不费力地听见了,一字不漏。母亲不高兴了,说,怎么叫都是我惯的?你们小时候我还不都是这样对待,包括阳阳小时候,怎么没说我惯着你们呢?若敏看看母亲,看看埋头吃饺子的儿子,不屑地说,你觉得阳阳被你养得蛮好?还不是跟宇宇一样,一身的坏习惯,不是我下力气别,他能有今天的样子?母亲脸上显出愠怒,恨恨地说,你的意思是我没帮你把阳阳带好?你真是个白眼狼!也不想想那时候,你婆婆不愿带,我看你遭孽,心疼你,才帮你带的。到头来,反倒嫌我没带好,我是做好事没落到好。母亲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若敏苦笑了一下,母亲说的她何尝忘记过,她是记着娘家人对她的好,才同意辅导宇宇的作业,一答应就是三年,还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真是,长路漫漫曙光不现。她真想说我才是做好事没落到好,但看看母亲红着的眼眶,怕再说下去,那里会落下泪来,到时带着哭腔的控诉会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若敏闭了嘴,欠身拿起茶几上吃剩的半个老面馒头,咬一口,慢慢嚼。馒头已经冷了,有点硬。她差点被噎到,起身去厨房倒水喝。听见阳阳喊,帮我拿盒牛奶。她的水还没喝到嘴里,赶紧出来拿了牛奶递给他。阳阳已经穿好鞋子站在垫子上,伸手接牛奶时瞥见了她手里的馒头,眼睛一亮,说,妈,馒头能给我吃吗?我还没吃饱。她略迟疑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阳阳嚼着馒头走了,宇宇的作业也做完了,她坐到餐桌前检查。屋子里很静,静得她心里不是滋味,偷眼看母亲。母亲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满是皱纹的脸略有些苍白,上面残存着些愤怒和难过的气息。她有些后悔,放低声音帮宇宇讲解错题。
母亲出门的时候,她才记起问,你的药吃完没有?没有。母亲的回答硬邦邦的,像甩出的两个小石子。记得吃啊,早晚都要吃。她叮嘱道。宇宇插嘴说,奶奶晚上没吃药。她一惊,着急地说,难怪会头昏不能动,药吃少了。母亲板着脸说,跟那个药没有关系,我得了新的病。不是新的病,就是脑梗。她好声气地解释。说是新的病就是新的病,我自己还不晓得?母亲的声音很大,一楼的人应该都听见了。
若敏叹口气,闭了嘴。母亲坚持说自己得了新的病,是想让她送她去医院检查吗?医疗卡长期就是为她买药,去医院检查也找她,为什么不找儿子?不是说养儿防老吗?怎么到头来变成女儿养老了?
母亲没有得到想要的承诺,迟疑了片刻,带上门走了。门碰上的声音很大,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不满。
若敏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可脑子里乱糟糟的,都是母亲离开时的关门声。越想越心烦,干脆坐起来,摸出手机给弟弟打电话。
弟弟刚下班,说,没多大的事,应该是脑梗发了。她说,我也是这样说,可妈坚持说是新的病。鬼新的病,一天到晚打麻将打的。弟弟不耐烦了。你昨天回来应该把她带到医院去看看的,医生说了,她就不会疑神疑鬼了。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生怕引起弟弟的怀疑。我哪有时间?昨天回去就耽误了半天工。你晓得的,过年到现在没做几天活,一家老小要吃饭呢,好不容易找个工期长点的活,不抓紧点怎么行?不像你,月月有工资,不操心没事做。弟弟烦躁地说。她默默地听着,想说,你们家好歹有两个人挣钱,我们家就我一个呢,但话到嘴边,忍住了。
弟弟过得也不容易。当初为了孩子读书,夫妻俩执意在县城买房,若敏怎么反对都没用。房子买了,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虽不用还贷,债也是要还的,穷人的亲戚朋友也都是穷人,钱不能借太久。说到底还是房奴一个。为了还债,把母亲接来照顾孩子,两口子都出去打工。若敏说过多次,这样得不偿失,孩子由老人带问题太多,习惯学习都不会好。事实确实如此。可弟弟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债像座大山压在身上心上,不还不行。
若敏好歹还有套房子。当初离婚时,因为儿子要跟着她生活,男人把房子给了她。虽不大,总是个家。有家,心才安。
你有空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免得她真疑出新的病来。弟弟说得很自然,听上去就是顺着她的话说的。我哪有空?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没空?你星期六星期天不是都休息吗?阳阳要补课,我要给他做饭呢。她说的也是实话。哎呀,只是做个检查,花不了多长时间。不说了,我要吃饭去,晚了没菜。弟弟说着,挂了电话。
若敏对着手机发呆。她没想到一个电话反倒坐实了由她带母亲去医院检查。她心里沉甸甸的,起身去了阳台。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远处的小广场上灯火通明,欢快的广场舞音乐震天响。看着在音乐声里迈着轻松舞步翩翩起舞的女人们,她想,为什么她们活得那么快活?她们没有生病而固执的母亲,没有读九年级的儿子吗?
去医院,对她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光是一个核磁共振就大几百,谁知道黑心的医生还会不会要她们做其他无用的检查呢?她也不是拿不出几百千把块钱,而是儿子马上要读高中了,成绩不怎么样,却一心要读一中,考不上,只能拿钱买了。两三万呢,差不多是她一年的工资。她不得不早做准备。再说,万一真查出其他的病,怎么办?
手机“滴”了一声,有短信进来。她进屋打开,是银行进账单,前夫打了儿子的生活费过来,一个月三百块。八年来,她一分都没动,留着儿子读高中读大学。
他应该比她过得好吧。若敏有时候会想。离婚时带走了上十万转业费,在那个偏僻的北方小城买套房子,租个店面做生意,绰绰有余。他是头脑灵活的人,做生意应该会发达。若当初跟他去了,生活应该不至于过得如此惨淡吧?
处于窘境的人总会不由得假设,如果这样我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如果那样我又会是怎样的样子。可是,这些假设有什么用?于事无补,徒增烦恼而已。
当初他转业时求着她去,她狠心地拒绝了。她也求他留下来,他同样拒绝了。她和他,半斤对八两。
“因为爱情,怎么可以悲伤……”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把黑暗中胡思乱想的若敏吓了一跳。她有些恼怒地看一眼,陈校长,犹豫了一下,接了。
陈校长,你好。她用跟家长打招呼的口气问好,矜持而不失礼貌。
小徐好,星期天有空吗?朋友的农庄开业,托我接你一起过去玩!陈校长的语气是热情亲切的,措辞是严密留有余地的。假朋友之口发出邀约,即使被拒绝,面子上也不会太难堪。
若敏心里清楚得很,她根本不认识他的任何一位朋友,谁又会邀请她!明知道他怕被拒绝,还是要拒绝,谁让他入不了若敏的慧眼呢!
陈校长是同事介绍给若敏的。若敏本没有这份心,同事却热情万丈。哪个单位没有几位这样热心快肠致力于单身男女脱单事业的同志呢!一听说是某某小学的副校长,她心里就生了反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喜欢男老师,尤其是小学男老师。见若敏不咸不淡的表情,同事舌绽莲花把陈校长夸成了一朵人见人爱花,俨然一个极品好男人。嫌她太聒噪,若敏不抱任何希望地淡淡问了句,长得怎么样?同事愣了愣,呵呵一笑说,男子无丑相,大小姐这个外貌协会会长还没卸任么?若敏的脸瞬间红了,像被人问你的梦还没醒么?这几年,她也相过几回亲,毕竟她还年轻,人也漂亮。但结果都一样,看不上。每次相亲回来,她不是嫌个子太矮,就是嫌体型太瘦,还嫌眼睛太小,甚至嫌胡子太多,反正总在外表上挑肥拣瘦。久而久之,大家都说她是外貌协会的会长。最后,若敏勉强去见了陈校长一面。只一面,再也不想见了。千好万好也不过是个老男人,比若敏大了十来岁,都过五了。体型太瘦,眼睛很小,面相很显老。跟前夫没得比。每见一个男人,若敏都会不自觉把他跟前夫比,前夫就像一个行业标准,条条框框齐备周全,眼是大眼,眉是浓眉,鼻是挺鼻,要五官有五官,要身高有身高,要气质有气质,岂是一般男人能比得上的?陈校长?谈都不谈。
星期天……哦,我要带妈妈去医院看病呢!她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营造一种思考的假象。
妈妈病了?什么病呀?严不严重?陈校长关切地问,语气着急而诚恳。
老毛病,应该是脑梗,但她自己说不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带她去看看了。她不自觉地带上了倾诉的成分。
老人都是这样的,俗话说老小老小嘛,将就一下就好了。对了,你医院有没有熟人?我表妹在人民医院当护士长,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陈校长试探着询问,明显有讨好她的意味。
以前有个熟人的,一个学生家长,上次母亲住院就是找的她。现在学生已经毕业走了,跟家长也没有什么联系,不好意思找人家。她想了想,说,没有。
那我一会儿跟她打电话说一声。他顿了顿,略有些迟疑地说,要不,我星期天跟你一起去找她,当面好说些?
她也顿了顿,费力地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再说吧。
八点多,她出门接阳阳。
街上的人和车还很多,大部分是接上晚自习的孩子的。学校门口,人和车自动围成一个扇形,只在中间留条路让学生出校门。有夹道相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