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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村落日:大大(散文外一篇)


作者:潘小平 秀才,1460.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90发表时间:2016-03-08 22:59:48

到底也不知她姓啥。有一年,那年我总有七八岁了,跟着母亲去走亲戚。到了地方,在她指挥下,我转着圈地称呼了一遍,最后妈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说:叫大大。我就叫大大。大大眼皮子也不抬,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那时已经有些懂事了,隐约觉出这不是个善主,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妈就走了。正是夏天,晚饭前冲凉,我才把水倒好,就听见门外“嗷唠”一声,撞进个人来,扯住我的头发就往外拖。我在家一向不讲理,哪里受过这个?就三把两把地和她撕扯开了。三妗子慌忙跑过来,问咋啦咋啦?大大说咋啦?她把洗脸的拿来洗澡啦!说罢,扯过毛巾,气哼哼地走了。
   我不洗了,坐下吃饭。三妗子说二丫别怕。我说我不怕。三妗子又说,她就那么个人,我都怕她,你三舅都让着她。我只管吃,一碗接一碗地盛小豆稀饭,一个接一个地拿咸鸭蛋。正吃得起劲,又听得后头有人炸雷一样地问:咋着?还越吃越“得”啦!说着,一把把我手里的咸鸭蛋夺走了。
   “得”是我家乡方言,读如“逮”,美、滋、称心如意,庶几近之,很难准确翻译。
   一时间,姥娘、妗子和舅,都很尴尬,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大大还在嘟囔:一个前房的闺女,八杆子打不着,也来走亲戚!一家子听她说,末了,还是姥娘忍不住了,说了一句:她大,这是干啥哩?她还是个小闺女嘛。
   回家后学给我母亲,她勃然大怒,说前房怎么啦?要她个老婊子管上了!我很惊吓,不懂她为什么突然骂得这么难听。我是继母。
   后来听说,她并不是妈的什么亲戚,而是过去王家内院的一个管事。也是十来岁上就卖过来做丫头的,人又不俊,一上来很多年,都是在厨房里烧火打杂。虽说生得不咋样,心眼儿可多,平日里专会撇个油花浮个上水,老爷太太面前,总能讨着好。所以到了二十岁头上,就在厨房里主事了。在过去,像王家那样的大户,每日里一二百口子吃饭,厨房里的一摊子,漏洞最大。不说柴米油盐买进卖出,单就一块红案子上,油水就没有谱。大大不怕,她先是将粗细一干使唤佣人都召集了来,说我平日里行事为人你们也都知道,眼里是揉不进沙子去的,好呢,咱们韭菜合子摊鸡蛋,俩好合一好;不好呢,脚面子上支锅,我抬脚就踢了它!我今天丑话也说在头里,谁要是吃里扒外手底下不干净,到时候哭都没有眼泪了。说罢笑不哧哧的,拿眼往每人脸上抹了一遍,甩打甩打地走了。众人平日里吃她亏不少,如今听她这么一说,胆先让她吓破了。
   说话就进了腊月,除了富裕人家,有粮的人家已经不多。有那不怕死的,蒸馍时,偷掖了几个在铺盖底下,让她翻出来,扯了头发拉到当院,当众跪下,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多少人求情,她硬是不允,正是祭灶当口,眼见得不几天就过年了,她能一文钱工钱不给,把人给撵了。都说这女人歹毒。私下里又有人说:偷馍?还有人偷人哩,咋就不说?听的人慌忙摆手,说小声点小声点,你是不想再端王家老掌柜的这只碗了?
   都风传,她偷的那男人姓姜,家里有老婆。说是有一回赶桃山集,大大在集面上喝汤,那汉子一不小心踩了她的脚。这地方兴吃伏羊,专在三伏天里喝羊肉汤,大补。大大端起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要往那人身上砸,谁知手扬起来,却放不下去了。只见那人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这会子正甜不哧哧地对着自己笑。后来就有人看见俩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出了集市,不大一会儿,就钻进漫地遮天的青棵子里去了。
   当时大秫秫和小秫秫,刚好高过头。
   但传归传,到底也没谁真看见。大大日里防贼夜里防盗,浑身上下都是眼,把个厨房治理得规规整整清清白白,主人家别提多满意了。主人家一满意,就索性把内院里的一摊子事,也都委了她。大大越发耀武扬威心高气盛,一时间说一不二说二不一,连各房里的少爷小姐,也都怵她几分。
   就这么一日日地为主家操心伤肺,日子倒也过得飞快,不觉就过了二十望三十,三十一过,眨眼就往四十里奔了。这年秋天,王家要办一件大事,为瞎眼的二小姐招亲。姑爷是小庄张秀才的大孙子,长得没有谱的俊。大大里里外外一手操持了迎亲大典,车马唢呐姹紫嫣红,拖拖长队逶迤摆出一二十里地,竟能首尾相谐动静有致引来一街的喝彩声。都夸大大会办事。喜日子里,二小姐一应开脸换衣饮食起居统统由大大料理,她本人每日里出出进进也都是笑模笑样换了个人似的。下人们一时趁乱偷懒的偷懒,耍滑的耍滑,打碎了不少碗,少干了不少活,大大却一反常态,懒得去问。
   谁知她竟是操上了张姐夫的心。说起来造孽,俩人相差了十好几岁,加上大大老相,一处站着,形同母子。想来当初也有利诱,也有反抗,也有贪欲,也有屈辱吧,这里面的纠葛,外人也很难说得清。人说客大欺店仆大欺主,这话一点不错,欺二小姐眼瞎,仗着自己走势,有那么两年,大大明铺明盖,就睡在张姐夫的床上。开头,二小姐摸到这头,她还往床那头躲躲,后来索性不动了,任着二小姐蜷在一旁,嘤嘤地哭。内院里一时传得沸反盈天说啥难听话的都有,但鬼怕恶人,既是主人都怕家丑外扬,装聋作哑,谁又去充这份冤大头?大大拿着众人一个个当软柿子捏,行起事来明目张胆,规矩、脸面、名声,半点儿都不顾。
   正心得意满着呢,不提防张姐夫变了心。先没在意,只听他说话疵毛撅腚的,还只当是小女婿撒娇使性子,后来,只要大大一进屋,张姐夫就寻着法地望外跑,这才猛然有了觉悟。大大不动声色,说要往徐州给四小姐去办嫁,没出寨子门就折回头,把一对偷嘴的猫儿双双按在了床上。那小丫头子原是她手底下揉倒的面,这会儿见了她吓得浑身乱颤,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不住地磕头。大大一脚踢过去,一脚就踢断了她的鼻梁骨。
   这一闹就撕开了脸。从那往后,张姐夫索性由着性子,今儿和这个好,明儿和那个好,光寨子里的拐女人,就有七八个。大大咽不下这口气,就整天张狂着这里捉奸那里捉奸,可到底强扭的瓜儿不甜,又不是明媒正娶,前后折腾了好几年,最后也只好由他去了。
   这时也已经解放了,不久,乡村里就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斗争大会上,翻了身的农民字字血、声声泪控诉了大大的罪状,七死八活不知斗了多少场,大大算是侥幸拣回一条命来,从此老实多了。
   可几十年作威作福惯了,她吃不了农村那个苦。土改一过,她就跑出来,找到三舅家,在那住了下来。
   她死于文化大革命后期,大约是1973年。记得有一天,妈接到一封信,看过后随口说了一句:大大死啦。
   又过了两年,我来到淮北,才知道这一带乡村,把长于父亲的男性,叫做“大大”。
  
   张姐夫
   妈说的张姐夫,我得叫姨夫,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原先也是个世家子弟。到了他父亲这一辈上,家道败落了,他就进了王寨,给大宅门当倒插门女婿。早年间,在乡村,这是很耻辱的。他的丈人,是皖北有名的大地主,家里有上千亩良田,好骡子好马,丫头仆妇成群。张姐夫进门,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相貌堂堂,且又知书达理。一门人皆呼之为“张姐夫”。
   这自然是尊称,却又有些轻视在里头。当时,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他娘,和一个未成年的弟弟。
   和他成亲的王家二小姐,是个落地瞎,却是宝贝闺女。许是当爹的觉得,闺女在娘胎里就受了大烟毒,出世就瞎了眼,心里有愧吧,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长到十六七岁,舍不得往外聘,就招亲。门当户对,全胳臂全腿的,人家看不中;穷家小院,泥头垢脸的,自己又瞧不起。挑来拣去,就看上了张姐夫——虽说穷了,到底是读书人家,人又长得好,一里一外,也不算屈了自己的闺女。张姐夫就这样住下来了,先还念念书,之乎者也,子曰书云;也还写写字,闲来读读帖,早晚一张颜真卿。丫头仆人见了,也都远远垂了手,恭敬站着;脸上却是讪讪的孝。张姐夫就走回屋,狠瞅几眼自己的瞎眼媳妇,或是到厨上,看娘择菜,用大瓢添水,坐下对娘生一会子闷气。娘看看他,说儿啦,有牙往肚里长,要肚里长牙哩。张姐夫就又走回来,在台阶上站定,半天半天不挪窝。有人过来说:张姐夫。他不理;再有人过来问:张姐夫,要啥不?他仍然不理,一甩手,回屋去了。
   慢慢的,下人们就有些犯怵。王家是聚族而居,奶奶、姨奶奶们多,东院西院,前进后进,无论啥时候,总有几桌麻将。都爱拉上张姐夫。开头不会,紧着输。但到底念过书的人心眼儿灵透,不几天功夫,一百三十六张牌就烂熟于心。牌桌上的张姐夫,真是受看,总是很随意地拈起一张牌,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掷下去。这时候的张姐夫,神情淡淡的,一张俊脸像是罩在雾里。张姐夫有一双读书人的手,灯底下洁白如玉。奶奶、姨奶奶们就张姐夫张姐夫不住声地喊,输了也哧哧地笑,不生气。后来,张姐夫就不念书了,也不习字了;再后来,张姐夫吸上了大烟,不打麻将的时候,总爱躺在烟榻里。
   听妈说,她的这个堂房二姐,除了眼上毛病,人长得是再俊没有的了,容长脸儿,白净面皮,打眼望去,文文静静。虽说眼瞎,心眼儿可不瞎,也知道自己的男人长得好,所以尽管住娘家,平日里对张姐夫,从来都是小心小意的。有时自己也摸到偏院,摸进厨房,站着和婆婆说几句话,又说娘,这是下人们的事么,你不用太费心。她婆婆就慌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放,说这、这、这,你咋进这屋里来?不敢哩,不敢哩。等媳妇走后,她就半晌半晌不言语,守着灶火发愣,末了,长长叹一口气。
   这么着,不觉也过了好几年。这中间,二小姐生下一个小闺女儿,一落地,就睁眼,俩眼亮晶晶的。张姐夫高兴,在屋的时候多了,有时也和瞎眼媳妇说会子话。说起打小爷爷教他念书,不会念就打。又念: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念罢了,久久沉吟不语。
   谁也不知他怎么和个老妈子好上的。说起来,也不是一般的下人,而是内院的总管事,各房里的丫头,还有厨房里的那一大摊子,都归她管,平日里待下人,是比主子还厉害的。让众人不解的是,张姐夫怎么就能看上她。那会儿,她总有小四十了,而张姐夫才刚二十五六。凭着张姐夫的身板脸面,又是风华正茂,要想找相好,什么样的俊妮子找不着?都说可惜。又骂:都是那老婊子勾引的!
   他们一直纠缠了很多年,后来,张姐夫的“拐女人”多了,她几次带了人去捉奸,又调唆着瞎眼二姐和她一起蹬墙上房,差点没摔死,俩人才恼了。我家乡那一片,把老婆以外的邪撇子女人,叫做“拐女人”。这时候,张姐夫已经在自家庄子里置了房子置了地,跟来的那个弟弟,也在帐房里升了二柜,说妥了媳妇了。
   张姐夫也不像原先那么漂亮了,烟瘾上来的时候,呵欠连天,眼泪鼻涕淌一脸。倒是张姐夫的娘,管着厨房里的一二十口子人,每日里穿了蓝直贡呢的褂子,黑葛丝裤,收拾得齐齐整整,头是头脚是脚。她身上的衣料,都是从徐州买回来。逢上初一、十五,就挎了篮子往自家村上走,有时不是正日子,也有事无事地走上一遭。清明节头好几天,就早早领了张姐夫和他兄弟,一起回张家老茔去上坟。上贡、烧纸、培土、放炮,全是张姐夫一个人,旁人不许插手。
   老秀才的坟头,一年比一年高了,清明过后,两场春雨,远远望去,一大片葱绿。村上的人看了,总要停下手中的活,感慨一阵子。没去过王寨的人,就问:那寨子,到底有多大哩?能赶上北徐州?
   我们那儿,把宿县叫做南徐州,徐州呢,就叫北徐州。
   今年春节,妈的娘家侄子来,娘俩坐着拉呱,说起她娘家的一摊子人和事,妈唏嘘不已,说快着哩,快着哩,说说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又说:你张姐夫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我才十多岁,娶新媳妇似的,那个热闹!
   我说妈,是张姨夫?
   妈说不!那会儿,在咱家,无论老少,都叫他张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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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大大”是王家大院的一个下人,但不是一般的下人,是府里的总管事。她管事管人都有一套,把王家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也是个厉害角色,甚至连各房的少爷小姐,也怵她几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身生活却不检点,先是跟一姓姜的汉子不清不楚,后又跟二小姐的丈夫纠缠不清。终是她名不正言不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直至终老,一直孤身一人。她是一个女人,却被王府上下喊作“大大”,大大是对长于父亲男性的称呼,可见,她在别人眼里,一直被视作男性,她没有女人该有的那些特征,这也注定了她可叹的命运。张姐夫是王府招的上门女婿,他出身读书人家,知书达理,一表人才。如果不是入赘王家,他的命运或许会截然不同。但是从他迈进王府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剧命运就注定了。他跟二小姐没有感情,又被迫跟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女管事长期姘居;他和众多的女人鬼混,他陪着各房奶奶、姨奶奶们打牌打发时光,靠吸大烟驱赶无聊,那些字和书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他的一生只能消磨在这些无聊里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作者用冷静素淡的笔触,着力描写了王府里的两个人物,从他们身上,折射出那个年代一般人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哀。作者只是客观描述,而把更多的思考留给了读者。佳作,倾情推荐!【编辑:闲云落雪】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10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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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6-03-08 23:01:04
  欣赏老师的文字,干净、走心。祝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10 07:42:5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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