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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甲午(散文)


作者:西伯郎 秀才,1009.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43发表时间:2016-03-09 06:34:37


   甲午回来了。妈轻描淡写地说,似乎是她轻轻的一声叹息。但我们都听见了,我被这异样的轻飘或沉重给抽了一下。
   甲午?我长十多岁,只听说过电影甲午战争那个甲午,这个甲午是……晚上下校,我风葫芦一样沿路疯跑着游玩了一遍回来,书包从肩头卸下扔到后炕,我的二哥姐姐也前后脚放学回家。二哥姐姐一定也听见妈的这句话,他们疑惑地相互看。我瞅瞅他们,他们谁都不做声。我憋不住问,妈,甲午是个啥?
   甲午是你大姨的儿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妈并没怪我的唐突,她平时比较宠我这个小儿子。但她列回头,挨个都看了我们姊妹一圈。她还在忙着做晚饭。
   那时大约是夏天。天长,还显亮。即使天黑,我觉得妈的脸也像一盏煤油灯。
   我大姨?煤油灯光其实是恍惚的,照得我也有点糊里糊涂。
   本村有我妈一个姐姐,妈一直叫我们称她为姨姨,既然叫姨姨,显然妈没有更多亲姐妹,我们姊妹也就从来没有大姨二姨的概念,不需要区别叫谁大姨或二姨。平时,妈跟姨姨关系特别好,比如我家晌午做了一点带腥荤的好吃的,我下校回家,妈马上从锅里挖出一半放在碗里,用笼布兜着,绾好,叫我趁热赶紧给姨姨家先送。我于是顶着大日头从村北头跑一里多地到南头姨姨家。送去,姨姨留吃饭,我不在,我只等姨姨倒腾笼布和空碗,拿上又风葫芦一样往家赶,回家再吃饭。姨姨家也一样,有了好吃的就叫大我一岁的三姨哥宏平给我家送。印象中,妈从来没跟姨姨红过脸,连大声说话好像都没有过。这种亲密、融洽、古朴的亲戚关系,叫当时所有街坊邻居都倾慕不已,他们一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往南去或北归,就问“到你姨姨家去呀”或“到你姨姨家去了吧”,我看出他们那种多少显着甜慕的脸色,虽然不会分析其中隐含了多少内心复杂的观照,只感到一种亲情亲近生发的悠然自豪。
   但是,熟稔的亲情突然掺和了铁楔子一样的坚硬陌生,我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大姨,又多出一个叫着别扭名儿的什么甲午姨哥,这……太日怪了。
   我对妈一向敬重,即使因为我逃学被她狠打过几次屁股我都深深敬服我妈。妈虽然出身大户人家,但比普通农妇都勤劳,能干,仁爱,经多识广,有着太多叫幼小的我一直心仪的品质。但在对待甲午这件事情上,我却生出很多窥视般的阴暗和不解的揣度。
   黑夜我就睡不着了,小碾子一样在妈被窝里滚来滚去。妈显然心事也是块垒一样的一堆,顾不上身边我的情绪跃动。夜黑黑的,就像堵在我眼前的浓重疑问。
   我终于拿定主意,忽闪着眼睛问,妈,我哪的这么个甲……甲午哥呀?
   妈摸摸我的头,把我往身边搂搂,叹了口气,说,他们,唉,老早就去……内蒙了。
   出口外了呀。我的心也一下弹出黑暗,跌得老远老远。
   我知道口里口外的概念,也知道内蒙古的概念,就像我们这里的孩子谁脑海中都有一根直通口外的小路。这里谁家没有口外的亲戚呢。打我记事起,夜里妈就经常搂着我,给我讲述口外,那个遥不可及的好像是梦的世界。我依稀记得那里有许多叫着日怪的名字,像是柿子王,百灵庙,勿滥花等等,那些海市蜃楼一样的地方仿佛悬在无边荒野的孤岛,大概荒野中还经常刮可怕的能冻死人的白毛糊糊风。但其中最高大最坚挺的一个人物,是举人出身的我的大姥爷,也就是妈的大老爹(大伯),民国时期在那里当县长。虽然因为大姥爷拒不接受日本人的伪官职,被毒死了,可我能听出妈话里话外透出的深深的惋惜,和更多的敬意。那时,她一定搂得我更紧些。我还知道,姨姨家的大我二十多岁的梅姐也嫁到了内蒙,她几乎每年给姨姨捎回一口袋白生生的盘样的羊油坨。我家自然也就有了熬土豆酸菜的羊油,那个喷香!有时我晚上下校回家饿得不行,就从晌午的剩糕盆中用铁撕偷块黑红的黍糠糕,在羊油坨上蹭几下,抹点咸盐就大口二口狼吞虎咽。……我听过这些内蒙的亲戚,可是,就没听母亲说过,那里还有个大姨他们一家。
   我很想见见我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姨哥甲午。但终于,他就像遥远蒙古刮过的阴雾雾的一阵白毛糊糊风,又刮回了蒙古。到底我对他没有任何具体印象。
   但甲午就在我心中搁着,像摆在箱顶的那件时不时能看见的我不明寓意图案的瓷壶。有个晚上我心血来潮,硬缠着妈讲甲午。妈沉吟半晌,终于说,那个甲午,按说,是个好命人,唉!有个算卦的有次看见他,啥话不说就给跪下磕头。
   这话说得我大吃一惊,差点要跳起来。因为在我小小浅薄的见识里,凡有人给跪下磕头,除了皇帝还能有谁呀。我得承认我一直比较迷信,我听多了妈给讲得秀才姥爷会很灵验地算卦、堪舆、相面的故事,我觉得这就是中国文化传统在我潜意识中扎下根的一部分。我猜测,甲午哥肯定面相不凡,一定长得威仪十足,气吞山河,需仰视才见。妈后边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沉浸在甲午置身宏大场景的壮阔想象中。
   二
   我是无意间才得知大姨大姨夫他们不受爹妈热心待见的真正原因。
   有个晚上我爹和妈悄悄嘀咕什么,但他们说着说着话音就有了可能着火的温度。原来大姨大姨夫不听我爹的一再劝阻,执意要在天灾人祸最横行最艰难的日子抛开故土,去闯茫茫无涯、前途未卜的口外。临走,爹妈给了他们一些必须的生活器物,和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叫爹妈不满的是,他们出去后,别说像姨姨家梅姐那样回馈一点烩菜用的羊油坨以滋补一下干瘪贫苦的我家,更叫人因牵挂而气愤的是,从此后他们再杳无音讯,连封信都不给寄。爹妈不知道他们落脚到哪里,都以为他们失踪,甚至死在野外,被狼吃了,或被白毛糊糊风卷了,埋了。
   现在反省,我才觉得,其实叫我爹真正耿耿于怀的是,他们曾多次劝大姨一家搬到我们村避难,毕竟我家是根红苗正的数代贫农,户业又大,多半个村子人姓曾,人多势众,父亲又有“穷旗杆”的恶名,即使世道再乱,也没有谁敢欺负到我们头上,就像地主出身的姥姥姥爷直到去世都依附在曾氏的羽翼保护下,而他们绝不敢轻易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任家小村一样。大姨就嫁给了算是门当户对的本村富农大姨夫。但任家小村有几户穷人家,穷到不正色,丧心病狂,挖坟掘祖,打人游街,灰得抹皮呢。这是妈对她故乡一小伙人一以贯之的憎恨评价。大姨夫一家肯定饱受其辱。但大姨夫可能出于自尊,顾忌,或有其它想法,竟断然拒绝了我爹妈并不含丝毫坏意的安排。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爹大概觉得被连襟小瞧大失颜面,不由得怨而生忿,从今往后谁也再别用谁,谁也甭理谁!
   这话可能说得有点绝,但事情不能做得绝。这不是我们曾氏族人的传统做法。所以大姨一家半夜出逃口外路过我村,妈给往皮车上塞了好多东西,我爹背操手在一边,一声也不吭。
   但大姨大姨夫最终还是求上我家门了。若干年后,大姨、大姨夫突然从内蒙古回来了。乍一看大姨夫,很艰辛很荒野很古旧,就像罗中立那副潲了色的油画,更像是一件风蚀过的元代残陶。他戴着磨得黑亮的旧毡帽,黑红的脸上记载着风霜刮过的残忍和日头碾过的倔强。但那时,我读着高中也不太明白,内蒙古回来的大姨夫跟村里那些成天蹲坐在供销社台阶上晒日头的“等死队”老汉们到底有着咋样的区别或不同。大姨夫很老,但个儿很高,显佝偻。他很少说话,还一付唯唯诺诺猥琐的样子。他的嘴圪蠕圪蠕半天,偶尔突然炮一样冲出一句话,也夹夹巴巴,不,简直就像不会说话,刚从化外归来。大姨则白而矮小,一圈被子围着,呆木,满脸皱纹,说话颠三倒四,认不清人,坐在我家炕上,头一刻不停地颤,颤得我都担心她什么时候要突然倒下。果然,没多久,我就听说大姨、大姨夫陆续都倒下了,老掩了。我那时正忙着要准备高考,妈和姨姨只叫已出身社会的我大哥和二姨哥去那个任家小村帮忙,安葬长辈。
   大姨大姨夫就这样,流星似的,在落叶归根之时,迅速在我心中闪了一下,就彻底消逝了。
   而我更关心甲午,那个应该很有些神秘色彩的姨哥甲午。
   其实甲午是送他爹妈一同回来的。同时回来的还有他的弟弟,仁午。但我一直没看见过他们。大约那时我只顾“两点一线”埋头念书,而他们回来就径直窝在早已把嚣张收敛成平静的任家小村,一直忙着赡护病怏怏的大姨和大姨夫吧。
   有次,大哥摇着头,不屑的语气跟二哥评价说,甲午,仁午,出口外时是光棍一对,时隔二十多年回来,还是一对光棍!
   原来他们都是光棍!一个算卦的都要朝拜的人,竟然是光棍?
   这对我的震动绝不亚于有人给甲午跪拜,也让我难得其解的狠狠失落。我印象中的光棍,如本家的二铜叔,大土沟里的彭圪撩,沟西那个狼扯子等,都是因为神经有毛病、或有大的生理缺陷,才娶不着媳妇当了偌大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光棍。贫穷不是娶不着媳妇的唯一理由。那时家家穷,日子要过,怎么着?男女人都顺天承意将就着过。可避难图好到口外二、三十多年的甲午和仁午,不仅没混出个啥名堂,竟然奇迹般地兄弟俩都混迹成了光棍!这口外出得!莫非那里女人少得金贵?
   我终于见到了甲午和仁午,他们其实都长得像平凡得近乎平庸的大姨夫,一点也不像我大姨。大鼻头,长脸条,黑红脸,高个子。尤其甲午,更像,跟大姨夫活脱了。我倏忽想起了一句乡谚:腰细腿长,一辈子穷忙。我一下变得既心酸又好笑,开始怀疑当初那个算卦的到底是啥水平,这样一个困顿猥琐的甲午怎么就有煌煌赫赫的帝王相。莫非甲午由于常年口外的孤苦生活相貌截然大变?对于算卦之类东西比较留心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仁午,还带着一个漂亮而羞怯的小姑娘。我妈说,仁午曾经是花了大价钱从人贩子手里买过一个贵州媳妇的,但这女人生了这个女孩后,就寻空卷钱偷跑了,剩下仁午父女相依为命。
   唉,仁午好歹还见过个天日,可那个曾经在我心目中罩着神秘光环的高大甲午,却原来一直可怜兮兮地光棍着!
   姨姨的大儿子、我的大姨哥那年正当着村里镇中心学校的校长,在校内开了一片小卖铺。甲午既不回生他的故土任家小村,也不像仁午返回内蒙古户籍地,就留在学校给大姨哥白天照看小卖铺,黑夜下夜护校。这样几年之后,兄弟俩突然闹起不睦。已经工作不常回家的我都亲眼看见甲午几次跟他的三姨、我妈申述对大姨哥的抱怨,大约他的实际收入跟当初商定的酬薪出入很大。甲午完全相信大姨哥,几年的收入都由大嫂保管,但结果肯定出乎意料。都是外甥,妈不是完全知情当事人,能说什么呢。甲午只能带着三姨的一腔同情愤然到了远离这里的市郊,给他的一个姑姑帮着养奶牛。
   甲午从我的村庄消失了。
   三
   公司派我到内蒙古和林格尔石材矿当矿长,我一点也不觉得那里陌生,孤独,总感到有很多熟稔而亲切的因愫,完全就像在故乡老家。我东去过四平,西到达乌海,在和林格尔也工作了四五年,从来没经见过什么怕人的白毛糊糊风,这就跟我妈给我讲得内蒙古的印象差距很大。
   那年冬天我沿着大青山北面的固原、武川一带探矿,终于矫正了儿时记忆的偏差,比如柿子王不是柿子王,而是四子王;勿滥花也不是勿滥花,而是乌兰花。这怪不得我,妈曾经就这样一遍遍叫。当初我好奇地问这几个字咋写,识点文断点字的母亲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只有看着眼前路标指示牌释然地摇头笑。世间这样臆测错误的事情数不胜数,太多了。
   我突然想去看望一下梅姐,困难时候我家吃了她那么多羊油坨。印象中好像她就住在呼市北面的武川。打电话询问大姨哥,他呵呵呵笑了,说梅姐哪在武川啊,就在呼市近郊,北面一个高速公路出口附近。他没有梅姐新居的电话,手机号也没存,只有个地址。我回程绕了好几圈,没找到。但我已经知道,梅姐家养着上百头牛,几百只羊。他们一定过得很好。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他们生活得更好。
   同时,我也弄清楚了,我并没有在武川的亲戚,倒是甲午他们,曾经住在内蒙古四子王旗大草原的穹庐深处。我本打算顺便去甲午的第二故乡看看,可内蒙古无际的“跑马里”,还有众多相似的村号,叫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无形而有力的漩涡当中,茫然无着,只好讪讪而退。
   一次回故乡看望母亲,瘦高的甲午好像踉踉跄跄地突然就推门进来了。一进门他就“老三老三”地大嗓门叫。我们这儿亲戚之间多叫小名,称呼老大、老二,就像称呼老虎、老鼠,多有敬畏或刻意亲近之意。他撇开我妈,直接示好我,这使我既有些怨他莽撞无礼,又不得不揣测他的动机。毕竟,甲午大我近三十岁。但甲午好像丝毫没感到什么,他机关枪一般,不,更像闷顿续发的机关炮,说老三你当矿长了,哥想到你那儿去!这话太砍快了,一点弯儿都不待拐的。我这才意识到,年已花甲的姨哥甲午,原来还是个直筒子性格。你能干啥呢?我问,目的是想叫他知难而退,毕竟他已经到了古代讲要被活埋的年龄。但甲午分明豁出去了的口吻,说干啥都行,哪怕下夜呢,有口饭吃就行。下夜可挣不几个钱的。我说出这句话,才觉得自己其实因为同情或亲情,已经松了口。但甲午看上去并不灵光的脑子反应一点也不慢,他马上表态说,老三你放心,哥不计较挣多挣少,去了也绝不给你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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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散文,心里沉甸甸的。甲午——作者的表哥,一个让算命先生下跪的人,却因出身不好,遭到了村里人的歧视,为了躲避,全家出逃到了内蒙。原以为这样就能平安无事,就能凭借勤劳使全家过上富裕的日子,也使甲午这个一脸福相的人,能吃喝不愁,享受上荣华富贵。然而,却事与愿违。若干年后,当甲午一家回到老家时,作者看到的是,他父母表情木讷,年老体衰,病病歪歪;他兄弟离婚,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他年逾不惑,竟然还打着光棍。由此可见,甲午全家在内蒙生活的惨淡与艰辛,他们的生活不尽人意。作者在感叹的同时,感到了困惑,更感到了甲午的神秘。几年后,在甲午去煤矿打工时,作者才完全解了他,甲午是一个心胸大度,工作认真,为人热情,心地善良的人。当年,他从内蒙当兵去了部队,后被原籍告发了出身问题,便被部队遣送回了家。作者文字优美,语句十分凝练。构思巧妙,开篇便架设伏笔,用神秘的甲午,来吸引读者的眼球。接着,作者通过父母的对话,得知了甲午一家出逃的原因。由此引出了甲午父母,甲午与兄弟及他们的生活现状。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文章抽丝剥茧,直到结尾,才全盘端出了甲午的一切,使读者为甲午一家深感同情,为甲午的境遇感到愤愤不平时,把愤恨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时代。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1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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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6-03-09 06:35:37
  一篇令人深思的文章,感谢老师的奉献。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西伯郎        2016-03-09 20:54:59
  谢谢五十玫瑰老师点评。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10 07:42:3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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