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去世那年，六十二岁。那是秋末，白马镇上的人都正忙着收割玉米。白天，气温陡升，山野之间热气腾腾。外婆和家人一起在屋头的地里收了两亩多地的玉米。到了晚上六点，天已微凉，一家人才乘着月色而归。
　　 七点过后，外婆家里来了前来询问的乡亲，是儿子要结婚，对象是临镇的人，父母专门前来，探听这门亲事可否。外婆抽着旱烟，与他们聊到八点。临走时，送了火把，只看到乡亲打着的火把消失在山头才回。
　　 回来后，外婆把全家人招在火炉旁，嘴里开始说起阎王殿、生死簿和黑白无常，又说到人死必有星落。大家都不明所以，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到了夜里九点一刻，去外面厕所小便的舅舅回来之际，正看到天边一颗星坠落，直落到群山之中。他回到屋里，外婆依然坐在木椅上。但等他呼叫外婆时，却没有了外婆的声息，这时，众人才围拢来，发现外婆已经坐在木椅上死掉了。
　　 消息一出，整个白马镇陷入恐慌之中。乡亲们纷纷前来，要看外婆死后的遗容。外公和舅舅商议，无论如何要留外婆一片清净，就把众乡亲挡在了门外。乡亲们就守在门口，各自说起外婆的传奇事，谁也不忍离去，有的甚至叹息而哭。过后几天，哭声越来越多，直响彻整个山间。
　　 外公无奈，推开了大门。乡亲们涌入，挤在棺材前。舅舅把棺材盖打开，乡亲们看到外婆死后样子并无半点区别，都面面相觑。
　　 二
　　 外婆是从临镇嫁过来的。那时候，她还只有18岁。外公那时候21岁，瘦高，做瓦工。外婆嫁过来之后，两人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外公做瓦工要去各个镇里面，一呆就是一段时间。于是，家里的农活就落在了外婆身上。
　　 外婆身高不到一米五五，八十多斤。她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学会了那些男人们该做的活，包括自己犁地、耕田、放牛养猪、从山林里背近百斤重的松树回家。在农活累了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田埂或是山林里，抽着旱烟。
　　 外婆陆陆续续生了四个孩子。一个人一边带小孩，一边做更多更重的农活。她的这种毅力为她赢得了名声，乡亲们都爱找她聊天。可是，聊着聊着他们才发现，外婆的话里有很多不同寻常的东西。最开始他们不明白这种东西是什么，但通过一两次事件他们就明白过来了，原来外婆能够极准确地预测凶吉。
　　 无论哪一家有喜事，或是要出灾祸，外婆总能在许多天前就知晓，而且会在和乡亲们的无意聊天中透露出来。乡亲们最开始都当是巧合，但预测多了，却又让人不能不信。
　　 比如有次外婆说，裴家人最近只怕又得办事，听着的乡亲就问，会是什么事啊，外婆抽一大口旱烟，缓缓地说，生死大事啊。果不其然，半个多月后，在安徽马鞍山一家铁厂里打工的裴老三就因煤气中毒而死。
　　 又比如，有一次外婆和乡亲一起在张雷家附近种烟叶，午后累了坐着休息，外婆不经意说出，只怕这一栋两层的大房子以后就只有一个人住了咯。那时候，那栋房子还住了五个人。就在几天后，张雷的父亲死了，大哥大嫂带着母亲搬走了，至此之后，整栋房屋果然就只剩下张雷一个人居住了。
　　 这样连续预测了好几家的事故后，外婆开始被传为神仙下凡。但当然，那些真出了事故的乡亲们，对外婆有着记恨，但又有着敬畏。另外的乡亲就劝，不如多和外婆打打交道，听听他的聊天，或许能够把一些灾祸避免掉。
　　 于是，外婆无论走到哪，总有着乡亲想和她说话，她也总应酬着。乡亲们大到此生富贵、出门打工、新修房屋、送孩子上学，小到与人争吵、收割庄稼，都会来找外婆征询意见。
　　 而到了夜晚，乡亲们总是拎着一大包一大包的礼物来到外婆家。舅舅收了礼物，架好火炉。乡亲们就围坐在火炉前，听着外婆说话。外婆也只是和他们闲聊，并不直接去点明事宜，按乡亲们的理解，那些凶吉全都在可能的哪一句不经意的话里呢。
　　 而每到这时候，外公都一个人回到房间。他好静，话少。外公是整个白马镇身材高大的几个人之一，面容也清朗，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味道。但他只读完小学一年级就被外祖父叫回了家，要他开始做农活，后来，又跟着师傅学了瓦工。
　　 在乡亲们与外婆聊天的时候，舅舅就陪在外婆旁边。乡亲们都疼爱舅舅，总是亲切地唤他的小名。舅舅还小的时候，乡亲们来就给他带各种糖果，等舅舅稍大，他们就给他带一些水果。
　　 外婆家因此成了整个白马镇最热闹的家之一。那些来外婆家的乡亲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老者逝去了，年轻的代替老的来，小孩长大了又代替父母来。而外婆，也慢慢地变老了，直到在六十二岁时，人死星落。
　　 三
　　 外婆葬礼那天，八个乡亲抬着棺材，绕着白马山一圈，后面跟着的乡亲，以八卦方位祭拜。一番浓重的仪式过后，外婆埋在了她生前自己指定的地方。棺入土穴，刚以土掩埋完毕，突然一阵雷雨。
　　 “天公也哭了！”有一个乡亲大声说。
　　 接着更多的乡亲也这样说。
　　 大家又都痛哭。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保佑我们镇了。可怜啦。”
　　 “可怜啦。”
　　 闹了好大一阵，只等雨停了，乡亲们彼此哀叹着离开，才各自回了家。
　　 外婆死之前，外公一辈子疲于生活，做瓦匠，开垦农田、修筑房屋，养育儿女。外婆死后，外公更加沉默寡言，农田也全部荒废。外公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用泥巴塑人形，那人，无疑就是外婆。半年多过去，泥巴人形摆满了外公的卧室。塑完一千多个后，外公也去世了。
　　 外公的葬礼无比冷清，乡亲们都似忘了还有外公这个人存在。舅舅叫了最亲的几个人，又用烟酒招待，那几个亲人才答应帮忙。他们一起把外公埋在外婆坟墓旁边，并将一个泥巴人形和外公埋在一起。
　　 外公葬礼之后，舅舅也离开了白马镇，在全国各地打工。他惹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把打工所得的钱全部用光之后，又回来将荒山和农田卖掉。他最后一次去祭拜外公外婆，才发现两个坟墓之间长了一棵连理树。他在连理树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再次离开白马镇。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