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身套厚掛掛，鞍子往骡背上一背，驮箩往鞍里一搭，命儿子或女儿赶着先走。他自己则背架或花篮往背上一甩，不管斧头或镰刀腰里一插，条锄或板锄肩上一扛，大步追上儿子或女儿。老婆背背背箩，肩扛锄头，丢一把镰刀在背箩里，急急忙忙赶老张。这是二十年前，每天东方发白在老张家院里都要上演的一幕。
　　 老张生逢大集体时代，兄弟姐妹八个，常常吃不饱，十五、六岁还没穿过条完整的裤子。成家后，老张暗暗发誓要改变家中缺吃少穿的现状。但辛苦一年赚得队长几句夸奖外仍欠半年粮。粗膊壮腿，庄稼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又勤快爱干的老张，真正有了用武之地是土地承包后。
　　 每晚不到天黑，在老张家绝对寻不到老张的身影。老张回家背上不是柴一背，便是草一篮；老婆背上不是猪草一箩，便是马草一篮；儿女们也蚂蚁子盘泰山——满载而归。每年过春节，乡亲们都要煮点白酒（用玉米蒸熟放在火塘边烤酿而成的一种颗粒转状食品），舂点玉米粑粑，老张家也不例外。乡亲们还在真正月就老早早吃完了。而老张家完往往要吃到五、六月间，白酒寡辣发红，黄玉米粑粑暗红变黑，老张才集全家之力与白酒和粑粑决战，对其实施总歼灭。老张家一个都不喜欢白酒、粑粑？不。听母亲说，有一次老张在我们家还吃了一大碗白酒。老张家太忙了，忙不赢吃啊！忙耕地，忙铲地埂，忙碎土，忙播种，忙施肥，忙锄草，忙夏收，忙开荒，忙秋收，忙秋播，忙忙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张家都忙。
　　 黄天不负苦心人。村里绝大部分人还靠贷款用钱，抠鸡屁眼吃盐时，老张已把小茅草房改成青砖红窗白玻璃的大瓦房了，还时常一百块每月十块的利在本村外村放账。周围村寨的人都非常羡慕老张，夸他有本事。
　　 老张生活很节俭。村里人赶街要走几十里，卖点洋芋、玉米，时常到黑到晚，大家或多或少都要在街上吃点东西，谁也不奇怪，家人也不会责怪。老张从未在街上吃过东西，虽然他也常常赶街，卖洋芋，卖玉米。老张若是在街上吃东西，不是从家里带的荞粑粑、麦粑粑，也就是他拿到卖糯米粑粑的熟人的火上烤的几个洋芋。老张对那些动不动就在街上吃晌午的人，总是鼻子重重“嗯”一声，然后掷下一句：也不摸摸自己屁股上有几两肉。
　　 女儿要跟老张上街，他黑虎起脸，“姑娘家去干什么？去糟蹋老子的血还是汗？”女儿便不敢再吭声了。村里与老张女儿同年甚至比他女儿还小的孩子都纷纷上学了，老张的女儿也嚷着要去，他黑虎起脸：“书有什么读场，不要白白遭踏老子的钱！你以为那钱好挣，点点滴滴是你爹的血和汗啦！”老张的两个女儿佳丽和凤英没上过一天学，大儿子富贵读了一个学期，二儿子玉贵上了两年，小儿子金贵读得最长——小学五年级毕业。老张常说：“庄稼人过日子不容易，该省就要省。
　　 老张老婆赶街卖东西，都在家中称好；买东西都在家说好价格、数量。每晚老婆回来必须与老张对账，并找人证实卖价，分厘不差，劳累了一天的乡邻们便有了千年等一夜的宁静。倘若斤两不足，总账少了。老张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老婆脸上就会立即跃起五条血红的指痕，仿佛五条肥壮的蛇在老张老婆脸上游动。
　　 老张的声讨攻势随即开始，老子累死累活种出点东西，你卖了乱吃乱花，你知不知道？你在糟蹋老子的血汗？与声讨进攻相配合的是拳或脚。老张的声音挺大挺响，全村如雷贯耳。老婆打不是老张的对手，骂无能与老张对口，唯一的办法就是哭就是喊。
　　 村里人有两怕：一怕火烧房，二怕老张逞强。村中绝大部分是茅草房，连连绵绵，一房着火，全村受牵连。因此，不管哪儿着火，全村男女老少一旦得知便立即出动，即使过去有些过节的，也绝不会记恨，坐视不管，谁都知道村中救火，既是救他人也是救自己，正如当年抗美援朝、抗美援越。后来尽管瓦房逐渐替代了茅草房，住户也散多了，但过去火烧房的威慑仍让人肉跳心惊，谁也不敢把此事当儿戏。俗话说：“贼偷一背，火烧一光。”曹操的八十万大军不也就是一把火毁的？可见，自古以来，上至帝王显贵，下至普通百姓，无不惧怕火烧。老张逞强，打的是他自己的老婆，他自己的孩子，表面看伤不了别人，也与别人无关。若真要说有关，也只与他丈人丈母舅子姨子有关。但老张那副大嗓门，无疑便是举世无双的大炮一尊，炮弹落在老张老婆或子女的身上，可碎片也刺入全村人的身心，全村人要么彻夜不眠，要么想法掏去老张炮筒里的炸药或炮弹。老张妻儿的哭求声，也让人凄不忍睹，惨不忍闻。谁做得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大家心里都明白，帮老张妻儿其实也是帮自己。因此，只要老张骂口一开，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前来拉，前来劝，前来安慰。往往五、六个精壮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张拖住，好劝歹劝半宿后，老张这才平静下来，全村男女老少总算可以有半个安静的夜晚。男人去拉劝老张，女人们便去劝去安慰老张的老婆儿女。倘若他们还没吃饭，就拖到家里给他们做一顿。老张老婆赶街吃过几次亏后，万万不敢提赶街了，（谁愿劳累一天，挨饿一天，晚上还要挨顿毒打臭骂？）老张偶尔叫她去一趟，老婆反而吓得抖鳞壳颤的。
　　 有人说，如果有劳动成果珍惜奖，老张死之前谁也沾不了边。对这种说法，凡是认识老张的人都深信不疑。
　　 别人家孩子吃饭会剩饭碗，老张家五个孩子没有一个会。老张的高招是：剩一次饿一天，弄掉在地上，干净的捡起来吃，泥的灰的淘了吃。夏天，别人家或多或少都倒过点坏饭废菜，老张家也会有坏饭废菜，但从未倒过，每次饭菜馊了酸了，老张总是身先“士卒”消灭之。很多人家买一副碗用不上一个月就大半不见了，孩子吃饭稍不留神，噗喀就是一个，防不胜防，许多人对此毫无办法。老张却自有高招，买副碗七、八年原原本本。有一次，大女儿佳丽打破一只蓝花碗，三角五分钱一个的，老张在佳丽身上打断了三根细金竹条，还让佳丽用剩下的一小半块碗吃了两个多月的饭，那是佳丽刚满四岁的事。
　　 佳丽十八岁那年，老张给她二十块钱上街买件衣裳，隔壁李婶陪她看好衣裳。付钱时，佳丽才发觉口袋已不翼而飞了，只在佳丽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洞，像佳丽张着的惊呆的嘴。这是佳丽在娘家第一次上街，也是最后一次上街。李婶叫佳丽先去老张二姐家躲一躲，等老张消了气再回家。
　　 第七天上午，佳丽在她二姑陪伴下回了家。老张他二姐在时也没说什么，可他二姐刚出门二十多分钟，他就把佳丽堵到屋里，劈——啪，啪啪……一顿马攀胸跳舞，嘴上炮弹也不断射出，你不把人丢了，你以为你就丢了二十块钱，你丢的是老子的无数血汗！佳丽边躲边苦苦哀求，哀求无效便喊救命，喊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好在正是午饭时候，乡亲们都还在家。可乡亲们跑去都被挡在门外，无计可施。随着老张口诛声伐的是一道道飞舞的马攀胸的脆响，随之而来的是佳丽一声声惨叫，那厚实坚韧的马攀胸好像是抽在乡亲们身上，众人又疼又惊，小孩、（胆小的年轻）媳妇与姑娘也跟着哭了。老张二叔情急之中拖来把斧子，只见他铆足了劲，一下、两下、三下，一扇完好的门给劈了稀烂。众人被他的举动吓呆了，直到他吼出：还不救人。众人才如梦初醒，明白道路畅通了，一窝蜂似的涌入，拖的去拖老张，瞧的去瞧佳丽。老张他二叔把斧子交给儿子，也急忙挤了进去。遍体鳞伤的佳丽刚喊出“二爷爷”三个字便昏了过去。此后，老张八年没理他二叔，直至他爹死时才改变了这种状况。
　　 一个月后，佳丽的伤基本痊愈了，她说去看看大园子的黄豆给拔得了，在家呆了一个月，快闷死了，出去走走也新鲜些。那时，大雁正排成一个“人”举家南迁。去看黄豆的佳丽那天没有回家，把一个半新不旧的扁箩丢在玉米林中便不知去向，至今无人见其踪影。那天晚上，佳丽的娘老张的老婆，一个人举着火把找到地里，只见扁箩不见人。老张的老婆想想自己嫁给老张的日子，又想想子女们过的日子，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摸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她浑身污泥，成了标标准准的黄身婆。
　　 佳丽这孩子，怎么就走了。但村里说这话的人只顿了顿又说，不过走了也好，不走，说不定哪天也许会让老张打死了。
　　 影响老张人生旅途的主要是二女儿凤英。
　　 凤英那天本来要去找猪草。“缸里尿都没一泡，找猪草？”老张惊天动地地一声吼。凤英便立即放下了箩箩，轻手轻脚拿起扁担去挑水。可凤英接满水挑起来刚走五、六步，只听喀折一声，老张用了二十五年的栗木扁担断成了犬牙交错的两截，用了十八年的泡杉桶也刹那间水飞桶灭了，溅起的水洒了凤英一身。扁担断了打烂的，爹不会怪我，凤英想。
　　 凤英从她大爹家借了根扁担和一担桶挑了挑水回家。磨完镰刀去割旱烟的老张，见凤英担着木桶出去，挑着铁桶回来，湿衣湿裤的。老张立即放下镰刀、花篮盘问起来，你桶哪去了？凤英怯怯地说，扁担断了——打了。
　　 打了？老张怒火直窜天庭。只见他轻手轻脚关上门，那门传出喀吱的响声的同时，老张已轻轻抄起靠在板壁上的一根旧锄把。凤英倒完水，听到喀吱一声轻响，正要转身，啪一声脆响，疼痛立即从屁股上传来，她如梦初醒。凤英边躲边用手挡，边哭声辣气地喊救命。正是晌午时分，除几位老人谁还有功夫在家？凤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老张边挥锄把边骂，你以为只是一根扁担，一担烂木桶？是老子的血汗啦！你就一点不珍惜？老张的声音十分嘹亮，后来有人说他们在三里外的地方都听到了。
　　 二婶、绿姨、四婆……等几位老人赶来，但都被挡在了门外，毫无办法。她们只能隔靴搔痒般劝说，老张，你打孩子也不看看情况？扁担断了，又不是她故意的？老张边追打凤英边回复老人们的责问，“她烂眼睛珠了？不老早瞧瞧？”凤英拼命躲，躲不了就用手挡，边挡边哭着喊救命。起初，喊声哭声都十分凄惨，也十分响亮，后来就渐渐低下去了，就像一把干草投到一束小小的火苗上，火苗只上窜了几秒钟，就迅速缩下去了，只见一点红色的火子，稍后燃烧的余温也给风带走了，只有地上的一抹黑色还暗示着曾经有一星火种在此燃烧过。
　　 凤英渐渐只有了轻微的哼声，再后来哼声也没了，手也不再上挡了，只有皮肉反弹锄把之声传出。老张似乎是在抽打一床用久了的烤莲子或一床睡久了的毡条。听不到凤英的哭喊，二婶、绿姨、四婆……都哭出来了，老张——，你把凤英打死了——。老张这才一惊，当啷一声锄把掉到了地上。老张也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先前阳光明媚的天空，这时却乌云密布，远处滚来阵阵隆隆的雷声，看来要下一场暴雨了。
　　 老张背着凤英跑了十多里后，五十块钱请了辆手扶拖拉机把凤英送入镇卫生院。行医四十多年，年过花甲，曾让许多人死里复生的人称“回春李”的老院长，看到体无完肤的少女——凤英，也掉了两滴老泪，亲自检查一遍后，无奈地摇摇头：县医院吧！
　　 扑通，老张跪在了老院长面前，头磕得山响，声泪俱下道：李院长，全靠您了，全靠您了，李院长，凤英全靠您了，您不救，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她……李院长看着额上隆起的包儿如叠起的馒头的老张，咬咬牙，收下了他平生第一次往外推的病人。
　　 那天清晨，旭日冉冉升起，天空一片璀璨。“回春李”绝望地拔下针头，取下输液瓶，在众病人及家属目光下默默退出了病房。老张的天空随之暗了下来，他双手紧捏着凤英的右手，可那让多少少年着迷的手，为之辗转难眠的手，渐渐变凉、变僵、变硬了。四名男医生扳开了老张的手，把凤英抬走了。老张花了一万二千多块钱，凤英仍离他而去了，凤英仍抛下她可怜的娘，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张走进回家牛肉馆，要了一瓶则黑酒，一斤牛肉，静静地吃着，他吃得很慢很慢，好象在细细咀嚼他的人生。他第一次找到了让人侍弄的感觉，却没找到让人服侍的惬意与快感。就象刽子手给将死者在刑场上安排的婚礼，新郎新娘找不到新婚的激情、亢奋。瓶里的酒一截一截往下缩，老张的脸也由白变红、变紫、变成两块猪肝。老张掉泪了，呜咽了，嚎啕大哭了，周围的客人停筷驻目，一双双眼睛露着惊奇。老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来劝。一向滴酒不沾，总认为喝酒是浪费钱财的老张，这时一瓶酒却已到瓶底了，牛肉则吃得不多。
　　 如血的残阳下，老张目光呆滞，步履蹒跚，一步步将盖着白布的手推车推到自家檐墙下，轻轻一放，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哭起来。闻声而出的老婆一下扑到手推车上，数数啰啰放声大哭，仿佛要哭掉她多年的委屈，多年的怨恨，翻滚而出的泪珠不一会便打湿了一大片白布，边哭她边在车上摸着，车上露出了凤英的脸。围观的乡亲有的发出一声惊叫，有的急忙双手捂住眼睛。老张二叔急忙将白布扯了盖住。有两名妇女试图劝老张老婆节哀顺便，哭也是哭不活的，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但劝着劝着她们自己也哽咽了，只好默默拭着眼角。另两名妇女紧紧抓住老张老婆的双手，仿佛她们一松手，老张老婆就会突然消失了。男人们眼睛大多也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