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盼(小说)
一
一天的忙碌结束后,工友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陆续回到工地旁的活动板房里休息。我没有离开,留在未完工的窗台外,坐在木板上眺望着徐徐而落的夕阳。
火红的晚霞浸染了半面天空,在高楼上俯视脚下的城市。林立的高楼,笔直的街道,这个时刻人们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各自奔赴拥挤狭窄但又温暖的家。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路上发出清脆的喇叭声,结伴而行的人们喋喋不休。诺大的城市是喧闹的,我很享受嘈杂的声音带来的听觉上的刺激,能让自己在闲暇之余聆听世界的繁华,至少不会让自己感到孤独。相比之下,在家乡的农村,无声地静谧总会产生一股凉意席卷全身,我忍受不了那种凄冷刺骨,我不惜背井离乡逃到了这里。
“老王,怎么还不回去?”
老李走到我身边拍打着我的肩膀,手中还提着两瓶二锅头和一小袋花生米。
“没啥,随便坐坐。”
老李选了个位置慢慢俯下身来双腿盘坐在板上,递给我一瓶二锅头,然后解开了装满花生米的袋子。我用牙咬开二锅头的瓶盖,盖开的一瞬间,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透过我的鼻子麻痹着我的神经。
我将酒瓶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和第一次喝的时候一样,酒气呛得我直咳嗽。老李靠过来敲打着我的后背,抓起一把花生米放到我的手上,“先吃点东西压压,要不然一会儿喝完后胃疼。”我听从老李的建议,把花生米都塞进嘴里,花生的香味掩盖住白酒的浓烈,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
“有烟么?老李。”一口酒下肚后我问他。
“有。”老李四下搜寻自己的口袋,终于在胸口的内衣兜里找到一个干瘪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只香烟扔给我,我接到手中,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支中华。我从未抽过中华烟,只是听人说过这种烟很贵,好在对于我这种对烟的品牌毫无概念的人来说,无论哪一种烟都一样,点着了就能抽。
“老王,哪来的?”我面向他晃动着手中的香烟:“没看出来你挺有钱嘛!”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老李笑了,笑容中有一丝自豪,“儿子孝敬的。”老李从盒中抽出最后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伴着打火机啪的一声,烟头发出猩红的光。
我不舍得抽,将烟别在了耳朵上。
老李继续讲道:“这小子在学校勤工俭学挣了几百块钱,前两天来看我,塞给我这包烟,当时我还埋怨他乱花钱,不过现在想想孩子长大了,知道孝顺了……”老李在一旁越说越来劲,我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
话还没有说完,老李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尴尬地看向我:“对不起啊,老王,我忘了你的感受了!”
我当然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因为在五年前,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儿子,还有我幸福的家庭。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举起酒瓶猛地干了一口,清澈的酒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着我的喉咙,仿佛时间变得缓慢,这种疼痛的感觉在分分秒秒中疯狂增长,漫长的煎熬后,酒终于入肚,在胃中翻江倒海。
“如果我儿子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也上大学了。”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有一滴眼泪落下来。
“老王,人死不能复生,过去了这么久,不要再伤心了。”
老李试图安慰我,可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我咬紧了双唇,直到有一股热流在唇间渗出。
“弟妹的病好些了么?”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过些天不忙的时候去看看她吧!”老李缓缓站起身拍打着裤子上沾染的灰尘,准备要离开。
“该忘了就忘了,咱们活在世上,总要有个盼头嘛。”
老李回去了,我留在原地盯着空酒瓶子发呆。如果说人生像是一部电影,那我的这一部就是加长版,剧情漫长且充满悲痛。我望向已经暗黑的苍穹,过去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二
夏日的阳光永远都是毒辣的,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皮肤生疼。午饭过后,儿子被村中的一群小孩儿叫出去玩耍,妻子在厨房中忙活着,我闭着双眼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挥舞着手中的蒲扇,很舒服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
妻子忙活完拎着垃圾袋从房中走出,来到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她还湿漉漉的手,拉到我的旁边坐下。
“别忙活了娟儿,坐下歇歇吧。”
妻子可能真的累了,眯着双眼趴在我的肩膀上,我张开手臂搂住她的腰,扭过头端详着入睡的妻子。她变了,岁月的沧桑带走了她年轻时的青涩模样,皱纹偷偷爬上了她的脸颊,青丝中竟平添了几缕银发。我低下头一如当年处对象时亲吻着妻子的额头,没想到妻子居然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我后脸上露出了两片红晕,害羞地推搡着我,娇嗔着说:“干什么呢,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我开心地笑了。
安逸的时光总是消逝得很快,临近黄昏,太阳也渐渐躲到西边天空的一隅。妻子钻进厨房里准备着今晚的饭菜,我留在庭院里打磨着生锈的锄头,为明天的农活做着准备。这时村子里的小程气喘吁吁地闯进家中,拽住我的胳膊就要往外跑。
“怎么了小程?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他停在原地努力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然后用低沉地语气告诉我说:“王哥,你儿子掉到水里了……”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手中的锄头滑落在地。
我和妻子随着小程赶到村口的河边,桥头上围满了人群,我牵着颤抖的妻子,穿过人群来到了桥头,当儿子被河水泡得发白的遗体出现在眼前时,妻子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一连串的泪水如决堤般从眼中涌出,她跪倒在地上,不停地大喊着儿子的小名,一步一步跪走到儿子面前。我从身后紧紧抱住妻子,妻子拼命想从我的怀中挣扎。
“娟儿,你冷静一下!”我哽咽着冲妻子喊。
妻子没有理会我,突然张嘴死死咬住我的胳膊,我强忍着疼痛抱住她,鲜血顺着我的胳膊流到手心中,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一个多小时后,狂躁的妻子终于平静下来,安静地躺在了我的怀里。
入夜,我抱着儿子的遗体回到家中,整整一夜妻子都守在儿子身旁,双手不停摩挲着儿子的脸颊。从不抽烟的我蹲在门口,点燃了人生的第一颗烟。烟雾在我的肺部流动,离开我的身体后渐渐消散在空中。
儿子下葬那天,妻子晕倒在儿子的墓旁。等到妻子醒来时,她变成了一个疯子。回到村子里后,每一个人见到妻子,像是见到一个怪物一样四处躲避。
几天后,妹妹领着孩子来看妻子,妻子看见小外甥后竟然冲向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儿子!儿子!”小外甥被妻子突如其来地举动吓得哇哇直哭,我和妹妹只好把小外甥强行从妻子怀中分开。
“哥,嫂子不能再这样了,你要带她去好好看病。”妹妹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到桌子上。“这里有一万块钱,虽然说不多,但也是妹妹和你妹夫的一番心意。”
我看着桌子上的钞票一时说不出话来。送走妹妹后我返回到屋里,妻子正坐在炕上,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儿子的遗照,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下。
在四处打听后,有人说省城的一家精神病院可以治疗妻子的病。我卖掉了家里的田地,向亲朋好友凑了几十万后毅然踏上了陌生的旅途。在长途汽车上,傻乎乎的妻子蜷缩在座位上,好奇地遥望车窗外面的景色,我看着她,不禁流下了泪水。
“不哭啊,乖,不哭,哭就不好看了。”妻子撅着小嘴用她的衣袖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我握住她的手,五尺大汉的我扑倒在她的怀里小声抽泣。
三
建筑工地上满是水泥搅拌机运作的轰鸣声,我站在一摞红砖旁,和几个工友一起吃力地将砖头一块块地搬到推车上。在烈日的暴晒下,许多工友的后背被晒破了一层皮。我也不例外,干燥的嘴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口,里面还渗出了血丝。
“喂,小王!”
我停下手中的活四处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当目光停留在传达室,看门的秦大爷正站在门口伸长了胳膊向我招手。
“什么事啊?秦大爷!”
“你妹妹来电话啦!”
秦大爷回到了屋里,我扔下手中的砖,顺手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一边擦拭汗水一边向传达室跑去。进了屋子里,秦大爷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当天的晨报,我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接起搁置在桌子上的话筒。
“妹啊,有什么事吗?”
“哥,咱妈去世了,你快赶回来吧……”
母亲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她的离开本应该在我的意料之中,可还是按耐不住再次丧失亲人的伤痛。为母亲操办后事需要很多钱,五年来为了给妻子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外面还欠着十多万的外债。当我出现在包工头面前,想要提前预支半年多的工资时,他憋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那一天晚上我蹲在宿舍门口猛吸着香烟,烟头散落了一地。在昏暗的灯光下,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个人影。原来是老李,他还是老样子,左手提着几瓶酒,右手的袋子里好像裹着一只烧鸡。
“老李,你怎么出院了,右腿好了么?”
“好了。”老李上上下下抬起自己的右腿证明给我看,偶然间他注意到了散落在我脚下的烟头。
“老王你怎么抽这么多烟?”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太太今早去世了。”
“哎,生老病死的很正常,节哀顺变吧。”
“嗯。”我点了点头。
“走吧,回屋里喝两盅?”老李弯下腰要扶我站起来。
“老李。”我掐灭了嘴里的烟,咬紧自己的下嘴唇,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内心进行着强烈的思想斗争,老李为人很大方,可到现在欠他的两万块钱都还没有还上,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开口。在犹豫了许久后,我说:“没啥事,走,喝酒去。”
第二天清晨工友们陆续回到工地上工作,我呆在宿舍里收拾着回家的行囊。昨晚老李喝了好多酒,到现在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鼾声此起彼伏。我背起行囊来到老李床前摇醒他,提醒他该去干活了,然后我准备离开。
“等一下老王。”老李在身后叫住我,从挂在床头的包里取出一张红色的存折。
“存折里有五千块钱,你先拿去用吧。”
我推辞着说不要,老李最终还是硬塞给我,“拿着吧,我知道你现在急用钱。”
我捧着存折激动得说不出话。
“老李我欠你的太多了,我保证等年底老板发工资了一定还给你。”
“没事,不急。”老李开玩笑地说:“借你的钱就当存银行了,到时候你可要连本带利还给我哩。”
四
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下,我背着行囊下了车,往前走了几米后,医院的门诊大楼映入眼帘。妻子就在这里接受治疗,临行之前我过来看望她。
绕过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护士,在办公室门口我遇到了准备离开的郑大夫。他一眼认出了我,连忙将我请到了办公室,我坐在沙发上,他戴上了老花镜开始给我讲起妻子的病情。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您妻子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错。”郑大夫从摞在桌上的文件里抽出一张病情报告递给我,我急忙接到手中仔细地阅读,可惜上面晦涩难懂的各种专业术语让我有点茫然。
“这……大夫我看不太懂,您看……”我很为难地看向他,大夫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对我讲:“这么和你说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您妻子,再接受最后一个疗程的治疗就可以出院了。”
听到大夫这么讲,我长吁了一口气,内心激动不已:“那大夫最后一个疗程还得多长时间?”
“再有一个月吧。”大夫慢慢摘下了老花镜,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去开会了。我也离开沙发上站起来。
“对了,别忘了到楼下交一下费用。”他顺带又补了一句,“没多少,大概一千块钱吧。”
“唉,谢谢大夫。”
送走大夫后,我独自来到治疗区寻找着妻子的身影,终于在活动厅里看到了妻子。一身病服的她正坐在活动厅里一长椅上,盯着手中泛黄的照片发呆,我知道那是儿子满月时的照片。
“娟。”
她抬起头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你来啦,快坐吧。”
我坐在妻子身旁,她收起手中的照片,慢慢揣进了裤兜中。
“大夫刚才和我说,再有一个月你就能出院了。”
听到我的话后妻子没有什么反应,两眼目视前方沉默着。
“娟?”
“我知道了。”
“那你在这安心养病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怕耽误了回家的车,我起身准备离开。此时妻子终于开口说话:“当家的,我想回家了。”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在这里好孤独,我想咱们的儿子了。”
妻子一脸忧郁,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握住她的双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好,等你病好了咱就回家,咱就回家啊。”
在长途汽车上,我从口袋里掏出儿子的照片,是妻子给我的,她害怕一直看着儿子的照片会忍不住伤心,她想开开心心的回家。相片里那时的儿子还是一个婴儿,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温柔地看着他,我站在妻子旁高兴地看着娘俩。我没有告诉妻子母亲去世的消息,担心会触碰到她柔弱的心弦,一碰,便断了。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我和妹妹将母亲葬在了村子南面的青山上。离开母亲的墓碑,我顺着山中的羊肠小道来到了儿子的墓旁。五年的时光闪过,儿子的坟头上荒草丛生,我挽起袖子一根根拔着高立的杂草,在儿子坟前打扫出一小片区域,铺上一张黄纸,上面摆满水果和干粮。我愧疚地看着儿子的坟,“儿子,五年都没来看你,你一定很恨爸爸妈妈吧,你放心,等你妈妈病好了,我们就回家,天天来看你啊。”
五
一个月后,我从医院接回了妻子。
在宿舍里妻子帮我收拾着回家的行李,热心的老李听说我要离开后,带着几个要好的工友在包工头办公室里大闹,帮我要回了拖欠的工资。我拿出三万块钱还给了他。
“老李,这几年来谢谢你的照顾,这些是欠你的钱,你数数看对不对。”
“还数啥啊。”老李把接到手里的钱撇到了一边,“倒是你这么一走,就少个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了”。
我不禁笑了:“你放心,等有机会见面,我一定和你一醉方休。”
“哈哈!”老李也开怀大笑,“行,我等着。”
当汽车在村口停下,妹妹一家人正站在那里迎接我们,小外甥很有礼貌地叫着我们:“舅舅,舅妈。”
“哎,真乖!”妻子开心得想抱起他,却发现胖乎乎的小外甥好沉,抱不动了。
“这一晃长这么大,舅妈都抱不动了。”
一家子人都笑了。
一年后,妻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妻子想给他起名叫平安,希望他一生都平平安安,我同意了妻子的想法,然后又提了一嘴,“小名就叫盼儿吧,他可是我们俩的希望呀。”
日子逐渐步入了正轨,儿子一天天长大,家,还是那个其乐融融的家。
后来从省城传来一个噩耗,老李因为肝硬化去世了。
我至今还记得他曾说过的那句话,“人生在世,总要有个盼头”!我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烟雾袅袅,老李的话一直回荡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