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条没有归宿的河流(散文)
一、葵花的正午
不要以为死寂的旷野没有灵魂。初秋的正午,村庄抱紧破旧的身子在安睡。它的内心深处却不断传出咳嗽声,咳-咳-,空洞乏力,有着对生活怨愤的无望,也像重病缠绕在身。咳嗽声时而激烈时而散淡,那么熟悉,是否长眠大地的祖父又一次降临院门?
村里人从来不在正午时分劳作。地翻挖了还来不及平整,下了种还没铺一层土粪,送葬的人落了棺顾不上堆坟,就扔下农具,匆匆往家里赶。他们从大地深处缓过身子,那样的不约而同,是否听从了什么召唤?还是源于对正午的恐惧?繁忙的大地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盛热的空气里,有草虫干死的爆裂声,高粱色的蜻蜓贴着嘶嘶的虫鸣飞翔。阳光斑驳迷幻,瓦蓝的天空上升到我仰望的高度。远山肃穆,它凝聚的光与色,在释放与渲染中,使正午呈现得多么蔚然壮观。
旷野在死寂中获得一种庄严与崇高。我有过那样的经历——――瞭望大地却伫立不前,凝望天空却耽于一条河流。那天我跟在祖父身后,沿河岸回家,跟着跟着就在茂密的葵花地里迷失了。天空呈一只鞋子形,与洲上的平原是相互印证的。天空一片金黄,大朵大朵的云絮也是金黄的,假如天空是一只长满青苔的甲壳动物,而我看见的则是它暧昧的腹部。我从没看见过如此灿烂的金黄,仿佛整个大地在干裂地燃烧。当我纵目四野,只有一片葵花在风中翻滚。我的心澄明如镜,有一种洗礼后的神秘感。我发现旷野并不辽阔,天空也不宽广,以至一片葵花把所有的景象遮蔽。饶北河也是金黄的,把天空日复一日地漂洗,像一道初始愈合的伤口。而晕眩伴随恐惧的水流,在我身躯里汹涌,水位慢慢上升,淹没沸热的心脏,再到喉部,直至两眼发黑——强烈的光芒所产生的黑暗,令人窒息,我感到整个天空厚重地向下倾斜,五脏欲裂。
此后的事是可以预料的,我生了一场大病,整天坐在门槛上打磕睡。而祖父也在那燥热的秋天死去,他的呼吸与温度被秋风一一收尽。
其实,葵花地与稻草垛一样,是枫林最柔软最温暖的部位,假如饶北河是村庄的脐带,那么它们就是村庄的童谣与摇篮。是童年的开篇,也是青春的启示录。是记忆的显影,也是长梦的驿站。它们是耸立在内心的两座山峰。
然而,我在葵花地里见证了惨烈的爱的殉道。在我十七岁那年初秋的某日正午,我们一家人正忙活着把刚收割的稻谷运送回家,我母亲突然说:“清英怎么不见了呢?”清英是我二姐,她没有热恋中人的快乐,更多的是愁苦与沉郁。我们并没在意母亲的话,但母亲惊恐慌乱的语气让我们笼罩在不祥和不安的气氛之中。大家扔下手中的活,四处寻找二姐。
二姐没读什么书,柔弱、内向、偏执,父母没有给她更多的垂爱。她需要的是慰藉。孤独和对绝望的爱的执着,成了她的宿命。
在葵花地里,找到了我二姐。她躺在地里,脸色淤黑,口淌白沫。她穿一件白花红绸的短袄,头发梳洗得干干净净,她的脸有些扭曲,但仍悬着一丝笑容。风声在这里汇流,彰显更广大的静穆和悲伤,葵花叶哗哗哗地响动,浓重的透明的阴影打在二姐身上。尽管后来二姐活了下来,但葵花地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后来二姐说,那天割稻子,听到一个人在很远的河岸叫她,说葵花地金黄金黄,一直通到天上。她就去了。我想,她心中沉睡的东西已经醒来,让她感受生的卑微与死的庄严。
而庄严是不可以接近的,只能敬畏,只有死亡才能渐渐融入。与旷野的寂静一样,只有默祈的灵魂,才能听到弦响般的风声和雁声。
二、灵山以北
退守的田园。荒芜的田园。三尺的黄土既是墓茔又是屋檐。一个叫枫林的村庄在小小的冲积平原上盛开,宛如一朵荷花,灵山是巍峨的花冠。
又一年的秋风,把矢车菊吹黄,把野蔴飘动的蓝头巾吹白,把水的波纹吹到脸上,我顶着扑打着脸的尘土,从远方浪迹归来。我怀着积郁和疾病,向饶北河的出生之地投奔。那里有芦苇编织的晚霞,黛色的槐树遮映。我推开一扇杉木制的院门,喊祖母,只有一群惊飞的麻雀扑闪着灰褐的翅膀,从屋顶飞向后山的竹林。其实,我应该知道,祖母已经死去多年。
灵山以北,白雾从饶北河向两岸漫散,萦绕禽畜鼎沸的村庄。在泥土通往粮食的道路上,全村的人都在繁忙地往返,奔波。一束稻穗,就像窠巢,有了家的含义,朴素,温暖,结实,安泰。是我们的留宿,是我们的呼吸。邻居杨六说,一粒米把血与肉黏连在躯干上,把恩情和道义衍生为村庄。他说这句话时,还没婚娶,穿一件靛青的秋衫,在后山开垦一片荒地。而今,他整天靠在东村樟树底下的草垛晒太阳。他的四个儿子在城市里打工,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抛弃了田园。草垛耸立着,有土屋一般高。杨六总是抱怨说,现在的米怎么不养人呢?!暮秋的一场大雪,杨六死在早年开垦的地里,手里攥着一把米。他家空无一人,只有一条老狗蜷缩在门口,老鼠在谷仓里啃食。
这是近年的景象。村里的年轻人卷起破棉絮,挑着各色物什,涌向城里。他们把迷茫和困惑暂时压在心底,迅速在工棚、车间、立交桥底下的草坪,获得一种兴奋。他们已经知道,稻谷不单含有营养,还含有化肥农药,劳力是特产税水利费村干部的餐费。村庄只留下了一群老人和一群孩子,失却了活力和朝气。山上的茅草疯长,田里开出惨白的野花。村庄显得虚空和恍惚。繁忙的道路上突然清静了下来,牛粪上的脚印蒙了一层粉白的细尘,挑担人的喘息声渐行渐远,没入一片暮色迷离。他们的追寻和逃离,成为一种隐痛。
在灵山以南的一个城市里,我忙于揣摩心事,忙于泡茶楼打牌,一身疲惫,彻夜不归。我常常打开北窗,眺望星光下的灵山。它的高峻和雄伟,让我想起一群奔驰的野马。灵山下的油灯和鸡鸣,素净的饶北河与壮阔的秋风,就是我的枝头。当我浑身长满城市病,再一次出现在枫林,是多么不合事宜。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无奈和孤单。我成为生活在这个错位世界的一种暗示,成为一种隐喻。怀着的病痛永远是内心的暗伤。
母亲坐在后院的枣树下,披一身细碎的阳光,为我刚出生的侄儿缝制冬衣。她的头上有一层白霜尚未融化,紫蓝色的夹袄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枣树早已脱尽了叶子,露出瘦削钢硬的筋骨。一望无际的田野作为背景,呈现出沧桑,温暖的色调。母亲漫不经心地缝衣,也像漫不经心地等待我的归来。每年的秋天,就是我的归期。枯黄色的草,孱弱的饶北河,蹲在断墙上晒太阳的老人,从童年开始就构筑了我内心荒凉淡漠的气质。我热爱枫林秋天衰老的样子。我在这里诞生,也必将在这里终结。
灵山以北,金灿灿的百合花作为秋天的长笛,吹遍大野,笛声是那么的爽朗,嘹亮和芬芳。它的腰肢是柔软的,迎风摇曳,长袖曼舞。我知道秋风是怎样形成的,当一个远方浪迹归来的人,遇见一群百合花提着长长的裙摆,在大地上不停地旋转,金黄得耀眼,修长的身姿舞出强烈的气流,猛烈地滚过大地,也猛烈地滚过他内心的颤抖……而枫林,是我难以言说的寓言。
三、一条没有归宿的河流
我是否可以放弃生活,追随一条河流,在昼与夜的川流不息中,漂泊四方?我要做一个简单的人,纯粹美好。在岸上造船,在后院喂牛,把劈裂的木柴码在屋檐下,天黑前把晒干的酱菜放进缸里。
我是否可以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内心的幸福与河流的奔腾?告诉他们我已经娶妻生女,妻子蔡虹娇小玲珑,女儿骢骢偎在怀里。我一生要支付给她们,有姓氏的我给予温暖,没有姓氏的我将命名,仿佛初始的村庄。
过路的客人,我也会祝福你。河流带来土的安泰米的庇佑。假如你暂时还没有栖身之所,请来我的土屋。那是一所坐北朝南的房子,前院有两棵香椿树三棵柚子树,一片田野打开四季的画卷,锦绣无边。如果你听到嗞嗞嗞的声响,请不要惊悸,那是玉米在抽穗,泥土在喝水。死去的祖父又一次梦游到窗前,让一盏油灯陪你度过别样的夜晚。
远方未曾谋面的人,在出发前的清晨,我要写一封长信给你。或许你曾经来过我的村庄,柳树在河边梳妆,几支细辫摇曳在风中。深入水中的码头,父亲在挑水,母亲在洗菜。而你不知道米是怎样形成的——我说吧,一种农事就是一个季节的驿站,路上尘土飞扬,扑打人的脸,米成为终结,也衍生万物。你要像我一样,感恩粮食,珍爱生活。
在许多个夜晚,我反复梦见一条河流。它状如弦月,深蓝的水有微风的残痕,云丝游弋,榆树倾慕晃动的倒影。岸上连片的油菜花,旖旎灿烂,具备了我爱人的特质:腰枝纤细,头戴花冠,袭一件镶边翠绿的长裙,在人群中孤独,在月下暗伤。她在露水中洗脸,在一瓣瓣花影中顾盼。那是我出生的河流,被岩石和苇草掩映,眼中荡漾,星光与鸟鸣在内心汹涌。我梦见的河流,远去的背影就是一叶悬帆。
饶北河,在熄灯的时分我可否上船?村庄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孤寂,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加入而繁华。枫林,长条形的村庄,紧扣在山腰上。此时,狗都不愿狂吠,潺潺水声和田野的虫鸣融入了巨大的静溢之中。偶尔一声猫头鹰的长嘶,凄栗惊悚,黑夜更加冗长和深不可测。
然而,我是多么热爱枫林,屋檐下的麻雀巢,露出洁白的牙齿的石榴,挑粪的赶路人。我的一生若有所曲折,有所怨悔,是因为离开了村庄。而流浪到我村的人,是有福的,必将获得尘世的完满。比如村口弹三弦琴的老人,把异乡当作故乡。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柿树下坐着一个老人,穿一件旧棉袄,胡子有玉米须那么长,黄色,抚一架三弦琴。琴箱就像他的脸,古旧,粗糙,拙扑,沧桑。他的手指微微皲裂,细长浑厚。那是一些轻快的乐曲,简单,往复,老人沉醉其中。我相信,他的生命返回了初衷,因为热爱才执着。乐曲不是弦所能完成的,它在一个人的胸腔环绕,向大地弥散。老人再也没有离开我村,直至抱琴而亡。
这样温暖的际遇也将降临在我身上。另一个相似的村庄在等待我,向南的坡地一群少女在采茶,连绵山峦,云幔渐渐蜕变成稀薄的面纱。村庄寂寞着,送走一拨拨的人,花开花落,炊烟飘荡千年而不消散,只因祈盼缺席者的出现。
一滴水汇入河流才不干涸,一条河流融入大海更显壮阔。饶北河,我悉心记录沿途的风景,山冈、村舍、小桥,春暖花开,候鸟会告诉枫林,我内心的依恋与不舍。而这个夜晚如窗前流水般源源不息,无限漫长,仿佛要填充一生,迟迟不让我出发。
四、旷远
一只蝴蝶的翅膀,在一块稻田张开在另一块稻田收拢;灼热的泪水浸泡眺望的眼睛,也浸泡天际,把远方推向更远;大地卸下旧衣,弃之原野,换上更绚丽的一件,太阳翻越不了四季的山冈;全村的人在通往粮食的土路上往返,晚霞在肩膀上渐渐黯淡,收尽人声与呼吸。
灌木丛中,饶北河逶迤蓝色火焰,向东奔腾,野花次第开放。你是否误入过那样的村庄?屋顶像被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罩着,黑得褪白,白得发黑,青石铺的小巷被脚板打磨得鲜活透亮,牛粪散发弥久的清香。你掖一个蓝花布兜,后领挂一把雨伞,走访一个远亲。凭记忆的搜寻,你来到一个宽敞的庭院,门前的樟树翻阅秋风,土屋只有樟树的腰那样高,墙边的荆棘压了一群粉细的白花。你留宿了一夜,才发现那不是远亲的家。你说不出他的名字,知道他豁了一口牙,个子偏矮,硬瘦清俊,光着黑黝黝的上身,腰上常年扎一条白手巾,穿一双车胎皮缝制的鞋。
当你走出村庄,一个漫长的秋天被夕阳驮走,匆匆步履有雪花遮盖,而爽朗的风拍打原野,音乐一样拍打双肩。几条小巷,几座晒黑的土屋,让村庄变得幽深、浑厚、醇和、沧桑,在无垠的原野上,凸显寂寞,清冷。
我经常穿过那片原野。在夜色渐浓草虫吟鸣时分,稻叶上的露水含着朦胧星光,我收工回家。父亲挑一担谷,往家里赶,肩上像耸立了一座粮仓。我跟在父亲身后,一路干咳,风把田野吹得虚弱阴寒。饶北河素面朝天,坦露闪亮与皎洁。低沉的水声在一根弦上流动,在大地的胸腔里回转往复。而天空像巨大的钟,把一切罩在其中。远望村庄只有一盏灯那么大,路在田间七弯八拐,像村庄扑倒的身子,又像时光的投影,没有开始,在一扇楸木门前终结。
吆喝声会在此时响起——回家唉!母亲提一盏松花灯,站在村口,吆喝声飞过田野,在我耳内盘旋,温暖迅速将我包围。松片呼呼地燃烧,浓烟掺和香味在空气里扩散。母亲的脸在火光中跳荡,扑闪,孤单的背影加深了黑夜的浓度。
夜色取消了鸟的飞翔,把牛汇集在棚里,把人赶进土屋。一座土屋,打开村庄的前世与今生,供人阅读。一只蜘蛛在脸上织细密的网,一条老鼠在灶壁上生儿育女,一张草席卷走一个人。晨曦吐彩,村里的人就往路上挤,扛一把锄头下田,捆一把柴刀上山,挑一担粪桶进菜园,仿佛以劳作的藉口逃脱土屋的抓手,以至让我把劳作的快乐看成是自由的快乐。时光的一半是恩赐,一半是降服。
秋天的菜地更简洁更生动,芋头已经砍了杆,松软细碎的黑土齐整地长了一层萝卜秧,畦边的南瓜架倾倚在墙上,枯死的藤与叶见证了生命的旅程。南瓜架是拳粗的毛竹搭的。瓜苗刚抽丝蔓,毛竹还是青的,等藤蔓爬满了架,一层翠绿的云雾坠满粉黄的喇叭花,毛竹暴裂皱纹一样的细缝,身子灰白。南瓜的肚子一天天胀大,在田头怀春受孕,而藤耗尽血水。母亲抱孩子一样把南瓜抱回家。时光的壮美与消逝被菜地所包容,也被生与死所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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