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在草原上的日子(小说)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一尘不染,好比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瓷盘。这话是英华说的。与她分别那天,月亮也是这副样子。那天她还说:“我好比那天上的月亮,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等你。”那一刻,林示青流泪了,他的泪水使她悲恸欲绝,哭得倒在他怀中。
可今晚,他没有泪水,只定定地看着那草原上的月亮。不是他忘了悲伤而不再悲伤,是四年来的磨难,磨掉了他十二年积攒的学生味儿,成熟了。成熟了便意味着泪腺干涸,缺少了一种感情的表达,或者说感情的表达以另外的方式宣泄出来。他的方式只有美丽聪明的草原姑娘红玉能觉察出来。红玉与他耳鬓厮磨时常说:“林示青,你不是草原人,可你有时像草原的天气,有时像草原的狼,有时像草原的……”大多数时候,他真的成了草原狼,扑倒红玉,尽情地发泄。红玉则像宽阔的草原,迎接着阳光雨露,迎接着暴风骤雨,迎接着雷霆万钧,尽情地起伏,伸展着碧绿的原野,那么柔顺温婉;有时他跟暴风雨即将来临时的草原一般无二,阴沉着脸,锁紧眉头,不言不语。红玉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陪着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她知道,远方有他的家,家是一辈子割舍不下的地方;还有的时候呢,红玉说他像草原的牧羊犬,活泼可爱。这时,他待红玉温柔体贴,帮她赶羊,陪她去河边洗衣服,掐下鲜花插她头上。
可眼下,要不了十天,红玉要出嫁了。林示青心中空落落的,做起事来不时丢三落四,记性也变成性急的小孩,要赶着去吃喜糖,早跑了。
去年回了一趟家,只呆了两天便失魂落魄地返回草原上这座小城。英华的话音仍然在耳畔,但话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只剩下月亮一尘不染,比洗干净的白瓷盘还明亮光洁。他的心空了,被爱情掏空了。原来爱情像小偷,不由分说,偷走一切,还无处报警。怨不了谁,怨只怨家穷。本以为外出做工挣得钱回家娶英华,谁知取回一颗破碎的心。人心比草原的天气变得还快,狼都追不上。林示青揣着颗破碎的心躺了三天,饿了个清楚明白,决定就呆在这儿了,人生地不熟,正好可以埋葬过去,决不让它出来兴妖作怪。于是再次操起扳手螺丝刀,拾起修车的生意,为草原人修理摩托车、自行车。
有活干活,没活骑着摩托瞎逛,反正草原上无路,无拘无束,肆意纵横。譬如,小溪很细很瘦时,他猛轰油门,一跃而过;再不行着走着突然加大油门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高兴了驱车从草坡上直泻而下;总之什么刺激,玩什么,不会有交警干涉。快了慢了,无红灯,没有交通事故,就是连人带车摔倒,也不怎么痛。一来是在草地上跑,快不起来;二来也是在草地上跑,摔倒了被草地软绵绵地托住,顶多吓一跳。还有他会借机在草地上躺着不动,望着蓝天上奔跑的白云,胡思乱想一通。做一朵白云多好,自由自在。想想也不好,被风吹到哪是哪,不是自己做主。不过,比人自在,人要受约束,这不能那不能,总有许多不痛快的事。不过在这儿骑摩托好,比白云自在,说不定天上的白云还羡慕我呢。可是白云无心,它要是有心会流泪的。这么说乌云有心?因为它会流泪,雨水就是它的泪水。它哭一场,乌云变白云了,无心了。无心多好,不痛苦。草原知道我的心,软绵绵地起伏,软绵绵地托住你,让痛苦也不再锋利,结果痛苦被草原调教得软绵绵的,虽不甘心也只能隐隐作痛。
草原以无边无际的起伏和宽广的软绵绵接纳了林示青。草原小溪也接纳了林示青,给他演绎着无忧无虑和随心所欲的无尽地蜿蜒。林示青也不推辞,心中只要有了一点锋利的痛苦,就会骑车到草原,让草原调教锋利的痛苦。这天,天乌着,白云变乌云了,乌云有心了,林示青骑着摩托在草原的一个缓坡下奔跑。突然缓坡泻下一群仓皇奔命的羊,潮水般奔腾着,淹没了他。羊群洪水般一泻而过,在他身上留下许多草屑泥土和羊粪蛋蛋,还有羊蹄子留给他清晰的疼痛。这次摔倒很痛,摩托车也痛,痛得躺着嚎叫。以往摔倒,摩托车一声不吭,今天它嚎个不停,好像比人摔得还厉害。哼,骨折了?谁家的羊?怎么赶的?专门撞人?他有些生气,打算先治治摩托,嚎得人心烦,再找羊的主人理论理论。因为县城周遭的牧民经常来店里修摩托买零配件,大家都认识他,也尊敬他。认为他修车技术好,价钱也公道,还爱帮忙,比如帮着看看车,保管保管东西,甚至赊个帐也是常事。赊了帐,他也不会主动要帐,你给就收,不给也了帐。当然,不给的人很少很少。因此他人缘很好。只要他在草原上骑车,遇到牧民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只不过,今天的款待着实令他难以忍受。虽然没放过羊,但也知道,牧民不会把羊群从人身上赶过去。今天,是……天上有乌云。乌云有心了?扯淡,羊群知道什么乌云有心,白云无心……正想着,感觉有一道绿光刺人,迎着绿光看过去,缓坡上,一匹狼立在天地之间,背负乌云滚滚的天朝下看,俨然王者姿态,它正巡视天下,威严地审视着一切,对一切敢于挡道的人和物都将给予严厉的惩罚,只等着它一声令下。林示青忘了疼痛,从地上弹起,人眼与狼眼对上了光。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狼看来是什么样的,知道面对这双碧绿的眼睛,心中有些胆怯,毕竟是狼,不是狗。狼要吃人,狗不吃人,吃人屎。胆怯令他从头到脚有些麻木僵硬,毕竟他不是草原人,不知怎么应对立在天地之间的狼。草原突然出现绿色“交通信号灯”,着实让林示青胆怯之余有些手足无措。真正的交通信号灯是生命的绿灯,而眼前这活生生的“绿灯”却充满了危险,它集中了草原所有的绿色,源源不断地射出凶狠的警告,锁定你,扭住你,让你挣扎不了,逃不掉,乖乖地做俘虏,做它的美味。
接着他感觉到威严不可冒犯的狼眼中愤怒一闪而过,然后有探寻,有不甘,还有仇恨,无声地呵斥:“你坏了我的好事!我饶不了你!”
最终,狼眼的绿光深深刺痛了他,他对着狼挥舞拳头:“你瞎了眼?你才坏了我的兴致,我才气愤呢!草原这么宽广,你赶羊群去别的地方不行,偏偏往我身上赶,平白无故被羊踩倒,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嘞!”
狼的绿眼看定了他,没有了愤怒仇恨,只静静地看定了他。狼不识字,却把他当作一本书来读,确切地说,把他当作草原在阅读,读得认真仔细,连标点符号,不,连一个小山坡,一汪小水坑也不放过,还有了自己的见解。究竟是什么见解,他不得而知,但从疑惑不解的狼眼中,明白了,狼越读越糊涂,钻进脑子里的信号成了一锅粥。在它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它读懂了——那就是读不懂就不读了,别自找麻烦。
传来了狗吠声,狼犹豫片刻,终于理解了林示青的喊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该把羊群赶到人身上去,于是默默转身,一溜儿小跑,不见了。
两只牧羊犬绕着他叫,接着一位身着汉族服装的姑娘走到他身边。她大约十八九岁,脸蛋上印着红扑扑的高原红,笑在脸上铺开,犹如蓝天上飘来几朵白云,给人以舒心和快乐,问:“狼没伤到你吧?”
他关掉嚎叫的摩托,开始拍打身上的草屑泥土和羊粪,闷声闷气地问:“是你在放羊,还是狼给你放羊?”
姑娘一愣,转而咯咯一笑,笑声十分清亮,像草原上清晨的鸟鸣声那么悦耳,说:“主要是我放羊,不过有时也让狼放羊。”
林示青抬头吃惊地看着她,觉得她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那见过,刚才被羊踩踏的恼怒还没有消失,气鼓鼓地问:“那就是你让狼赶着羊群从我身上跑过去的,把我当草原啦?”
姑娘咯咯地大笑,直笑得弯腰驼背,说:“有些时候让狼放羊,羊会更强壮,肉会更好吃。”
奇怪的话语令林示青一愣,说:“这么说,让羊群从人身上跑过,羊肉更好吃了?”
姑娘忍住笑,涨红了脸,涨红了脖子,连声道歉,赶忙帮着他拍打身上的草屑泥土。边打边偷眼观察他,觉得他不是真正的恼怒后,说:“我知道你是修车的师傅。阿爸说你人好,技术好,是个好小伙子。不知道哪个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你。”
这时,林示青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姑娘。难怪,刚才觉得面熟,她有些像英华,只不过比英华黑一些。她们的眼睛都一样,又大又黑,水汪汪的。英华文静些,她活泼又大胆,狼都不怕。她们都可爱。把两位姑娘做对比,他的心被谁狠狠捏了一把,痛得他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肌肉拉扯着,不由得把对英华的思念与怨恨发泄在眼前这位姑娘身上,说:“我这好,我那好,你怎么不嫁给我?”
姑娘一愣,憋一口气,紧接着又涨红了脸,红到了耳根,叹一声,微微一笑,正正经经地说:“说你好并不非得要嫁给你。再说,天下好的小伙子像草原上的骏马,数不清,只要好就嫁,我嫁得过来吗?”
林示青觉得自己说过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又被姑娘的爽快感动,心情轻松了好多,脸上的肌肉也不再紧绷,一点儿笑意破壳而出,淡淡地铺开,尽管不是开心的笑,毕竟脸色晴朗了一些,说:“对不起。”
“没关系。”姑娘偏头打量他,似乎读出了他这本书中的一点意思,接着说,“我们草原人的性格有时就像风暴,过去了又是蓝天白云,你不高兴了也来一次风暴,这样好受些。”
起风了,下雨了。大颗大颗的雨珠砸下来。林示青跳上摩托对红玉摆摆手,说:“草原的暴风雨来了,再见。等乌云哭够了,哭成了白云,我再来……”
红玉追两步:“哎,去我家躲雨……”
“谢——谢!”大雨倾盆,林示青转眼间消失在雨中。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随着接触的增加,两人无话不说,显得很亲热。真正的亲热是发生在那个月圆之夜。是夜吧,夜不深,太阳才下山,月亮便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好像预先知道今晚会发生一点事。
他载着她在草原上狂奔,摩托车放肆地嚎叫,红玉抱紧他的腰,一路放声尖叫。草原静悄悄地,在月光下舒展开来,像一张铺开的宣纸,期待着他们激情的挥洒。弯拐得急了一些,红玉尖叫一声,摩托车倒了。摩托不叫了。林示青摔在了红玉身上,他翻过身,面对红玉,红玉重新箍紧他的腰。
月光从天上倾泻而下,红玉的脸白净无暇,闪着圣洁的光芒。他细细端详,月光下的红玉简直就是英华。难道英华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替换了红玉?痛苦的思念瞬间变为激情的燃烧。在红玉快活的打闹声中,他剥去红玉的衣衫,尽情在她身上挥洒。为了不影响他们的欢快,月亮扯过一片薄如蝉翼的白云挡住脸庞,只静静倾听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她配合的愉悦的叹息声。
良久,草原期待的那副激情燃烧的画创作完毕,红玉抚摸着他的脸说:“你真像一匹狼!”他再次扑上去,开始第二次激情挥洒。草原在他们身下伸展,伸展得无边无际,任随那小溪蜿蜒,共同起伏着波浪。天边,小溪与草原融为一体,无声地诉说着幸福。
情感的暴风雨过去了,他躺在红玉身边喘着粗气,红玉喃喃地说:“你是一匹狼,我像这草原,为狼展开一切;你是一道小溪,我是这草原,留下小溪的甘泉……”
不远处,有两双碧绿的眼睛定定地瞅着他们,林示青立刻起身,挡在红玉前面。红玉赶紧穿好衣衫,迎接客人似地打声招呼,把林示青介绍给狼:“嗨,你们两口子听清了,他是县城里修摩托车的林师傅,我们的朋友,也是你们的朋友。”
两匹狼的四束绿光晶莹透亮,宝石一样,纯得无一点杂质。
林示青问:“你在同谁说话?”
红玉接着把狼介绍给林示青:“它们是一家,高处的那狼是就是把羊群往你身上赶的公狼,矮处的是母狼。”
红玉说话声中,两匹狼靠近了,眼中闪着温情脉脉的光。
“你怎么知道?”林示青紧张地问。
“这片草原是它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家。冬天它们找不到吃食,阿爸还给它们一些羊肉。它们认得我们,也认得你。你可不能招惹它们,不然麻烦大了。”红玉似乎一点也不怕它们。
“那……刚才我们的事……它们看见了?”林示青有些难为情,吃惊地问。
红玉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两双狼眼左右摆动,忽闪忽闪的回应。红玉解释道:“它们说这是草原上的事。”
“啊!?”林示青倍感神秘惊讶,在小县城几年来听了好多关于狼的故事,令他十分惊奇,心中早就对狼产生一种敬畏感。没想到今天自己也遇到了,他呆呆地看着,突然两对绿眼不见了,像停电了灯熄了,不由得问,“狼呢?”
“它们说不打扰了,走了。”红玉又解释道。
“你它们肚子里的蛔虫?”
“我看着它们长大的,知道它们的心思。它们记情,也记恨,千万不能得罪它们。”
“那天我骂了那公狼,它不会怀恨在心吧。”林示青担心地问。
“你也太小看它们了。它们不是小肚鸡肠的,凡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不管是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一个是小心眼的,都像草原那样宽广着呢。你不能伤害它们,不然,它们想方设法报复你。这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爱它们,它们把你当朋友。”
“它们懂这个?”
“兴许它们不像人那样说出一大堆理论,但是它们就是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