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什么东西
儿时生活的村庄被时代掏空了所有发达起来的村民,富裕起来的人们相继在镇上或城里买房安家落户,花钱享受着现代化生活的舒适和便捷。只留下一些鰥寡孤陋病残者坚守在故土上,和残墙断壁一起经受岁月的风雨飘摇。
昔日的小伙伴超哥是第一个从故土飞出去,翱翔在城市的雄鹰。他用他的敢闯敢拼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以及与生俱来的敏锐的经济头脑在上海商圈摸爬滚打,创造了令人瞩目的商业神话。而现在资产过亿的他犹如一只折翅的病鸦被遣送回故土,将栖息在枯老朽腐的故土枝桠上了却余生。
三年前,超哥因脑血管瘤手术昏迷近二十天后终于醒来,经过三年的康复,他虽然不能直立行走,但恢复了记忆;虽意识清晰,但大小便失禁。专家说,不成为植物人已是医学奇迹。然而,祸不单行,这期间,超嫂却被乳腺癌夺走了生命,从此,长眠九泉之下,与超兄和尚未婚配的但已长大成人留学归来的一双儿女阴阳相隔。
失去爱女的超嫂父母悲痛欲绝,把超嫂的死因迁怒于主张救治超哥的人,也怨恨起超哥。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照顾超哥,超嫂就能得到及时治疗,就会保存性命。因为在超哥手术前,专家根据他的病情预言,超哥即使醒来也将成为植物人。当时,超嫂的娘家人就确信专家的话无疑,所以极力主张放弃治疗超哥。超哥战胜死神活下来了,且神志清醒,终因不能自理,给家人增加生活负担也是不争的事实。真应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涉世未深的超哥一双儿女听信了外公等家人的话,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就将超哥送回故土了度风烛残年。当初,主张救治超哥的亲人们,见超哥如此现状,便不再指责和阻拦,任由超哥的儿女摆布安排超哥的劫后余生了。
得此超哥被遣送回故土的消息,春节期间,我踏上了久别的故土,踏上了满目疮痍失去了生机的故土,踏上这片没有了亲人生活、我渐渐感觉不到亲切和热爱的故土。而只因有超哥在,我对故土又有了一丝眷恋。
被一件洗得发白的宽大棉服包裹着,他臃肿的身体更显笨重。一头花白的稀疏短发坚挺着直冲云霄,犹如张开毛的刺猬,看上去很是扎眼。被肥肉撑得皮肤紧绷暗红发亮的两腮与耷拉着眼皮暗淡无光的双眼极不协调,他的脸因肥胖变形得有点夸张。
迷着眼斜靠在摇椅上的他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我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他就是超哥。可事实不容置疑,他就是曾经的商界巨子,他就是当年那个穿着考究,玉树临风,帅气十足的超哥。
看着像睡着的他,我心里油然而生丝丝悲痛,不忍惊扰他。逮住空闲,照料他的护工(同村的王叔),带我参观了他的住处。
没有了杂草丛生,经过简单装修的老屋,与周围的斑驳旧房相比,也算是鹤立鸡群。客厅内一张陈旧的老款条柜上仅有超嫂的一框黑白遗像静静立在一旁。两张单人独睡钢丝床,遥遥相对支撑在卧室里,很显然一张是护工王叔的,一张是超哥的。墙上的壁挂空调和卫生间的坐便器以及热水器,是我看到的仅有的现代生活用品。
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轻叹一口气。王叔见状说,这种居住条件,对于没钱人来说,也能说得过去了,但对于身价过亿的超哥来说,未免太简陋了,其实,超哥完全可以住在他上海的千万别墅里,有经济能力请得起专业的护理。王叔说,那天他来看望超哥,碰巧看到从外村请来的护工仗着这里人烟稀少虐待超哥,因为同情超哥,他才主动来要求来照顾超哥的。但已六十六岁高龄的他,为他端屎换尿布还是有点吃力,因为高哥太沉了。
记忆犹新的是三年前的十月三号,在上海长征医院重症病房,我看过超哥一次,那时的他骨瘦如柴,昏睡蜷缩在病床上,我未能和他说声只言片语。我对王叔说,也许是因为摄入的药物所含激素太多,才导致超哥发胖的吧。
“又尿了,帮我换换。”超哥突然叫了起来。
听到超哥的呼喊声,我和王叔赶忙来到超哥的身旁。超哥一眼就认出是我,且叫出我的乳名。
十几年未曾谋面了,超哥一眼就认出是我,且叫出我的乳名,我好生感动,更为他的意识清醒而庆幸,好在现存的他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协助王叔帮超哥擦洗干净,轻轻地捏着他几乎失去知觉已经萎缩的那只手,我心里五味杂陈,有对超哥的悲悯和惋惜,有对超嫂娘家人的不解,也有对超哥一双儿女的同情和一丝怨恨。因为王叔告诉我,春节这个团圆的日子,他的儿女都没有回故土看望一下超哥,过分的是自从超哥被遣送回故土,就再也没有回来看望过。王叔说,刚刚回故土时,超哥还常常看着超嫂的遗像,独自流泪,后来,慢慢地就再也没有看到他流过一点眼泪了。
也许是因为他孤独久了,也许是因为和我久别重逢,超哥用看上去有点呆滞的眼直视我,对我口若悬河起来。
他只讲述他创业成功辉煌的自豪,却绝口不提失去超嫂的悲伤,也绝口不提远离儿女的孤单,更不提眼前故土满目的萧条和死一般的寂静。
难得见他如此得意忘形,王叔告诉我,经常听到他在梦中呓语,除了谈生意,就是签合同。而他喃喃自语,说得最多的却是,钱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已流干泪水超哥的答案,钱是他的豪宅和豪车以及他买得起的一切物品,钱是他给儿女出国留学的资金和白手起家创办起来的公司,却不是他买不到的健康,更不是他买不到的夫妻成双朝夕相伴的幸福以及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