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花】我想回家(小说)
一、
乍一听香花的名字,人们会以为她是个妙龄少女,其实,香花是个普通的农妇。她六十多岁,头发已花白,高个子,长脸庞,黝黑发亮的面容,微微一笑,便露出细微的皱纹;一身朴素的家庭妇女打扮。农村出生的她,虽然看上去比城里同龄人要邋遢些许,但她精神却很饱满,比城里人要扎实,健康,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
香花还是闺女的时候,爹娘一心想给女儿找个当工人的对象,给香花选中了远在城市里当工人的男人,香花和老伴过了半辈子牛郎织女的生活。她在家中把公婆伺候到老,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老伴比她大十来岁,长相有些面老,但大男人疼老婆,对香花知冷知热,尤其是退休回到家中,对香花关爱备至。老伴用半辈子的积蓄给两个儿子盖了新房,娶上了媳妇;如今,两个儿子已经住上了富丽堂皇的新房,而属于他和香花的老屋却简陋破旧。他想,等手里有些积蓄,再把老屋重建一座,他对香花说:“我回来了,一定把前半生亏欠你的偿还给你,让你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
谁知,这个美好愿望被女儿的安排打乱了。
香花女儿结婚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庭,女婿是个锅炉工,女儿住在女婿单位的临时房子里。她在市里做个体服装生意,身边的一对儿女还小,没人照顾。女儿回到老家强迫老两口锁上了家门,说:“你们来到城里给我自己照顾孩子,我也放心地守着你们。”
离开家的时候,老伴留恋地望着家里的老屋。看着爹爹依依不舍得样子,女儿说道:“爹,您快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盖什么房子!兄弟们都有了自己的家,等我的买卖挣了钱,在城里给你们买套小房子,您身子有病,农村的医疗条件也不好,有病还得跑城里看,住到城里,生活条件要比家里强百倍,还是跟我走吧!”
老两口想想,女儿说得在理。女儿命难违,哪个当父母的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女活着?香花只好听从女儿的安排,和老伴一起从农村老家,来到女儿的家中。
老伴对香花说:“没想到,自己过来过去,又回到了城里,回到了人生的原点。”
老两口随着女儿来到了城里,一同住在了锅炉房院子里紧挨着的简易平房里。锅炉房在车站的一隅,门口不远处就是车站的下客区,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比老家的县城人还多,人流来往不息,老两口住在这里倒也不寂寞。
可时间长了,老两口有点不习惯了,打发孩子们上学了,两人在呆在家里,除了看看电视就是在床上躺着,百无聊赖;不像在老家,大大的院子,摆弄着一院子蔬菜,喂喂鸡,再不,出门和乡亲们聊聊天,说说笑笑中,一天的光阴打发了。
而住在车站里,出门是陌生的环境,嘈杂的人群,没有一个熟人和他们说话聊天,每天响在耳边的是轰轰的烧锅炉声和汽笛声,出门看到的是汽车,闻到的是汽油味道,老伴整天无精打采,完全没有了当初到城里时的新鲜感。
二、
这天,两口子吃完早饭,打发两个孩子上学了,老伴背着手,对香花说了声:“你休息吧!我出去转悠一下,光在床上躺着会憋出病来的!”说完,自顾自走出了家门。
不一会儿的功夫,香花听到老伴在门外的喊声:“快出来啊,看我捡来的宝贝!”
香花忙起身下床,推开门一看,只见老伴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他手一抬,哗啦一下,编织袋里面的啤酒瓶、饮料瓶、易拉罐……滚落一地。香花惊诧地问道:“你这是从哪弄来这些垃圾?”
“车上给的。”老伴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蹲在地下把它们一一分类,边弄边说:“别小看这些垃圾,这些都是钱啊,啤酒瓶一毛五一个,饮料瓶一毛一个,易拉罐五分一个……还是城里的钱好挣,车上的垃圾都是钱……”
香花一拍大腿:“就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守着车站,上车上捡这些瓶瓶罐罐不是钱吗?”
老伴点头,说道:“司机让我上车捡的,好家伙,车上座位下,犄角旮旯都是瓶子,我忙找个编织袋敛了起来。”
香花和老伴蹲在地上,一边数着地上的瓶瓶罐罐,一边算计着能卖多少钱?老伴说道:“夏天车上有的是这些瓶子,咱们捡来卖废品,等攒足了钱,加上我工资卡上的钱,回家盖房子用!”
香花白了他一眼:“闺女怎么说你的?你盖房子的心还不死啊!”
老伴有点酸楚地说道:“我活了一辈子,光给儿子盖房子了,我就住不上新房吗?女儿是好心,可你以为在城里卖房是说话的?也许等不到住上女儿的新房,我已经入土了。”
香花恨恨地用手戳了老伴一下,下命令似地说道:“老东西,给我听着,不许你走在我的前面,给我好好活着,我听你的,我们闲了就去车站捡瓶子,攒钱盖新房,回家过属于我们的好日子!”说完,又止不住笑了起来。老两口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快乐,眼里闪着光彩,仿佛在他们面前,已经有一条神秘的黄金之路被他们发现,有数不尽的黄金在等着他们去挖掘。
三、
从那时起,在烈日炎炎下,老两口便在下客区里捡瓶子,院子里捡完了,等客车进了站,香花再上车去捡。因为他们居住在院里,是站上的熟人,下客区乱哄哄的,人流如潮,车站的人对他们顺其自然,任其所为。
老伴年纪大了,香花怕他有闪失,让老伴在车下呆着,她敏捷地趁着乘客下车的间隙,挤到车上去;车上这类垃圾更是比比皆是,香花隔着车窗把瓶子扔到车外,老伴在车外地下收敛,两口子配合默契。当车上司乘人员反感地撵她下车时,香花诚恳地说道:“我给你们扫扫车吧!”一个老妇人,为了捡车上的垃圾,竟然卑微到如此地步,司乘人员也只好随她去。香花勤快地拿起笤帚扫起车来,渐渐,一些司机也和香花混熟了,有时候,他们车一进站里,忙招呼她上车捡,香花虽然费点扫地力气,但稳稳地把车上的瓶子囊入自己的口袋中。
一个夏天,香花两口子捡瓶子卖的钱就有千把块钱,香花尝到了捡瓶子的甜头。第二年的夏天,她除了给孩子做饭时间,就和老伴忙碌在下客区,废瓶子把锅炉房闲置的角落堆积成山,这些在旁人眼里的垃圾,在香花和老伴看来是他们正在拔起的新房子。
时间长了,院子里有人问她:“你收购吗?”
香花又是脑子一激灵:一个饮料瓶五分收上来,卖出去一毛,稳稳赚了五分,低价买,高价卖,比上车上去捡省事多了。
“收,怎么不收!”香花忙答道。她为又多一条生财门路兴奋起来。家里,又当起了收购站,不断有人送上门来,院子角落废瓶子堆积越来越多,香花的腰包越来越鼓。
看着爹娘把拾废品当成了职业,女婿难免有了怨言:“爹,娘,你们这是干什么?弄得锅炉房周围成了废品站了,领导见了不批评啊,让我怎么抬头!闹闹高兴算了,还当成职业了!”
香花歉意地回答着女婿:“放心,这些东西我不会久放的,如果收废品的不来,我让你爹拉着去废品站卖去掉,不让人家说闲话的。”其实,香花已经和收废品的人达成了协议,不出三天,上门来收购一次,废品不会长期占公家地盘的。
看着说服不了爹娘,女婿也随他们了;让父母有点事干,总比在家里听他们唉声叹气强,那样,会把他们闲出病来的。
三个夏天下来,香花两口子腰包鼓起来。香花除了拿出一点给孙子孙女当零花钱外,还贴补家用,有时买些菜或肉,看着爹娘给家里增添了收入,女儿女婿也高兴,美美地享用着父母的劳动成果。
小儿子来了,对香花说:“娘,俺明年打算把咱家里的老屋翻盖一下,你们回家也有新房住,把爹的工资卡给我吧,反正你们有废品卖着,也不缺钱,姐姐管你们吃喝,你们拿着卡也用不着,给我保管,给你们盖房子用吧!”
香花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心想:给你保管?是不是想霸占着你爹的钱啊!可转念一想,自己有卖废品的额外收入,拿着卡也用不着,还不如给了小儿子让他给自己盖房用,自己和小儿子在一个院子,盖房的事就靠他张罗着,自己总不能老在闺女家,落叶总要归根的……想到这里,她对老伴说道:“唉,给他吧!让他给我们盖房子用!”
老伴有点不太情愿从兜里掏出卡来,对小儿子嘱咐道:“记住啊,我的钱是用来攒着盖房子用的,不能胡乱花;再者,别让你大哥知道了,要不你嫂子找事,会闹矛盾的!”小儿子接过爹爹手中的卡,如获至宝,忙连连点头。
一年过去了,家里的老屋纹丝未动,小儿子又来到香花的身边,苦楚着脸说道:“儿子住院了,要交住院费,家里没钱,眼看着要断药,只好把爹爹工资卡上的钱动用了……”听着儿子的诉说,香花无奈地叹息着:“既然花了就算了,孙子看病要紧,钱没了再攒呗,当爹娘的还能怎么办?”
小儿子走后,大儿媳来到家里,进了门,先是“爹,娘”的喊,接着哭诉着:“爹,娘,我不到难处不来求你们,你儿子病了,每个月光药费就好几百,这日子可咋过啊?!”
听着大媳妇悲戚的哭诉,香花和老伴坐不住了,大儿子要是身子垮了,他们一家不就完了吗?媳妇哭哭啼啼求到自己的跟前,当父母的怎忍心熟视无睹?想到此,香花忙从床铺下拿出积攒的钱,递给大儿媳妇,说道:“给你点钱,虽然不多,也是我们老两口一点心意。”
大儿媳妇揣着钱走了,老两口好不容易积攒的钱被掏空了,香花心里很失落,转念一想:挣钱,不就是让儿子们生活的好些吗?两个儿子生活得好了,自己老了,回到家中,他们谁不念自己的恩德?怎么忍心不孝敬爹娘?
想到此,香花抓紧了赚钱的脚步,她和老伴每天把拾瓶子、收瓶子,当成了自己的职业。有时候,她让老伴在家里负责收购送上门来的瓶子,自己上车上去捡瓶子;后来,她不再满足只是夏天捡、收瓶子;冬天没事可做的时候,她联系司机们给卧铺车拆洗被褥,洗座套,挣些辛苦钱。车站就像个大市场,香花是市场上一条的鱼,靠着自己和老伴的辛苦打拼,游刃有余地赚着车上钱,她感觉是上天赐予自己的好机遇,给了自己一个赚钱的好地方。
慢慢地,香花的容颜被风蚀日晒的粗糙了,比刚到市里的时候显得更苍老了。有时晚上躺着炕上,腰痛的睡不着觉,老伴也在呻吟着,实在难受了,老伴会起来给她揉揉,她也给老伴按摩一下腿脚,老两口用彼此的手,温暖着对方。
这年的夏天过后,小儿子又来了,老伴忙问他盖房子的事,小儿子一脸的愁云:“本来说好的今天把老房子拆了,开始动工,谁知,一合计,你卡上的钱还是不够,只好再等明年吧!”
老伴一听,火了:“四年了,我卡上的钱少说也有六、七万,两间破房子,怎么不够?是不是我的钱都被你花光了?”
小儿子大呼冤枉,一脸的委屈:“爹,你是知道的,现在盖房子的材料涨价厉害,那些钱只是有料钱没工钱,我也着急呀,想赶快给你们盖好,我心里也踏实了,可是……”小儿子把手一摊:“我手里没钱啊!”小儿子一脸愁眉不展。
香花知道小儿子在糊弄她,可跟儿子哪有说清的理?清官难断家务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能由着他往前走,要不,自己的钱岂不是更是打了水漂?香花暗暗给老伴使了个眼色。
老伴又从从床铺下拿出积攒了一年多的辛苦钱,递给儿子:“记住,明年的今天,我要见到我的新房子,若还没盖好,我回家你给我滚蛋,我住你的新房子去!”
香花也说道:“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的钱,要不,把原来的钱都给我一笔算清,我去找外面人盖去!”
小儿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借过钱,脸上立刻多云见晴。
来年的春天,家里传来消息,小儿子在家中开始盖房了,香花和老伴终于松了口气,总算自己的钱没有打水漂。
过了一段时间,老大、老二两口子都来了。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香花决定不出去了,在家里包起饺子。在包饺子的时候,老二媳妇甜言蜜语地说着:“爹、娘,家里的房子虽然盖好了,后期的事还很多,钱还是不够,你的卡上钱还得我们攒着,放心,这钱我们都会花在您的房子上,不会胡乱花的。”香花忙和她使眼色,心想:小祖宗,当着大媳妇的面你说这话,不是挑事吗?
果然,老大媳妇一听,脸色立刻变了,阴沉冷峻,眼睛撇着不满的目光,沉默不语。看着老大媳妇的样子,香花心紧缩起来,暗叹:坏了,老大媳妇心里有疙瘩了,她一定在往歪处想……唉,媳妇高兴来了,哪能让她败兴而归?临走的时候,香花从铺下拿出五百块钱偷偷塞给大媳妇。老大媳妇眼盯着钱,半天不接,最后香花强塞在了她的手中,老大媳妇接住钱,却酸酸地说:“唉,你们卡给了老二由着花,给我这点钱我就感激不尽,谁让我是家里的老大呢!天下老的都是着向小的!”
老大媳妇说着赌气话走了,香花窝着一肚子的火,心里暗骂:这几年,你们来的目的就有一个:朝老子要钱,我们那个不是让你们揣着钱高兴地走,怎么反倒把你们得罪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香花在闺女家住了六、七年,这几年,香花的两个儿子像两只候鸟,一来一往,心安理得地“叼”走公婆给寻来的美食,而且他们是那样地理直气壮,总有让老两口无法拒绝的理由:大儿子家是没完没了的窟窿,等着她的钱去填补;小儿子总是盖房子钱不够,摊着双手朝爹娘要……香花心里颇不是滋味,她不知儿子是她挣钱的动力,抑或是她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