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不想到城里来，人生地不熟，呆在楼上烦闷，下了楼眼花缭乱，车多人多，分不清东西南北。但儿子每次回家都动员她来城里住，因为儿子每次从邻居那里听到的都是刘香一个人在家做出的糊涂事。不是上街忘了关门，就是锁了门把钥匙忘到家里。三天两头去赶集，今天不带钱，明天带着钱又弄丢了。见人就借钱，借了钱从来不还，见东西就买，买了又随手去扔。
　　 “你娘糊涂了，”邻居大娘叹着气说，“再把她一个人放到家里会出事的。我一天往你家跑无数次，害怕她有个闪失。就在前天中午，她做饭锅里不放水，亏得我及时闻到气味不对，否则锅烧坏了是小事，发生火灾后果就严重了。”
　　 儿子被说得心神不定，执意要带刘香走。孬好在眼前看着放心，真让她一个人在老家有个好歹，这世上可没卖后悔药的，落下个不孝的臭名不说，还要忍受良心的谴责。
　　 儿子求，邻居劝，总算把刘香弄到了城里。
　　 儿子媳妇告诉刘香，在这里住着什么都不用管，就在楼上看电视，实在闷了到楼下花园里坐一会儿。
　　 “记住，别走远了。”儿子一连嘱咐好几遍。
　　 饭不用做，衣服不用洗，吃了饭就到楼下花园里坐着。几天下来，刘香和在花园里玩耍的老人们熟了，却没有共同语言去和他们说。有人谈论退休金，有人谈论国家新闻，有人谈论接送孩子上学，有人谈论买菜做饭。他们谈得最多的话题是成立一个老人小区俱乐部，说是要有计划地聚在一起聊天、下棋、打牌、跳广场舞。
　　 “你是来住儿子家的吧？看你年纪也不大，你也报名参加我们的俱乐部吧，耽误不了你为儿子做家务。”有人主动和刘香说话。
　　 刘香回答：“我不行了。看上去好人一个，脑子混了，下棋、打牌、跳舞都一窍不通，在家里做点事就会给孩子帮倒忙。”
　　 “买菜做饭总可以吧？不然闲着也够烦的。”
　　 “可不是！什么活孩子都不让动手，一天到晚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想些烦恼的事。”
　　 “现在人们的生活都提高了，还有什么烦心的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怀旧。想年轻时的人，年轻时的事。想到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娘家很远吗？”
　　 “远倒不远，只是爹娘早没了，小一辈的去外地安了家，家里没人，去了心里也不好受，但不去又像块心病堵在心里放不下。唉，郁闷啊！因此做事三心二意，大错小错不断出。”
　　 “上了岁数就爱胡思乱想。别老一个人闷在一边，多出来走走，和别人谈谈心，聊聊天就不郁闷了。”
　　 “来到城里想到处转转，又怕转迷糊了。儿子知道我的毛病，嘱咐我不要到远处去。”
　　 “没关系，转转也无妨，只要记住从哪里走出去，再从那里回来就行。”
　　 “也是，我就从这条路往前走，走到路口就转回来。”
　　 刘香拿定主意，安慰自己：“我还不到七十岁，怎么就把自己当作废人？越这样胆小慎微，无所事事，就会越无用。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今后帮儿子买个菜、做个饭，也能占着心。”
　　 城里确实不比农村，两边是整齐的大楼，宽宽的马路上跑着各式各样的汽车、三轮车和电车。路边是各式各样的商店。
　　 刘香不敢到马路上去，她沿着路边店的门口慢慢往前走，路边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她眼花缭乱。
　　 马路拐了一个弯。刘香本来想就此回身往回走，但难得走出了这么远，不妨尽兴一次。前面是个大转盘，转盘的后面是个花园。刘香放眼望去，这个花园和儿子楼下的花园可大不一样。里面花草树木齐全，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在娱乐，而且有供游人休息的凳子。
　　 刘香慢慢走到人行道上，随着行人过了马路。她在人少的地方找了个凳子坐下，看看周围的人年龄都和她差不多。有人在下棋，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纸牌，还有人甩着两手来回走动。但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要是时光再倒退二十年，我这时正一刻不停地在庄稼地里劳作，然后回家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疼，但心里比现在好受。因为那时我是有用之人，我的一切活动都有价值。现在老了，不中用了，连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好。人就像机器，用得时间长了，很多零件都报废了。”刘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眼。
　　 刘香醒来的时候，公园里的人快走光了。
　　 “一定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刘香心里嘀咕，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叽里咕噜乱叫。“但是太阳为什么在北方？”
　　 “不好，我迷失了方向。儿子的家在哪里？”
　　 刘香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走到马路边上。她要问路往回走。一个戴眼镜，手里拿着录音机的老人从路边走过。刘香客气地打招呼说：“大哥，去吴晓家往哪里走？”
　　 老人停下来看了看刘香说：“大嫂子，你刚从乡下来的吧？在城里问路不要说人名，要说哪条路，哪个小区。”
　　 “我一个没出过门的庄户人家，知道什么哪条路，哪个小区？麻烦大哥给我说一下吧。”
　　 老人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认识叫吴晓的人。不然我帮你给你儿子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你儿子的电话是多少？”
　　 “我不知道。儿子的电话在老家的墙上记着呢。”
　　 “这我就没法了。你再问问别人吧。”
　　 刘香又问了十多个人，没一个人知道吴晓是谁。刘香心里想，这城里的人真怪，打听个人这么难。在我们老家，一个村上住着的，张口就说出他家的位置，就是不在一个村，说出名来，也能回答个大概。现在迷了路，又没人认识儿子，我可怎么办？儿子回家后找不到自己，不知要怎样着急上火，这不是明摆着给儿子添乱吗？说不定儿子找到自己后会把自己埋怨、斥责一顿，锁到家里，再不让自己单独出门了。
　　 灰心丧气的刘香坐到了马路边上。
　　 一个四十多岁，打扮入时的妇女来到刘香面前。
　　 “大娘，我观察你多时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孩子，我从儿子家出来迷路了，不知该往哪里去。”
　　 “大娘，你别着急，你儿子家在哪个小区？”
　　 “就是不知道在哪个小区才回不去。我自己走着，拐了一个弯，过了一下马路，应该不远。”
　　 “你儿子在哪里上班？”
　　 “在工厂里，叫吴晓。”
　　 “你儿子是吴晓？三十多岁是不是？”
　　 “是啊。你认识他？”
　　 “她是我老公的同事，经常在我家吃饭。大娘，这事真巧，让我在这里碰到了你。我家就在前面，现在咱娘俩打车去我家，到家我给吴晓打电话让他来接你怎么样？”
　　 “孩子，那太麻烦你了。”
　　 “大娘，我叫吴莲，见到你儿子一说我的名字你儿子就知道。咱们不是外人，你不用和我客气。咱们走吧。”
　　 吴莲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吴莲拉着刘香坐上了出租车。
　　 刘香不知出租车拐了几个弯，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来。
　　 面前像两间门市房，隔着门上的玻璃，刘香看见屋里没有商品，摆着一排长凳。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吴莲用钥匙打开房门，领着刘香进屋，让刘香坐在长登上，从饮水机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纸杯，为刘香倒了一杯水。
　　 “大娘，你先喝着水，我给吴晓打电话。”
　　 刘香有点局促地坐在那里，听见吴莲在电话上说：“吴晓吗？我是你吴莲姐姐。你家大娘在我这里。你不用挂着，大娘来我家里，我会想对我的亲娘一样照顾她。现在我就给她做饭吃。……谢什么，不用谢。就凭你和我家你大哥的关系，帮你照顾大娘也是应该的。以前你也经常帮我们的忙，就不要见外了。哎，你和弟妹都去上班，让大娘一个人在家她能不烦闷吗？当然要出来走走。吴晓兄弟，我有件事想给你商量一下，就是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事。你忘了？我再给你说一遍。我有个亲戚，想找人帮着料理家务，一个月八百块钱，管吃管住。我看大娘体格还好，让大娘去怎么样？放心，和玩一样，一点也不累，也当锻炼段身体，省的一个人到外面转悠迷了路。……怎么，你同意了？好，我和大娘商量一下。”
　　 吴莲挂了电话，打开电视说：“大娘，吴晓知道你在我家里就放了心。现在你自个喝着水看电视，我去给你做饭，吃了饭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吴莲给刘香做了一碗面条荷包蛋，说她自己已经吃过饭了。
　　 刘香满怀感激地说：“孩子，真是麻烦你了。”说完把那碗面条荷包蛋吃下去。
　　 看着刘香吃完饭，吴莲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大娘，是这么回事，我的表舅因为死了老伴，孩子们都在外地上班，家里需要找个人帮忙料理家务。管吃管住，一个月八百块钱。这事我早给吴晓说过，吴晓也有意让你去，只是怕你多心不好给你说。今天咱娘俩见了面，我就把这话说给你，你考虑一下。又不是多大年纪，老得不能动弹，干嘛整天憋到那个家里？你到了我表舅家，轻来轻去地给他干点活，一个月挣上八百块钱。愿意给儿子呢，儿子媳妇都高兴，不愿往外拿就自己放着。我觉得挺好，吴晓也愿意，你认为怎样？”
　　 刘香心里砰砰乱跳，自己一辈子没上过班，老了还能上班挣钱？八百块钱对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对自己来说可是个大数目。既然儿子愿意，又是儿子的朋友，当然求之不得。就满口答应。
　　 “好孩子，今天碰到你真是我老婆子的福气。我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不怕下力，只要人家能要我，我就去。”
　　 “好，大娘，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我表舅过来领你。大娘，我表舅是个老干部，见过大世面。为了不让人家笑话我们说话没水平，你一会儿见了他少说话。咱去他家是干活的，又不是去和他聊天，干完一个月他给咱钱就行，是不是？”
　　 这话刘香不大爱听，但看在是儿子的朋友在帮自己忙的份上，刘香也没计较，连声说是。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停到门口。一个穿着讲究，保养得很好，七十岁左右的老大爷从车上走下来。
　　 吴莲热情地给来人让座，说道：“这一段我一直在为您老物色人选，因为您的品位高，有几个我都觉得不合适。这位大娘干净利索，人也忠厚朴实，我觉得挺适合您，您看看怎么样？”
　　 老大爷打量了刘香几眼，对吴莲说：“我能和她谈谈吗？”
　　 吴莲笑着说：“这叫什么话？当然可以。您们随便谈。”
　　 大爷问刘香：“家里都有什么人？”
　　 “老头子十年前就死了。现在有儿子、儿媳妇和一个上了学的孙子。”
　　 “孩子们同意你去我家吗？”
　　 “同意，我儿子没意见，只要您觉得我合适就行。”
　　 大爷点点头说：“现在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吃不愁，穿不愁，就是觉得孤单。我没什么条件，能给我洗洗衣服，做做饭就行。可能生活习惯会有不同的地方，以后相互适应就行了。”
　　 刘香说：“这些活还干得了，我会尽心去干。”
　　 吴莲插嘴说：“要是您二老都没特别不满意的地方，就把大娘领回家去，先了解着，有别的事以后再说怎么样？”
　　 大爷站起来说：“好，就这样。您现在方便跟我走吗？”他又转身问刘香。
　　 刘香回答：“我可以跟你走，我儿子愿意。”
　　 吴莲把两位老人送出门外，拉开车门说：“来，大娘先上车。”
　　 刘香上车后，吴莲就把车门关上，挡在大爷面前对大爷笑着说：“大爷，你还有事情没做完吧？”
　　 大爷从钱夹里拿出三百块钱递给吴莲，吴莲又把车门拉开，让大爷上了车。
　　 车子在路上行驶着，大爷的目光通过车子的反光镜继续打量刘香。刘香突然失声说道：“坏了，我连换洗的衣服就没拿，这样去你家不好吧？”大爷笑着说：“没关系，到家安排安排我带你去买新的。”“还没给你干活我不能花你的钱。唉！在家里出来的匆忙也没带钱，这可如何是好？不如让吴莲给我儿子打电话，让他给我送衣服和钱来先用着。”
　　 大爷说：“以后在一起相处，就一家人了，别说这些客气话。”刘香和大爷在一个小院子前下了车，大爷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了。
　　 刘香心里暗想：这里离儿子的家肯定很远了，修盖得像个小村庄，不过院子比刘香老家的院子小多了。
　　 大爷拿出钥匙打开门，把刘香让到里面。小院修得很整齐，两间正房，一间偏房，一个过道。小院的地面用花色磁砖铺成，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墨绿色的屋门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屋子不大，一个明间做客厅，一个里间做卧室，收拾得很整齐。
　　 大爷让刘香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为自己也倒了一杯，坐到刘香对面说：“我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想让我轮流去他们家住。人老了不愿往外跑，自己的家不好，但住起来舒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拉窝，我有退休金，哪里也不去。孩子们知道我的想法，也不勉强，说只要我自己心里高兴就行。”
　　 “他爹死了后，我一直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儿子说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就把我接来了。我在城里住不惯，不能串门，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家里憋屈，不如有点事做占着心。吴莲一说，我儿子就愿意了。”
　　 “也是我们的缘分，吴莲早就答应给我找个人，老说没合适的，今天就碰到了你。也没什么活，两个人的日子，洗洗涮涮，你要累了我就帮着你干。没事时一起出门逛逛，也是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