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宝贝长了这么大，第二次去我家。第一次是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在我家整整待了一天，然后天不亮就走了。宝爸比他多两次，第一次去我家是以男朋友的身份，第二次是结婚时。不折不扣的“稀客”，而我又何尝不是？
　　 夜间的火车，车站冷清清没多少人，行检后被告知送行者禁止入候车厅。工作人员说：“买张站台票就可以了。”站台票？多少年都没听说了还有站台票可买。
　　 不大的候车厅因为人少而显得敞大，宝贝蹦蹦跳跳，安静又不失活泼，片刻就和另一小朋友玩起了“藏猫猫”。我对宝爸说，现在的车站查得可真严，十年前的火车站是可以随便进出的。那时年轻，无所谓卧票还是站票，根本不觉得累，现在无论如何也吃不消了。我接着说，那时火车很多是绿色的开窗的。宝贝听见我说绿色的火车，就跑过来问：“是苹果味的吗？”我说是。他又问：“那怎么现在的火车都是西瓜味的了？”我说西瓜味的火车是升级版。宝贝又问：“那牛奶味的火车是什么版？”我说，高铁和动车又是西瓜味火车的升级版。宝贝眨了眨眼睛：“有香蕉味和橙子味的火车吗？”我问：“你见过吗？”他摇摇头，我说：“目前还没有。”不过后来在旅途中我们看见了有橙味和香蕉味，甚至还有蓝莓味的火车头。
　　 上车了，我很快安顿好，宝爸在窗外一直看着我们，直到火车加速了，他还在那站着，我知道他在牵挂着。宝贝喜欢看车，他说小火车游戏中爱德华火车是托马斯火车的升级版。他望着窗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很困，挨着宝贝窄窄地躺下。周围鼾声此起彼伏，我捂着耳朵，恼火那些公众场合好打呼噜的人，简直可以拉出去毙了，再一想人家也没做错什么呀，十年前我站着不也能睡着吗？十年前？觉得自己还没有静下心认真做好一件事情，怎么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
　　 工作那年的寒假，第一次去他家，南方的姑娘，想看看北方的雪花；他脉脉含情地看着她，对她呵护备至爱怜有加，她认定了此生的依偎就是他，见到他父母开口就叫爸妈，根本不在乎他家只有破房旧瓦；爱情就是美丽的童话，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怕，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当浪漫撩起神秘的面纱，真实的日子难免会有伤疤，生活就是这样的吧，彼此都不是完美无瑕，所以免不了磕碰摩擦，只有这样才学会包容理解，才真正长大；夫妻本是一体，就要同心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相爱相守不容易，爱情无价！
　　 一夜无眠……
　　 火车到了信阳，就结束了一马平川的平原之景。小时候就从电视广告上知道“学武术”就到“信阳鸡公山”，一路就是高山丘陵了。过了信阳就进了湖北境内，终于到武汉了。火车晚点，赶不上从武汉到家乡的最后一趟火车，只好去汽车站，这是最不情愿的thelastchoice。
　　 地铁里人们行步匆匆，门开了，人们蜂拥而出，奔向另一辆不同线路的地铁，再从三四十米深的地下上到地面上的高架桥转乘轻轨，最后从轻轨下到地下换乘地铁。当地铁穿越长江时，头顶是隆隆的水声。人们都像蚂蚁一样东奔西走，在地铁里短暂停留，然后奔向下一个出口。看得见城市的摩天高楼，却看不见人群里是否有真的朋友。人们都在流动的公路上漫游，能感觉到时间瞬间化为乌有，却猜不到会在哪里分手。地铁围绕着这个城市，人们围绕着生活的喜乐哀愁。
　　 汽车站里外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我看见长龙一样的购票队伍，心里一沉。最终幸运地购上了票，坐上车时，我舒了口气，淌下的汗水迷蒙了我的眼，我才意识到我的衣服已经汗湿透了。明天就是元旦了，今天的车特别堵，汽车小心地挪着步，当终于挪出武汉时，距离开车时间已经整整过了四个小时。从武汉到家乡，火车不到三小时的旅程，我坐了近七个小时的汽车。一下车，宝贝就吐了。已经是夜里了，打上出租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我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冷锅冷灶，甚至连热水都没有。母亲在时，父亲除了喜欢收拾屋子，从来无需操心任何家务事，连油盐酱醋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只能简单地照顾自己，不能像母亲一样，听说我要回来就把我的被褥晒好铺好，我的盆子拖鞋等用品洗净准备好。等我走了后再洗净晒了放好。怎能不万般怀念母亲？
　　 我缓过劲来，走进昔日我的闺房。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装满了我的记忆，斑驳陆离的家具都旧了，时间似乎在此凝固。刹那间房间的大衣镜灼灼生辉，窗前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当，我一愣，定了定神，真的不是刻意去想，但这些融入了血液的记忆无孔不入。过去悠长的岁月有阳光也有风雨，让今天一切表达都显得软弱无力。当我走向遥远走向别离，怎可能忘记伴我成长的往昔？儿时的欢声笑语响彻耳边，我们互相比较谁的房间打扮浔漂亮。我串起千纸鹤装扮门帘；串起幸运星点缀窗帘；书墨笔砚充实写字台；花瓶里定期更换鲜花绿叶装点梳妆台；用各种颜色糖纸折成的蝴蝶摆成造型贴在墙上，因为蚊帐的遮挡而显得朦胧……当小伙伴们进了我的闺房开始“哇！哇！”羡慕时，我是洋洋自得地飘飘然。
　　 无处不在的记忆，将“睹物思人”的意义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那就狠狠回忆吧，我离老屋越来越远了。当我收拾完躺下时，已是凌晨时分了，这是新的一天，这是新的一年。这一天，也是母亲“满孝”所定的日子。
　　 一转眼母亲去世已过两周年了，按当地风俗，只要过了两周年，就属于第三个年头，就可以满孝了。母亲娘家的人把满孝的日子定在元旦这一天，这样我们能抽开空回来。我这次回来，是要从此真的离开。年少时在安逸的生活中，我执意选择一贫如洗颠沛流离，年长了想要安定却如云随风飘来飘去。母亲说得对，我走得太远了，太远了就再也走不回来了。
　　 我总以为“交通方便”，原来，无论多么“交通方便”，距离并未缩短，远还是远。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原来，“来日方长”是哄人的，母亲到底没有等到安度晚年。世上哪有来日方长啊？
　　 原来，“原来”是多么残酷而又无奈的表白……
　　 时间真的好快啊，都2016了，那是2013年的暑假，我刚忙完婆婆的丧事，还没喘口气，就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医院里，母亲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医生把我叫到值班室，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好后事。我泪如雨下，从医生值班室出来，没回病房，就冲向室外在一僻静的角落处面壁蹲下，忍不住哭出声。过往行人匆匆，没有谁好奇驻足，在住院部的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重症区，人们都对死亡习以为常，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哭号、鞭炮声。哀乐奏起时，殡仪车来接死人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是在凌晨走的。我回去时已经是第二天，母亲已经被穿好了寿衣，用被子盖着。我要掀开看看，旁边的人连忙阻止：“别看别看，都穿好了。”我对屋里的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和我妈待一会儿。”众人退去，我关上了门。
　　 娘啊，我给你跪下！……我缓缓掀开盖在母亲脸上的被子，母亲似乎是安详地睡着了。我伸手握住母亲瘦削的手，摸了摸她的胳膊，还是软软的，我便知道母亲的灵魂去了天堂。上帝歇了她地上的重担，她安然地睡了。
　　 母亲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这代人受尽了苦，在“人多力量大”却缺吃少穿的贫穷年代，众多的子女使父母一碗水端不平。母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大，自然就成了牺牲品，小小年纪就像陀螺一样忙个不停，伺候老的伺候小的。十岁便开始学着给一大家子人做衣服、做鞋、绣花，十一岁时，小姨出生，不久我的外婆生病住院，最后只剩一口气什么也干不了。母亲拉扯着小舅舅们，抚养着襁褓中的小姨，在外干活挣工分，在家包揽一切家务。母亲没念几年书，但舅舅小姨们全都是那个时代有文化有工作的高中生。
　　 可是，母亲牺牲自我的付出并没有得到手足情深的回报。记得母亲的一个兄弟冷漠不屑地对母亲说：“都成家立业了，谁还顾谁呀！”舅这话也没说错，母亲却难过地哭了好久。
　　 其实，一个家庭无论父母与子女，还是兄弟姐妹间，和睦与否，很大一部分因素竟在于------女人！！！
　　 一声泣哭，我娘命苦；生而为奴，含辛茹苦；饲鸡养兔，供汝读书；种地喂猪，包揽家务；裁衣缝补，老小兼顾；善良淳朴，默默付出；一生劳苦，未曾享福…
　　 一直想要一个玉手镯，有一次逛珠宝店时看中了一款，喜欢得不行不行的，当即买下。随即就听说小姨的女儿要结婚了，我戴上那只玉镯子，抚娑着看了又看，然后取下装好，把最喜爱的东西送给最疼爱的偲偲妹妹，只为母亲病重期间，小姨一直地探望和挂念她。
　　 中午亲戚们都来了，吃完饭就去了路口。按当地风俗要烧些纸钱、房子、车子等。但无论烧什么，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我知道母亲灵魂的归宿。待客人们都散去后，我拿着各色娇艳的花前往坟前。一路上我什么也没说，但我一直没有停止和母亲的对话-----灵与灵的对话不必一定要说出口。
　　 前几年和母亲一起打羽毛球，母亲还是那么地灵动敏捷。球拍还在，怎么突然一切都变了。也还记得小时候我调皮爬树掏鸟窝，母亲拿着棍子追，我在前面跑，她当然追不上我。我擅长短跑，兔子样瞬间蹿得没了影儿。只是，母亲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我最擅长的，是长跑。这马拉松长跑一直持续到如今，我竟然还在跑，我跑到了海角，跑到了天涯，跑到了火车汽车连倒几辆也不一定追得上的散落如砂。
　　 风乍起，吹皱一湖水，母亲坟头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我沿着坟墓一圈插上花，母亲生前爱花，爱美，爱整洁利索。耳边似乎有歌声飘来：“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娘啊，你在天堂见到我三弟了吗？你一直背负着他念叨着他三十年。在医院你从昏迷中醒来时，你说你见到三弟了，他叫你了，还和你说话了……
　　 那个特定的年代，妇女们成车成车地被拖走强行结扎。在医院旁，是政府指定的刚做完结扎手术的妇女可以在那里免费吃一餐的一家餐馆。妇女们正在吃饭，门口来了一个傻傻的乞丐，怎么驱赶都不走，有人取过开水壶：“用开水浇他，把他烫走。”然后很多妇女附和道：“烫死他，烫死他。”母亲赶紧阻止：“他傻也是一条命啊。”母亲拿了碗，盛满饭菜端给那个门口的乞丐。
　　 母亲结扎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三弟竟然侥幸地躲过那一劫。母亲很瘦，一直未被发现，直到三弟已经八九个月了快出生了，藏不住了。父亲是党员，还有工作，被上级点名警告了。母亲说，胎儿也是一条命，既然来了，也长了这么大了，生下来就送人，只希望孩子逃个活命。
　　 父亲认识的一对夫妇没有生育，父亲说愿意把孩子送给他，给孩子一条活路，孩子给他们养老，我们两家只当亲戚走。那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答应，说恐怕父母等孩子生了又舍不得了，或他们养大了又给要回去。
　　 “引下来，流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
　　 三弟在世上的生命是母腹中九个月。
　　 后来那对夫妇搬家了。多年后，父母偶遇见了他们，他们很热情地叫父母“亲家”。亲家？孩子都没了！那对夫妇的生意很红火，可惜无后。他们后来领养了一个老陕遗弃的女婴，姑娘长大后才发现原来她有遗传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如果老三活着，现在也该上大学了，肯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听说他的哥哥姐姐从小都学习好，”那对夫妇特别后悔当年拒绝了收养我三弟：“我那时以为过了那阵风头，你们就会把老三要回去，唉，早知道……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如果”只代表无法实现的虚拟。早就说了，“原来”很残酷却又苍白无力。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人不是生活在伊甸园，这个世界充满了各样的苦。智慧的王所罗门说：“我赞叹那早已死的死人，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并且我以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见过日光之下恶事的，比这两等人更强”，“人若生一百个儿子，活许多岁数，以致他的年日甚多，心里却不得满享福乐，又不得埋葬；据我说，那不到期而落的胎比他倒好。因为虚虚而来，暗暗而去，名字被黑暗遮蔽，并且没有见过天日，也毫无知觉，这胎比那人倒享安息。那人虽然活千年，再活千年，却不享福，众人岂不都归一个地方去吗？”上帝主宰万有，任何事的发生都有它的道理，上帝不忍心三弟在这世上的受苦，就只给了他九个月的腹中生命。
　　 有一个足月被引产的男孩，在要被扔掉时却发现还是活的。引产的太多了，也不知道是谁的，正巧一对无生育的夫妇遇上了，就抱了回去。这对夫妇离我家不远，那个男孩比我哥哥小几个月。他们把这个孩子抱来让母亲给他喂奶，当时母亲就发现了异样，那孩子竟然不会吃奶。那孩子命大，不管怎样困难，还是活了下来逐渐长大。然后就发现了那是个傻孩子，人们说那一针打在他的脑袋上，没把他打死，却把他打傻了。他口齿不清，走路不稳。收养他后，那对以前不生育的夫妇就怀孕了，生了自己的儿女。很快那傻孩子遭到厌弃，成了被打骂捉弄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