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时，她已坐在由广州开往湖南长沙列车的途中。
　　 北京时间：2002年5月31日晚上10点30分。
　　 她记得十五岁那年离开学府，是在1998年9月1日新生回校的日子，她刚念完初中一年级。
　　 1999年她步入社会，这是她第一次乘坐火车，坐的是硬座车厢。车厢走道堆满了乘客的行李包，还有一些买不到座位的乘客，或躺、或坐在行李包上面。她用目光由头到尾扫了整节车厢一遍，狭窄逼仄的车厢打工者居多，她发现很多人脸上有种祈盼的表情，那种特有表情是对未来的憧憬、希望的延伸。
　　 而她，截然与他们的心境相反。她是去流浪，以一个绝望者逃离有爱的地方，选择一种不知结局的生存方式，与命运对抗。
　　 火车在夜色中穿过辽阔空旷的郊野，漆黑的窗外偶尔有交会的火车疾驶而过，在交会时发出刺耳的呼啸，亮起的光，仿佛闪电一样明亮，对于这些，她奇怪自己的表情会如此淡定漠然。
　　 十八岁，未有历尽世事沧桑，却造就了一颗无所无谓的心态。
　　 父亲弓着背在痛苦呕吐。那个姿势在深圳沙井黄昏的街头，烙印在她的心坎成了一道无法挥去的伤，那是促使她离别的源头。
　　 父亲是影响她极深的人。
　　 跟父亲话不多，她明白自己是父亲儿女之中最疼一个；买衣服、鞋子、饰物……首选是她。父亲常年在外，用体力换取杯水车薪，供家里一家大小生活开支……她有时觉得父亲的爱是沉重的、伟大的、无私的，而他总是无怨无悔的付出。
　　 乘务员推着夜宵叫卖。推车上有泡面、包子和白粥，她要了一碗泡面。
　　 她知道口袋里的钱不多，不能大手大脚地乱花。
　　 离开广州花都，攥在手里只有两百元。两百元可以带她到一个陌生地方，然后“宅”居，抑或流浪，命运叵测，下一步，她无从获知。
　　 在广州火车站，她举棋不定，她不知自己可以去哪。福州，是在古装电视剧里耳熟能详的地方，一个美丽又具历史色彩的城市。
　　 查询火车班次，遗憾去福州只能每天一班车，且两个小时前已出发。
　　 她不想在车站度夜。广州，这个城市留给她是伤感的，逃离，是这样迫切。
　　 她在人声鼎沸中，惘然四顾，陌生面孔在眼前不停转换，像河水，川流不息，始终混浊，无法沉淀。
　　 购票大堂正中有块长方形电子时刻表，红色LED荧屏不停更换各个省份列车班次，湖南车次最多。她仰着头用目光追逐着一行行变更的大红字幕，一字不漏。
　　 她记得女友兰在歌舞团演出的时候，曾到过湖南，但忘了是哪个城市。阅历短浅，她只想选一个“熟悉”一点的地方，然后“居”无定所地漂泊。
　　 湖南长沙。她在心里钦定终点站。
　　 曾爱过一个男人，也是在这个省份，虽然情缘已断，但情怀依在。有些东西消失了，其轮廓始终保存着，或清晰，或模糊，在未遗忘之前，都是如此。
　　 而他，人却在广州芳村。
　　 她离开广州前两天，站在出租屋楼下的电话亭，翻开纸张有点泛黄的电话本，寻得被保存半年之久而从未拨打过的号码拨了过去。
　　 “许海吗？”她问。
　　 他听得出是她的声音，物是人非，她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以及谈话的方式。
　　 她在广州花都呆了十天，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想，那怕是万份之一的机会，都不能让它在节骨眼上溜走。
　　 他们曾经相爱过，玻璃般的承诺，透明、绝望，被时光碾得支离破碎。她记得，他在手机里跟她提出最终的决定。分手那天，临近黄昏，天空悬挂着暗灰色浮云，被风推搡着，大朵大朵地掠过头顶，她在路上狂奔大哭，路人投来异样眼光，已经无关痛痒。
　　
　　 二、
　　 第一次失恋，痛彻心扉。
　　 晚上，一个人去酒吧买了半打啤酒，饮得酩酊大醉，靠在吧台迷糊睡了一觉；酒吧将近打烊的时候，服务员上前把她叫醒。她醉趄趄走出酒吧，却不愿回出租的住处，秉着夜风，醺然走向新建造的西湖公园去。到了公园入口处，她靠在石头栅栏坐下，泪淌满一脸。她用指甲往自己手臂上的皮肤按下去，抽出来的时候，看着雪白的肌肤留下褐色的弯月印记，嘴角便浮现诡异的笑意，她要让自己的身体痛，来覆盖内心深刻的感受。
　　 她在湖边度过一个难忘的夜。
　　 她问他借钱是打这个电话的最终目的。他一口回绝她。也许他真的没钱，一个当兵的，很多时候，身不由已。她拿着电话附在耳边，不想挂断，也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无限失望。
　　 “曾经的感情，区区几千元都让你不舍吗？”她幽怨质问。他解释，自己确实无为能力。
　　 “没有就算了，我想见你一面，这总可以吧？”
　　 半年了，近在咫尺，汹涌的思念无法抵挡；他绝情而去，她理解他的苦衷与无奈，兵营里的纪律，必须要恪尽职守。
　　 这刻，她想：爱还存在他心间，他是不会辜负她这点卑微的奢望。
　　 “对不起，我出不去。”他冷漠回答。
　　 她的心被无声的泪吞噬，大面积覆盖，无处可逃。
　　 那个留着平头的男子，嘴角永远挂着暖心的笑意，深夜借来别人的摩托车，为了给她买夜宵，驾驶不当，撞得满身是伤，一瘸一拐走来把点心递到她的手上……如果这些就是爱，爱像极了潮水，一浪浪拍打着幸福的心。
　　 “好！好！！好！！！既然你这样绝情，明天！请看新闻，在铁轨上帮我收尸吧！”她激愤悲绝把电话挂了，然后靠在电话亭笑得泪眼纷飞。
　　 疼，原来可以绝望得毫无遮掩，让人措手不及被它伤得体无完肤。
　　 下午三点多，嘈杂喧嚣的火车站人声如旧，潮水般在耳际回响，除了近在咫尺的声源能够分辩清楚，周遭始终乱哄哄一片，让人窒息。
　　 她花了59元购买去湖南长沙的火车票，软座是99元，她拈量起钱的用处，选择硬座的谨慎。
　　 时间尚早，她无所事事。车站到处是等待的人：站的、坐的、走的、张望的，人头攒动，像一群暂且作息的迁徙动物。她走到一个偏静一点的角落，择一处地方，从背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抽出几张铺在地上，便坐了下来。
　　 等待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尤其孤单的等待，用时间消耗漫长的空虚，在思绪里打发枯燥无味……有时，会空洞得可怕。
　　
　　 三、
　　 槿有着古胴色的皮肤，在幽暗的房间里，站在窗纱前像一具塑雕。她走到槿的身边说明天去父亲那里一趟，兴许能筹到钱。槿是她的同学，她来广州花都，是槿一手“策划”的，她不怪她。
　　 槿愧疚地轻轻将她拥抱，她脸上有温热滑落的液体，是苦涩的咸。
　　 槿想放弃了，她不想看到她痛苦。而她坚持着、保证着，她可以办到，她要改变命运。
　　 “槿，相信我，我给我父亲打了电话，他说明天可以筹到钱。”
　　 槿在她执着的目光中，用力将她拥抱，抱得她这样的疼，整个心仿佛碎了似的。
　　 列车继续前行，穿越黑夜，划破宁静，呼啸而去。
　　 有时火车在某个小站作几分钟停留，有些人离开，有些人上来，全是陌生的面孔。一张张也许不会再见的面容，偶然邂逅，有些人在生命里出现过，然后消失；有一些人，停留了很久，然后也消失。
　　 这种情境，让她想起在某本文摘里看过一段话：人生好比一次搭车旅行，要经历无数次上车、下车，有时有事故发生；有时是意外惊喜；有时却是刻骨铭心的悲伤……
　　 燥热的夏夜，旅途更加疲惫，拥挤的车厢散发出一阵阵异味，难闻至极，无法安神。
　　 背包一直被她抱在胸前，这是她唯一的“伴侣”。离开的时候，只带了两套衣服，一把雨伞、一面小镜子、牙刷、毛巾以及梳子，这些是她全部家当。
　　 离开前一天，她把棕色长至腰际的秀发，剪了一个只有一寸长的短碎发。她要扔掉这些累赘，她是自由的、不被束缚的，心也是如此。
　　 理发师惋惜的目光，她看在眼里，她听到自己的心发出轻蔑的笑声，无所畏惧。如果伤痛可以像头发一样剪掉，她愿用持之以恒的方式把头发长长，然后去除，不留痕迹。
　　 心被撕裂开，不会愈合，直到死它也是残废的，她固执认为。
　　 她踏上由广州开往深圳沙井的汽车。父亲是她最后的筹码，十一天了，她心力交瘁。
　　 她打电话给家里人，动用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母亲在电话那端痛哭流涕，苦口婆心劝她回家，不需要她能赚钱养家，只要养活自己就行……
　　 她讨厌母亲的语气，要不是母亲“爱财如命”，她能走到这般田地吗？十五岁，她背负着家庭的使命在流水线上，挥霍自己的青春，那些滴血的疼痛始终如影相随，在每个孤独的夜，被黑暗展览，始终记着。
　　 那些年，她忘不了母亲对自己的“爱”：棍棒下的“爱”，抽打在身上一条条红色印迹；用咒骂刺心的语言，灌注给她的“爱”……她觉得委屈无言才是痛的极致……
　　 在一个暮色浓郁的黄昏，她在小卖部里扔掉还没挂断的电话，跑出乡村田野中，漫无目的行走。风轻轻拂面而过，泪在腮边流淌着，不能遏止，成长是这样痛苦；现实是如此残酷；命运这般造化弄人……她微笑着，耸动双肩，她看到山坳里的坟墓，那时，她想到死，心从未如此平静过，一尘不染的被掏空。
　　
　　 四、
　　 下车后，要步行三公里左右才能到达父亲施工的所在地。
　　 父亲的建筑工地在七拐八弯中找到，一个还没被完全开发的郊区，偏僻得荒无人烟。
　　 她站在临时搭建的星铁棚前，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拖着一根五六米长的大木头艰难而行。夏日的阳光，在空旷的郊外，毒辣、激烈，明晃晃让人无处可逃，她站着都觉得晕眩。她用手挡住太阳照耀在眼前的光，顺便抹去不小心溢出的泪，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坚强点！别哭！
　　 她被父亲领进星铁棚，里面有两排铁架床，分上下层，一共六张。她知道这是自己父亲晚上歇息的地方，清贫、简陋，一目了然。父亲叫她坐在床上歇歇，他的工作还要继续。
　　 沉闷的午后，星铁棚仿佛是个蒸笼，被夏日烤得热气腾腾。生活的窘迫，她看到父亲在恶劣环境背后的辛酸之路，她更加笃定信念，此次不能白跑一趟。
　　
　　 五、
　　 在深圳松江，她厌倦了制衣厂单调的工作：一针一线，重复的工序，微薄的工资……让人看不到尽头。她觉得自己青春，是一朵还没盛开便夭折的花，得不到呵护，失掉被欣赏的际遇。
　　 槿的电话，像一场久逢干旱的大雨，润泽她压抑的灵魂，淋漓尽致。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她走出制衣厂大门，回望了一眼头顶上的厂招牌，心里默念：别了，后会无期。便义无反顾踏上驶往广州花都的汽车。
　　 生活有时就像一场梦，有时转眼成空，有时漫无边际。
　　 同窗中的槿，是品学兼优的莘莘学子，她一直敬佩槿那股废寝忘食的勤奋劲，从不与人攀比的品格……无奈命运多舛，槿也逃脱不了贫穷缚在心头上的“耻辱”，初三毕业，所有的梦想，只有用泪告别。
　　 与自己的命运如此相同，只是落下一个时间差。
　　 母亲斩钉截铁的决定，她含着泪向父亲哭诉，父亲在电话中无尽幽怨哀叹，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捅进稚嫩敏感的心——深入，直接，窒息。
　　 她记得父亲最后一句话：只怪做爸的无能。她扔掉电话，捂着疼得无法言语的心，在村子的小卖部里夺门而逃。村人同情的声音：这娃多可怜，没钱念书，哭成这个样子……在耳畔环绕，一直环绕着，挥之不散的环绕。
　　
　　 六、
　　 到广州花都，三天了。
　　 一贯的素食早饭，十多个人围坐一起吃。槿等室友们全部出门，将她拉到一隅，忐忑不安向她坦白交待：“林，对不起，其实我骗了你，根本就没有包吃包住的高薪电子厂，屋子里这些人，全是传销人员，靠发展下线来赚钱，但有一点不骗你，这真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好途径，没有哪个工作会比这个方法来钱快，相信我，打工永无出头之日。”
　　 她平静地望着槿漆黑的大眼睛：“什么是传销？”她困惑不解。
　　 “先不要拒绝，住下来几天，我带你听几节理念与简介的课，其中原理可以轻松了解。”
　　 凌晨三点多，火车刚抵达株洲站点。车厢内一阵混乱，有七八个旅客把大包小包的行李连拖带拽移落车外；经历几小时的颠簸，即将等待他们兴许是亲人祈盼已久的眼神，又或是天亮过后继续工作的忙碌……旅途人生，充满幻想，我们的生活，原本就为了期待而延续着，为失望而忍耐着。
　　 十分钟的停留，铁轨响起刺耳的启动声，旷野漆黑依然，偶尔经过住宅郊区，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在夜色中，朦胧竟这样的美。
　　 她疲倦地伏在桌子上，手承受头的重量太久，麻痹失去知觉。她移了移位置，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眯起眼睛，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心，寂静无言。
　　
　　 七、
　　 五月的天空，在傍晚七点，太阳的余晖还在无限扩展，父亲在一群健壮的汉子中，拖着一身疲惫，是那么突兀刺眼，她疼在心里。
　　 吃罢晚饭，父亲的工友们识趣走开，让他们父女俩在宿舍里交谈。
　　 她非常激动，不停地说话。他一言不发，表情严肃，目光空洞望着窗外。她说了很多，关于家庭的贫困，过早迈进社会，挤身流水线的不甘……她长大了，要改变家庭的命运，只要五千元扶持。仅需要五千元。她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