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如最后一抹烟脂，染红了山，染红了水，染红了这个叫密祉的小镇。给老祖上坟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站在山脚下的小河边，静静地望着奔流而去的河水，听着林子里的鸟啼声，再一次回味着老祖讲过千遍万遍的那个故事，那个关于刘会英的故事。
　　 没错，在鸟儿叽叽喳喳的合奏声中，我还真能听到一种特别的鸟叫，那叫声短音加长音，听来凄凉哀怨，令人断肠。老祖说，那鸟儿叫的是：刘会英——酒钱没有——刘会英——酒钱没有——
　　 在老祖的嘴里，刘会英最美。在老祖的心里，密祉的小河水最亲。我站在河边，思绪也如河面的水花一样荡漾开来，这里被人们称为小河淌水的故乡。这条小河淌水呀，从远古一直流淌到现在，而故事里那个叫刘会英的店家女子，又漂向何方了呢？
　　 小河对面有个村子叫永和村，村子不大，就住着百把十户人家。在老祖的故事里，这个小村子叫文盛街，是茶马古道上一个十分热闹繁华的驿站。因为文盛街驿站地处滇西南的要塞，各地来来往往的马帮都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里曾经很热闹，是南来北往的赶马人散集地。每天街口马铃响，街尾驴儿叫的，很是热闹。直到民国初年，文盛街还开着许多家马店，在开马店的人家里，生意最红火的要数河边的刘家马店了。
　　 要说这刘家马店的规模其实也不算大，店面也不算华丽。但每天总是门庭若市，生意兴隆。店主刘老倌抬着个水烟筒跑出跑进的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商，不停地吩咐着下人们安顿马匹，给马儿喂水、喂料。刘家马店生意红火的原因有人说是地理位置好，也有人说是店主刘老倌精明会算。其实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刘家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姑娘刘会英，这让来来往往的客商们都很稀罕。
　　 刘会英芳龄十八，长得那叫一个俊哟。在当时的文盛街，还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刘会英，辫子长。水蛇腰，长脚杆。走起路来风摆柳，两条长辫打腰上”。那长长的辫子哟，一阵一阵的敲打在小伙子们心上，也打得来来往往的客商们眼馋。在当地，那些说媒的，提亲的，都踩破了刘家的门槛，可刘会英是谁也没有看上。其实，不是刘家姑娘眼光高，而是在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刘会英心里装着的这个人叫拴柱，是个经常来刘家住店的赶马人。
　　 那时，人们把赶马人离家远行叫做“走夷方”。别看拴柱才二十出头，可“走夷方”已经好多年了。十二岁时，拴柱的爹爹就死了，死在“走夷方”的路上。一年后，妈妈把爹爹留下的两匹马交到他手里，这也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从此，他牵着这两匹马儿入了伙，跟着村子里一个叫二水的马锅头踏上了走南闯北的“夷方”路。
　　 那天，他跟着二水住进了刘家马店。安顿好住处后，二水吩咐他再去马厩看看马料是否备好。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刘会英，那时，刘会英正背对着他给店小二帮忙加马料。听到脚步声后，她急忙转过头来，看到后面的拴柱，那美丽的大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就那浅浅的一眨眼间，让拴柱的心里头一下子春暖花开。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燃起了一团火，芝麻绿豆彼此都对上了眼。
　　 从那以后，拴柱每次来到这里都要来刘家马店歇脚。晚上，跑累了的赶马人们便在马店围着火塘喝茶聊天，老老少少一起乐呵呵地讲着各种带腥味的笑话。而刘会英和拴柱两个人则悄悄来到小河边，他们轻轻地哼着歌，数着满天的星星。刘会英说，这辈子她发誓非拴柱不嫁。拴柱也说，小河水作证，他这一生就只娶刘会英一个人。
　　 第二年春天，拴柱又来到了刘家马店。这一次，他从内地买来了一些礼品，郑重地来到刘老倌面前向刘会英提亲，希望刘家能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给他。
　　 刘老倌轻轻瞟了一眼拴柱带去的礼品，慢条斯里地抬起头来说：刘会英是我刘家的心头肉，掌中宝。也就是看在你俩相好一场的份上，我可以成全你。只是就凭小女这人才，如果你想娶她的话，彩礼和酒钱都得比别人家的姑娘高。十匹绸缎十匹上好的布料，烟、酒、糖、茶一样也不能少。
　　 拴柱是个没爹的赶马人，一下子哪能拿得出这么多的彩礼！？但刘会英是他这辈子认定了的女人，无论刘老倌怎么要求他都必须回去想办法。他想了想，对刘老倌说：那就请大伯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吧，等我把这批上等的好茶运到内地卖个好价钱，再去买绸缎和布料前来提亲。
　　 没办法，拴柱只好在河边和刘会英依依惜别，答应三个月后回去备办好彩礼再去刘家找她。
　　 三个月后，拴柱按期来到了刘家马店。只可惜，他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这一次拴柱一副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刘老倌面前。
　　 这又是咋回事呢？原来拴柱这一趟从边境驮去的上等春茶拉到内地的确是卖了个好价钱，他高高兴兴地拿着这些钱到集市上买了漂亮的布料和绸缎，满满一驮子的礼物压得马儿腿都发了软。
　　 可这一趟马帮在半道突然遇上了一伙山贼，山贼人多势众，一下子就把马驮子上的货物全部都抢光了。拴柱他们十来个人的小马帮敌不过众多的山匪，只能舍弃货物保马逃命。所幸的是人和马都算平安。不过拴柱也就只能空着两手来到刘家马店，请求刘老倌能成全他和刘会英。
　　 看到两手空空的拴柱，刘家老倌立刻变了脸。他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睡在躺椅上懒懒地说：彩礼和酒钱还就是那样子，一匹布料都不能缺，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咱老话说得好，一家养女百家求，就小女这百里挑一的好人才，不是非要在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实话告诉你吧，看上我们家小女的人多着呢。就前两天还有人托媒来捎话，要是咱小女愿意嫁给他，隔天就来送彩礼，两头牛三匹马，十担大米十担茶。如果实在拿不出礼金，我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爹，我求你了，你就成全我们吧！听到父亲那冷冰冰的声音，刘会英跑上前来，双膝跪在父亲的面前，请求父亲答应他们俩的婚事。刘老倌想了想，答应再给拴柱三个月的时间回去置办彩礼。刘家说，时间只有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后还准备不齐彩礼和酒钱，那刘家也就由不得女儿了。刘老倌还说，稀罕小女的人多的是了，谁能置办得起我们家的彩礼，我就把女儿许配给谁。
　　 拴柱对刘老倌那是千恩万谢，保证三个月后一定备齐彩礼来娶刘会英。傍晚，拴柱和刘会英两人又来到这里，她们肩并着肩靠在小石桥上，刘会英含着泪对拴柱说：你一定要回来啊，拴柱哥，我等着你！就算你这趟回去一时备不齐彩礼，三个月后你也一定要来到这里，我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拴柱轻轻地擦去刘会英眼角的泪水，动情地说：放心吧，三个月后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这次回去后哪怕是卖驴卖马，也要备齐彩礼回来迎娶你！两个人就这样哭一阵诉一阵，不知不觉已是拂晓。拴柱的马帮又要上路了，刘会英追出村口，这一次，她送得很远、很远。
　　 拴柱走了，刘会英的心里空荡荡的，她天天跑到河边张望。马帮来了一队又一队，赶马的小哥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就是迟迟不见拴柱的身影。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爹爹最后发话说，女大不中留，如果过两天拴柱再不来提亲的话，她就要把刘会英许配给别人家了。到时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一切都得听从父母的决定。
　　 这两天，刘会英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终于，她看到拴柱的马锅头二水来了，二水他们还是象以前一样，一到文盛街驿站就住进了刘家马店。刘会英看着二水身边的几个小伙子都是熟悉的赶马人，可就是不见拴柱的身影。她急忙跑去找二水问：二水大哥，我拴柱哥这趟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呢？他有没有给你捎了什么口信？二水望着刘会英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这拴柱，都有很长时间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了。然后，他安慰刘会英说，赶马路上凶险难测，世间好男儿多的是，别再等他了，看着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真让人心疼！
　　 刘会英伤心地跑进里屋，任泪水潸潸而流。这时的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不好的设想，刚才听马锅头二水的口气，拴柱哥是不是有什么意外了？呸呸，不能这样想！可他明明说好了的，又为什么不来了呢？是不是爹爹故意抬高礼金的做法逼得他退缩了，回去娶了别人家的姑娘？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真的不敢往下想。
　　 那几天，刘会英东想一阵，西想一阵，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一晚，她怎么也睡不着觉，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河边的小桥上。这里，曾经是她和拴柱山盟海誓的地方，而现在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拴柱哥啊拴柱哥，三个月过去了，你究竟身在何方？你可知道，就在昨天，爹爹全然不顾我的反对，自作主张地接受了一个马锅头的礼金，硬是把小女许配给了别人。
　　 脚下的小河水唱着哀怨的歌，怎么流也流不完，而刘会英的叹息声，也一声更比一声长。望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望着夜色中灰蒙蒙的山岗，她轻轻地唱道：
　　 青菜青哟白菜白，
　　 望郎望到眼发黑。
　　 街头马铃天天响，
　　 街尾河水夜夜唱。
　　 可是我的小哥哟
　　 不知你究竟在何方？
　　 那一夜，歌声如泣如诉，越唱越伤心，越唱越悲凉。最后，唱歌的人突然一跃身飞下了滚滚的河流。
　　 老祖说，从那以后，这条小河边就再也听不到凄婉的歌声，再也看不到那个美丽的姑娘刘会英了。老祖还说，他后来无数次去过那条小河边，在河边那片竹林里，他发现了一棵与众不同的竹子。其他的竹子竹叶都是向四周团团铺开的，只有那棵竹子，它的枝叶全往两边长，像是姑娘的两条长辫子，那竹子肯定就是刘会英变的。老祖说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了，看过很多很多遍，竹子上的露珠数都数不清，那一滴滴全是刘家姑娘流下的伤心泪水。
　　 那拴柱呢？那刘会英的心上人拴柱哥究竟去了哪里呢？任我们怎么追问，老祖总是摇摇头，很多次，老祖的故事就到这里嘎然而止了。
　　 直到老祖暮年时，这个故事才有了最新的答案。那时的老祖，总爱靠在阳台的一把竹藤椅上，不停地移动着椅子追赶快要落山的太阳。他的故事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要问那拴柱在哪儿呢？这话还得分两头说。刘会英走的那天晚上，可怜的拴柱也正受着煎熬呢。
　　 那一次，拴柱把从边境一带驮回去的茶叶和盐巴全都卖了，无奈还是凑不够刘家要的彩礼钱。后来，他又转回家里，把自家养的鸡和鸭子也拿出去卖了。正当他准备拿着这些钱去集市上置办彩礼的时候，和他相依为命的阿妈突然病倒了。
　　 阿妈不舍地拉着拴柱的手，哽咽着说：我苦命的儿啊，娘这病一时半会也是好不起来的，你就别管娘了。说好的日期咱们可不能再耽搁，你赶紧去集市上置办彩礼到刘家提亲吧！
　　 可拴柱怎么也不答应，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阿妈呢？他望着娘拼命地摇着头说：娘啊，我若是在你病重时离你而去，那还能算是你的儿子吗？
　　 就这样，拴柱一刻也没有离开阿妈。那段时间，他每天伺候在老娘身边，端水送药，喂汤喂饭。可上天并没有怜悯这对可怜的母子，尽管拴柱尽心伺候，一个月后，他的阿妈还是不舍地离开了人间。
　　 拴柱找了块墓地，在亲戚朋友们的帮助下含泪安葬了阿妈。然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按刘家的要求备办好了彩礼和酒钱，绸缎和布料一匹也没有少，烟、酒、糖、茶样样都是最好的。然后，拴柱告别了家乡，急急赶马上路了。
　　 拴柱住进刘家马店时，已经整整迟到了一个月了。马店一切依然，就是不见心上人刘会英。正当他到处寻找心上人时，店里的小二告诉他，她的心上人刘会英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和他阴阳两隔了！
　　 听到这个伤心欲绝的消息后，可怜的拴柱忧郁成疾，一病不起。一个星期后，他就死在了刘家马店。
　　 拴柱死后，人们在河边的林子里发现一种奇特的小鸟。这鸟儿夜晚常常在竹林间不停地穿梭，在河边久久地徘徊。它的叫声清脆悠扬，但却凄凉哀怨，声声断肠。老祖说，那种鸟一定是拴柱的魂。不信，你们细细听那悲凉的声音，真的，那叫声真真切切：刘会英——酒钱没有——刘会英——酒钱没有——
　　 老祖讲完这个故事后，他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十分自责地说了声：我对不起拴柱啊，我对不起刘会英！他说，那一年，拴柱本来是给他捎过口信的，要他亲口告诉刘会英，让她千万要等着她，他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彩礼，等老娘的病好后，他就马上去向她提亲。
　　 可是，那时的老祖也比拴柱大不了几岁，他也十分喜欢刘会英。走南闯北跑马帮那么多年了，他每次到文盛街驿站时，一定会去住刘家马店，不为别的，只为多去看刘家姑娘一眼。那天，看到刘会英问他心上人拴柱的消息时，他就随便扯了一个慌，没有说出实情。
　　 老祖说，他“走夷方”也攒了些钱，能拿得出刘家所要的礼金。那一次，拴柱失约了，他以为是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能有机会娶到自己一直仰慕的梦中人。可是谁想到呢？谁又能想到呢？刘会英啊，怎么会是那样的痴情？
　　 老祖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说他对不起拴柱和刘会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用残缺的牙齿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自己内心的悔恨。
　　 民国六十年，老祖去世了。从他零零碎碎的故事里，我知道他的小名叫二水，曾经是大理一带有名的马锅头。我的老祖十三岁开始学赶马，十四岁开始“走夷方”，走南闯北三十年。遵照他生前的心愿，家人把他的坟迁到了他年轻时最留恋的地方，紧连着密祉小河的一座山坡上。
　　 每年清明，我都会来到这里为老祖扫墓，站在小桥上看看远处的竹林，听听小河淌水的声音。我不知道老祖年轻时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悔恨的泪光。曾经，我也去问过村里的老人，问他们知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个赶马人叫拴柱，还有那个叫二水的马锅头。
　　 他们说，这里走过的赶马人太多太多，谁能记得起他们的名字？没听有人说起过拴柱，也不知道叫二水的赶马人。但听老辈人说，这里曾经真的有一个刘家马店，店主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叫刘会英。他们还说，山里还真有一种特别的鸟，那声音凄凉哀怨，今人断肠。如果不信，你就等晚上细细的听，那鸟儿的叫声真真切切：刘会英——酒钱没有——刘会英——酒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