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生计
一
刚立过秋,东北边陲小镇——红松故乡,一早一晚就明显见冷。可是中午毒辣辣的太阳依旧照在绿柳红花上,看不出一点秋收的迹象。
阿山顶着烈日,如往常一样,左手拎着安全帽,右手抓着搭在右肩上的破旧校服——浅蓝色的校服上隐约能看见白白的汗渍。他耷拉着像灌了铅的脑袋,倦怠的眼神没了昔日的神采,紫黑色的脸有汗湿过的痕迹。他快步从工地往家里赶。此刻,他的喉咙里干渴得似乎要冒出烟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咕没完没了地叫。大清早四点半胡乱地吃了一口饭,不停地干了一大上午活,现在都十一点多了,他早已饥渴难耐。路过街口,肆无忌惮行驶的大大小小的车,不由不使他慢下来。他左右看看,发现三五成群的外地人日益多了起来,偏巧有个三轮车驶过来,下来十多个脖子、脸上依稀蹭有松油的上树打松子的人。他们头戴各色的帽子,背着脚轧子及绳索、袋子之类,裤子湿大半截,看样子是刚从山里回来。呼啦啦嘟嘟囔囔地进了胡同里的旅店。阿山心里一惊:怎么这么早就有打松子的呢?好在回来得这么早,这就足以证明没打多少。以阿山的经历他这样想着心里趋于平衡,转而有些纳闷:谁的头脸这样大啊?敢领着这些外地人公开掠青!(就是松子没成熟就开始打,应该属于犯罪)没听说哪个旮旯开始打了?再说今年各个林场新一轮承包还不知包给谁哩?保护区得下个月初才开始打呢,这些外地人咋比往年来的早十多天呢?一连串的问号促使他好奇地停下来,他晃动着脑瓜左瞧右看,希望能打探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看见部分外地人买绳索及日用品之类,个别的在旅店前晃荡,看着不是很远处河那头满是红松树的山,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还有在小吃店内吃喝的……听他们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与服务员的争执中,对突然飞涨的物价,表示出极度地不满。
阿山轻哼一声,“这能怪谁?如果你们不来,可能涨价吗?”
一直以来,凡是赶上松子丰收,外地人就像雨后春笋,刹那间挤满山下小镇。这可乐坏了当地生意人。他们在狠宰外地人的同时,也不放过所有的当地人。因此,当地人——特别是上树打松子的人,极其地厌恶这些外地人。他们的到来也致使狡诈的有头脸能承包到林地的人,因劳动力过盛而大幅度地下压上树打松塔的价格。这一涨一降之间,使当地上树打松子的人蒙受多少损失!而且更重要的是:严重地缩短了打松子的时间。
阿山轻蔑地用眼角扫视着挤满街的外地人:一个个歪瓜裂枣的样子,没几个是上树的真正高手。这些外地人只有部分吉林人,离长白山近的才是上树的高手,其它省市的有相当的一部分都没见过红松树,就更别提上了。今天大清早,阿山刚到工地就听人说,“有几个四川的,大老远地跑来,才知道这保护区的树是多么高大。既然来了,就得想办法挣车票要紧。花大价钱买了脚轧子去大坝边练习上树。其中一个上了一棵不是很粗的杨树,刚上到六七米高,脚轧子踩偏,滑了下来,当场毙命。”
阿山听完,脊梁骨冒凉风,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放了,他轻叹一句:这些挣钱不要命的傻蛋!
大部分外地人就像人贩子轻易贩卖到的那些只贪图便宜的人口,被当地的二道贩子忽悠说:“站在地上拿着长竹竿就能钩下来。”
哪有那么矮就结松塔的树!
在钱的诱惑下,这些没见过红松树的外地人,硬起头皮往保护区的树上拱。那树比椰子树还要高,也比椰子树粗多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茬有摔死或摔坏的刚走,新的一拨又被哄骗来,真可以用前赴后继来形容。每每听到噩耗,吓得阿山腿哆嗦着,一连几天都不敢进保护区上树去。近些年,采伐剩下的分布在各个林场的小树也逐渐地形成规模,今年又成了官官脑脑及当地恶霸与老百姓竞争承包权之地。阿山伸长脖子等着参与哩!
林场的树小,要比保护区安全得多,但树稀难找,且背得远。由于承包,当地不会上树的二道贩子专门勾结外地人,为了挣提成钱,就亲自领着去山里寻找。于是,上树平庸的年年都是先打林场,然后再往保护区蜂拥。
想着打松子,阿山极其地厌恶工地既磨人又不挣钱的活,哪怕是金刚太岁,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也会被磨得没有棱角,没有性格和脾气。然,就这样磨人的地方,那还是阿山厚着脸皮托朋友,朋友又托朋友的亲戚给找的呢!工地的活杂而累,没一刻空闲,干得慢还常常受到监工的呵斥。阿山心有不干,可又找不到别的活干,为了姑娘,只好委曲求全。想起曾经在山上做木耳菌,虽然也累,但收入可观。姑娘打小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都得去山下上学。老婆不放心,就一直陪读。小学时离姥家近,做菌和摘木耳时,老婆都可以回山上。如今姑娘上了中学,离姥家太远了,老婆没办法再回山上,于是,阿山也只好不做木耳菌来山下了。老婆常说:“人活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吗!”为了姑娘,她什么都可以放弃。阿山每干到十点多,肚子就不争气地叫。真是一分一秒地熬盼,阿山的心头却莫名地滋生出患得患失的火气。总算熬煎到十一点半,收拾好工具,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家赶。满街叽里呱啦的外地人,更让走在毒太阳底下的阿山,平添一股莫名的怨气。
二
刚进屋,一个窈窕的女人像小燕似地冲过来,双手搂住阿山的脖子,歪着脑袋,娇滴滴地说,“你猜我在市场遇到谁了?”
阿山忘情地搂住女人,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火气加怨气顿时去了大半。女人挣扎着推开他,擦了一下嘴,顺手给他一个嘴巴,半嗔半怒道:“干嘛?我让你猜呢!”
阿山抿嘴嬉笑,好像馋猫终于逮到一条大鱼。他定睛细看:女人一袭黑色连衣短裙,裙摆短得刚刚能盖住凸起的屁股。两条笔直圆润的腿,对结婚十多年的阿山来说,依旧雪白性感。丰满起伏的胸脯,比乳神柳岩还要挺拔。阿山咽了口吐沫,轻轻推开她,弯腰忙着换拖鞋,顺口答了句:“习近平?”
接着阿山端起菜板上用大罐头瓶早已晾好的白开水,咕咚咕咚一阵牛饮。白开水顺着食道好像直接流进胃里。他放下空罐头瓶,吐着粗气,抚摸着咕咕喽喽的肚子,看了一眼女人,他忙着洗手又洗脸,女人随手把毛巾递过来,没等阿山擦完,再次搂住阿山的脖子,把他的脸按在她高耸而富有弹性的胸上,“老公,好好猜猜吗?”
阿山把刚擦完的脸在老婆胸上蹭了蹭,继而搂着老婆的细腰,把她抱起,转了一圈,放下,然后往里屋挤,开玩笑地说:“小元?”
小元,是山上的,又称傻元。既是弱智,又有软骨病,很像赵本山夹着包,学收电费那出。母亲也过世了,剩下他一个人很难生活。场领导给他办了低保,并把他送到山下敬老院。不知为什么,他不在敬老院呆,偏自己在山下租个房,天天推个破车子,迈着两条永远也伸不直的腿,四处捡破烂。他穿的衣服除了雨淋,好像从没洗过,油渍连着油渍,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人见了都躲,蚊蝇见了蜂拥。每每他见到阿山的老婆,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并说:“我和你家阿山还是同桌哩!”
因此,老婆也好和他攀谈几句,发现路边有矿泉水瓶也帮着捡两个。他便不止一次地告诉老婆:“我曾经和高个的女生一座,她们嫌弃我,经常打我。后来老师把我分到前排,和你家阿山一座。你家阿山不但不打我,还偶尔教我认字呢!”
于是,阿山故意逗老婆。
老婆随后撵过来,小嘴跟着使劲,抓住阿山的胳膊用力掐,“猜对了,赠送香吻一个;猜不对,那就对不起,自己端饭。”
看老婆一本正经,阿山边拔了她的手边急忙问:“男的女的?”
阿山这样问,是缩小猜的范围。
老婆眼里顿时闪出一丝妒意,“如果我说是女的,你一定猜小熙对不?”她的手又迅速捉住阿山的胳膊,继而加大了力度。
小熙是山上的老娘们儿,比老婆小两岁,比老婆略高,但没有老婆白嫩,没有老婆丰满,没有老婆会撒娇。阿山常和她一个菌箱接木耳菌。三年前,阿山和她还有其余四个女子接菌,同学岳不群从云南打电话来,不厌其烦地诱惑阿山去云南传销。撂下电话后,他们闲扯起来,自然而然又扯到男女关系上。小熙用胳膊肘拐了阿山一下,“三哥,三嫂不在家,岳不群又老给你打电话,你带着我跑吧,咱俩就去云南,那边热,正好不用带行李。”小熙嘻嘻地乐,眼神里有几分狡黠。
其余四人刚好出箱,忙忙乱乱地也跟着乐呵呵地往架子上码袋。其中一个教阿山接菌的妹子,总以师傅自居,也好和阿山闹。她插话说,“小熙姐,到那头你和我徒弟再造两个小人来,那可美死你俩了!”
阿山想刁难一下小熙,忍不住笑呵呵地反问她,“你的意思,到了那头,你当褥子我就当被了呗?”
小熙接完最后一袋,站起来准备出箱,可她笑着低下头,直视着浓眉毛,大眼睛的阿山,也有些羞涩地说:“我偶尔当被也行。”
阿山怔怔地看着笑喘得趴在菌箱上直不起腰的小熙,其余的人都跟着哄笑,笑得码袋的师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阿山给老婆讲的时候,老婆乐呵呵地说:“老公,我不在家的时候,只要你不花钱,能把小熙弄来陪你,适当填空是可以的,但是千万不能花钱,记住没?”
阿山愣愣地问:“真的假的?”
吃饭时,老婆告诉阿山,遇到大海他们了,他们说下午去政府抗议去,今年的山,场长他们要包,看来比上次还难。实在不行,就去伊春,让咱也告诉山下那几个人参与,人少更不易成功。
三
提起大海,那还得从五年前说起。也是刚进八月,山民们就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去胜利支线打松子。近几年林场活越来越少,迫于生计,学上树的越来越多。也是撅树头的原因,松子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的规律打破了,变成了年年都收,多少说不定。由于头几年,松子价格飞涨,打松子的日子越来越提前。都以为只要打得多,就一定挣得多,逐不知没有好质量怎能卖好价钱!每当八月,公安局就组织人马,下午在各个路口抓堵上山掠青回家的人。除了没收留作己用外,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因此,几年过去了,效果不明显。国家就颁布了包山的指令。保护区不能去了,现在没到成熟季节,承包商已经雇佣大批人员把自己的林班看管起来。
林场的喇叭最合适宜地响了起来:全场职工、青年、家属注意了,为了响应国家号召,避免松子掠青行为,胜利支线将以承包的形式,承包给个人。价格四万,平民优先。在职的一律不允许参与。限期三天,过期将按无主处理,特此通知。
大喇叭反反复复,广播了好几遍,以示通知到位。
听到通知,大海家刹那间沸沸扬扬议论开来。大海嫂子是个既热心又活跃的人,她喜欢有人来家里玩扑克打麻将啥的,有时候竟两三桌,加上看热闹的,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她的家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公开场合。左右邻居,男女老幼,凡喜好热闹的,进进出出,没遮没拦的。大南边大北边都有,所以消息也最灵通。
小熙心情好,这把牌又是清一色的万字,她一甩胸前的长发,拂了拂刘海,一指广播喇叭说:“这帮场领导,闲得没事干,看人家保护区承包,这就立马跟着模仿上了。”
胖姐眉头紧皱,哼哼着“十娘我给你做面汤……”她生怕再点炮,坐得凳子“嘎吱嘎吱”响,紧张地把攥在手里半天的牌打出去,声很小:“四万!”看小熙没和,她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赘肉跟着松弛下来,似乎也显得有脖子了。紧接着她张大了嘴,赶忙扭脸,身体一下子巨颤,打了一个特响的喷嚏。引得周围的人都看她。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说:“其实我觉得承包挺好的,都打得晚了,松子价格上来了,咱们再也不用累死累活地背大青塔子,少挨累了不说,应该挣得差不多。”
“得了吧,胖姐!”阿山接口说,“你是越着急越爬不动山,越是关键时刻你越掉链子,所以你才这么说。咱老百姓的山,凭啥让咱自己交钱,然后再打,心里就是不甘。”
胖姐还争辩着什么,被大伙七嘴八舌声掩盖了,一时乱糟糟,听不清说些什么了。但大家总体的意见都是晚打,让松子的价格大幅度地涨上来。
半天,大海站起来,咳嗽一声,瞪着豹眼环视一圈众人说:“不管怎么说,包山已成定局,咱们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我以咱以往的经历估计,你们看早先咱们全林场外加山下的一部分都打,赶上个大收啥的,咱大部分人不都能挣个万十来块吗?如果现在咱十多个人包,一家掏四千多块,你们想想,咱再晚打些日子,就是小收的话,也应该最少得挣三四万吧!”
顿时一屋子人鸦雀无声,各自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对呀,光算掏钱了,怎么就没算挣钱呢!松子打得晚了,价格肯定能上来。“对,大海哥,你挑头,领着大家伙包山吧!”
阿山提出来,胖姐和小熙等跟着立马响应。胖姐一推麻将牌,站起来,“不玩了,谈包山。”她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往桌上一扔,“我输了,但没输这么多,谁赢了拿去,不用找了。”
小熙今天心情特好,本来漂亮的脸蛋似盛开的莲,牌无论怎么打就是顺,自己赢三家。她也一推麻将牌,“既然胖姐敞亮,那我也敞亮一回,都不要了,咱研究研究包山的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