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决定写写我的故事。
　　 本来我想用一段激烈的吵架，做为文章的开头。但怕惊吓到我亲爱的读者，思量再三，决定还是按记叙文的要求，先交代一下主人公所处的环境。
　　 我住在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在中国地图上就是一个小点，在世界地图上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离开小城比较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往北，在接近庄稼地的城边有一排排的平房，其中有一小间，就是我居住的地方。
　　 在曲里拐弯的破旧马路旁，有一条逼仄的胡同，它是我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这条胡同有个形象的名字“三尺胡同”，成年男人伸开双臂，几乎就能够到两边的墙。胡同的路年久失修，仔细分辨才能看出最初是一条沥青路。这条路坑坑洼洼，变着花样地给来往的行人出难题。这不单纯是一条路，还像是一道数学题，一款智力游戏，只有耳聪目明，眼疾手快的人才能安全通过。如果你想由着性子过，肯定会被它颠腾得七荤八素、脑浆子痛。有好心人撒上了炉灰渣和碎砖，结果，陷阱难度系数徒然增加好几倍，比以前更难走了。
　　 胡同两旁的房屋虽是平房，但盖得无比巍峨，使这条胡同显得更加狭窄。也因为这房屋的原因，胡同几乎全天不见阳光，就中午见缝插针地照那么一小会儿，这让胡同又增加了阴冷的特质。胡同两旁靠墙的地方按说应该是最好走的位置，但这些位置几乎被生活垃圾占满。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的人多呢，还是清洁工太不负责任，或许两者兼有，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垃圾都是满满登登。到处是五颜六色的方便袋，招满苍蝇、蟑螂、蠓虫、蛆虫、流着汁水，散发着各种恶臭的果皮、腐坏的各种食物、沾着各种分泌物的卫生纸、烂鞋、破袜子……
　　 胡同的墙上斑驳陆离，写满或贴满了用各种材质，如墨水、粉笔、油彩、POP，甚至随便什么液体弄出的广告或骂人的话。用四个字形容再恰当不过：不堪入目。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不是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早就搬进了干净舒适的高楼，现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外来务工者。这些人里有穿着干净制服，坐办公室的白领；也有满身腌臜从事最肮脏、最繁重、最危险工作的工人；有小生意人；甚至有妓女、乞丐、巫医神汉，三教九流不一而足。这些人里有野心勃勃，想要闯出一片天地的年轻人；更有心灰意冷，对生活失去信心，熬天度日的失意者。
　　 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怀着不同的目的，如蝼蚁般蜗居在一起，互相倾轧，相互取暖。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所以来者如蜂。房东挖空心思地改变建筑构造，加盖偏房，起二层，房后接房，只要有巴掌大的空地都让他们鼓捣成房间，住进人，以此来多赚取房租。随便走进一家，住个七八户完全是正常现象。
　　 地方就这么大，人一多，空间就少了。等水，等厕所，出门进门，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户炒菜各家都能闻见，就连最隐私的叫床声也不能保证不传入邻人的耳朵。
　　
　　 二
　　 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或许是理想的照耀，我对周围恶劣的坏境熟视无睹，从来没感觉到苦。这条胡同我走了很多年，我熟悉它的每一道起伏，每一条纹理，就是闭着眼睛我也能摸到家门。在胡同的最深处，有一条夹道，夹道口立着一根黑色的木头电线杆，往里走第一家就是我的住处。走进家门，往西去，坐北朝南第二个房间就是我的蜗居。房间里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和一个长得同样其貌不扬的女人吵架，那个男人就是我，女的是我媳妇儿李竹子。
　　 我和她经常吵架，这次吵得异常的凶。吵架的原因是因为郑智化。那天，我正在好端端地看书，收音机里传来一段如泣如诉的歌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郑智化的《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
　　 李竹子突然说：“听，这个阿飞真不是个东西！”评价歌曲嘛，这倒无可厚非。谁知她又找补一句：“跟你一样！”
　　 你说我招谁惹谁了？我好端端地在看书好不？她竟然骂我。心中不平，我就和她争辩了几句。也不知她哪来的邪火，对着我就是一阵数落。嫌我工资少，不知上进，跟着我，她受委屈了。又延伸到日常琐事，说我不讲究卫生、东西乱放、睡觉打呼噜等等等等。
　　 其实这些话我都听过无数次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看书被打断的原因，今天听着却那么刺耳。我就跟她争执起来。
　　 “谁说我不上进了？我这不是在韬光养晦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知道不？总有一天我会混出个名堂的！”
　　 “别这么些个废话，你说我跟你几年了？是吃好了，是穿好了，还是住好了？你好意思让我这样跟你一辈子！你到底行不？不行早说！”
　　 “咳，真是个娘们儿，鼠目寸光，头发短见识也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读书的叫朱买臣，他像我一样胸怀大志，刻苦读书，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娶了个姓崔的媳妇儿，她媳妇儿跟了他几年后，嫌他穷，就跟现在的你一样，心里感觉委屈，于是就背着他找了个木匠，并逼迫他写了休书……”
　　 “后来，这个读书的当官了，他媳妇后悔了，然后，又回来找他复合。朱买臣端过一盆水，泼地上说，你要能将地上的水再收到盆子里，我就答应你。是不？听了八百五十遍了，别拿这故事糊弄老娘！”她抢着我的话茬说道。
　　 这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特别是自己要说的话，被别人抢了以后。我气呼呼地说：“是啊！知道你还不理解？你是不是想跟崔氏效（学）啊？到时候后悔去吧！”
　　 “我才不后悔呢！崔氏就是贱，要是我，你就是当了总统我也不会去找你！”说着一脸鄙夷地乜斜着我。
　　 “嫌我别跟着我呀？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处心积虑地硬往我身上贴？是谁当初说跟着我，就是穷一辈子也甘心情愿？那个人死了？”
　　 这些旧事被我提起，让她很没有面子，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是我瞎眼了好不？当初是我眼瞎，看上了你！”
　　 此后的吵架内容，原谅我不能在这里复述，不然有宣传语言暴力的嫌疑。
　　 最后的结局是我被她踹下了床。今天是星期天，两个人都不上班，本来打算心情愉快地度过，看来不可能了。都是因为郑智化，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听他的歌了。
　　
　　 三
　　 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漫无目的向胡同外走。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我和她的相识相爱就像在昨天……
　　 我一点没吹牛，当初是她追的我。我从小偏科严重，除了文科，其它科目基本都在六十分以下。现在的教育体制要求的是全才是平均分，不管我文科多么好，有多大的造诣，最终也只能上职业高中。
　　 当时我心灰意冷，急于找到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于是我几乎把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写作上。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我的写作有了成效，稿费从四面八方汇来。虽然数额都不大，却在那个小小的职高引起不小的轰动。有这方面爱好的人，纷纷仿效我，摇动笔杆，殚精竭虑地疯狂写作，最终成就了职高的“三大才子”。
　　 我们三个人成了学校的明星，学校女生没有一个不喜欢我们的。这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方便，心里也感到极大的满足。我的书桌里每天都会收到女生的情书，几乎每天都会有女生想要结识我。我们那时很高傲，也不知道伤了多少少女的心。
　　 这时候有个不太漂亮，但心思缜密的女孩脱颖而出。她到处宣扬我和她莫须有的关系，并制造种种假象让人误会我和她关系非同一般，不放过任何一个在公众场合和我秀恩爱的机会，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已经成了她的人。
　　 我逐渐发现，我周围的女孩少了。我想和她们说几句玩笑话，她们就会用疑惑和谴责的目光剜我。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以后，一切都太晚了。
　　 谁说女人在恋爱的时候智商为零？她的智商在恋爱中得到极大的利用和发掘，我就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聪明过。在她面前我就像个孩子，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当初她在我耳边吹着气说，不管我贫困或富有，健康或疾病，她都会疼我爱我一辈子。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甜言蜜语，我居然很感动，竟然都信了。也怪自己当时太年轻，上了她的当。
　　 毕业以后，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置备的情况下，她哄骗我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怀着极大的热情把我硬拉到了民政局。从民政局走出来，不管是从法律上、从名义上、还是从事实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是她的人了。那段时间，她笑了很久，笑得我莫名其妙。
　　 她当然就是我现在的媳妇儿——李竹子。
　　 婚后，我们就寄居在这个北方的小城，过着平淡而又艰苦的生活。我依然从事我的写作事业，但一直成绩寥寥，最后不得不承认它是个远得跳着都够不到的理想目标。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只有在写作中，我才感觉我真正活着。只是为了现实不得不挤出一半的时间去工作，这真是个不得不有的缺憾。
　　 开始几年，她都怀着极大的热情去投入生活，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不管多苦多累，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可时间一长，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的心变大了，也变野了，开始埋怨现在的生活，埋怨“不求上进”的我。早知今日，你当初说那些话干什么？真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不知不觉来到胡同口，我倚在墙角，心灰意懒。脑子乱成一团，眼睛感觉没处搁。这时，走过来几个女孩，她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在买“呱哒”。
　　 呱哒是本地是一种面食，长圆形类似鞋底的样子，在鏊子上烙熟，里面的馅儿是鸡蛋或大葱猪肉或两者兼有。
　　 为了让自己静心，也是处于习惯，我仔细端详起这个做呱哒的人。这个做呱哒的人是位年老的妇女，大约有六十多岁。头发虽然还很黑，但脸上的皱褶七扭八拐，已经让岁月涂鸦的不成样子。她个子不高，拥有她这个年纪的妇女的水桶腰，眼神浑浊而忧郁，一副准备随时向人诉苦的样子。她的手是劳动人民专有的手，粗短有力，手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皲裂的纹路，整只手黢黑，关节膨出变形。为减轻皲裂带给她的痛苦，她的手指尖，手指肚上缠满了医用橡皮膏。
　　 “唉，容易吗！”我叹息了一声。
　　 我来的时候，这个老年妇女就在这里做呱哒。早中晚三时，她都会准时地推着小推车来到胡同口。不论寒暑还是刮风下雨，似乎从未间断过。她成了一个路标，成了这个胡同不可缺少的一景。我每天都会从她身边走过，但从未这样认真地观察过她。
　　 她的手看似笨拙，做起呱哒来却灵活无比。她拿起一块面，娴熟地抻成长方形，放上馅儿，合拢反转，然后用擀面杖压成规则地长圆形。然后飞快地把面团搁到放着植物油的鏊子上，此时发出嗞嗞啦啦的油炸声，跟着面团的焦香味混合肉馅的异香也开始弥漫。她不慌不忙地用竹条翻上两翻，呱哒也就熟了。
　　 看到这里我心中生出莫名的安慰和感动。到底是什么让我感动，我又说不出来。一个呱哒下肚，我的心里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走！躲是躲不过的，回去给她认个错，日子还得过。我买了两个呱哒，往家走去。
　　
　　 四
　　 她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也不和我打招呼。我把呱哒送到她嘴边，她也不吃。我不得不放下身段，说一些我都感觉腻歪的甜言蜜语和虚情假意的道歉话。
　　 “让我原谅你也可以，以后别在家写作了，老老实实上班去！”她说得很轻巧。
　　 哎呦来嘛！不让我写作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除了写作我就没感觉生活中有更有意义的事。这个过分的要求被我一口回绝。
　　 她又苦口婆心地来劝我：“你都快三十了！要车没车，要房没房，工作吊儿郎当，你还真打算让我在这破地方住一辈子啊？！你要认清现实，不要只活在梦里。再说，我又不是让你彻底放弃，不上班的时候可以继续写呀！”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长篇小说正在创作中，绝对不能间断。要是上一天班的话，回来累累巴巴的，还写个屁呀！”
　　 “那你想个法子挣钱呀，靠你那点工资连你自己都养不活！”她考虑了一下，说“要不开个网店？”
　　 我连忙摇头：“开网店卖什么呀？再说我也没那个闲功夫！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
　　 “以后？没以后了！你好好想想吧！你再不上进，我就要跟别人跑了。”
　　 “有本事你跑呀？谁要你！”
　　 ……
　　 唉，差别哪！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差别！理想与现实不断拉锯，争抢时间，这是个令我头痛，似乎也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我现在终于深深地感受到，当年托尔斯泰为什么离家出走了。我就不应该结婚，对于心怀大志的人来说，家庭彻彻底底就是个拖累。
　　 以前我俩吵架，都是在床上解决。只要让她身体舒服了，什么事都好说。可今天晚上，她死活不让我碰她。睡眠一向很好的我，今晚竟然失眠了……
　　 从那晚开始，我俩开始了冷战。
　　 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我向她妥协就是背弃自己的理想向现实妥协！这怎么可以！怎么能够！怎么可能！
　　 我俩还是睡在一张床上，可这床上出现了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我的这边是理想，她的那边是现实。我们彼此相望，触手可及，却谁也不肯让步。这种冷战固然让我难受，但我有信心等她向我妥协。我哪里来的信心？或许，是她对我的爱吧。如果还有的话。